(九)

    你最近很少来孙府,埋在绣衣楼处理公务。

    孙策的心纸君隔三差五地给你写信传音,委屈巴巴地问你怎么不来找他,就连他来找你你也不许。

    心纸君窝在你掌心哭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你不住地扶额,感觉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表示自己近期会拜访,心纸君这才安分下来。

    孙策曾问你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你说没有,只是公务繁忙。实际上,你说谎了。

    你觉得孙策或许知道了什么。那次的狩猎看上去其乐融融,但不论是孙策还是孙权,气场都不对。

    孙权大约看到了你和孙策的事,而孙策心知肚明,不知是蓄谋已久还是顺水推舟,总之事情就这么发展了。

    可是,你什么时候成了他们兄弟两个用来斗气的工具?

    所幸江东和广陵的关系不会因此受到牵连,这令你稍稍放下了心。再想到最近确实晾了孙策许久了,他不揭露你与孙权那点暗流涌动,恰好你也不想说。两边都装傻的情况下,便显得你十分没有理由继续晾着他。

    所以在狩猎过了一个月以后,你又来到了孙府。

    这次不同,你一来没见到孙策也没见到孙权,是尚香迎接的你。

    「我的嫂嫂,广陵王,你还真是日理万机啊,比我大哥都忙。」孙尚香领着你进了内院,心情甚好地哼起歌来。「这下你终于有空来了,我也不用看我哥整天愁眉苦脸的那副鬼样子啦。」

    你跟着孙尚香准备去房里稍坐喝茶,却在路过一个窗口时瞥见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

    屋外的光线恰好将他的侧脸映照得十分清晰明朗。孙权正坐在书房里不停地写着什么,似是察觉到窗外有人经过,却只是稍稍顿了下笔,随后继续奋笔疾书,并没有举目看过来。

    空气一时间有些沉闷。

    你和孙尚香当然也没有停留。

    「孙权在做什么?我看他并不像在写课业的样子。」你见他握笔的手舞动得飞快,下笔时并不经过思考。

    孙尚香哈哈大笑了几声,忽然凑近你神秘兮兮道:「嘿嘿,他被陆逊罚了。要抄三百遍的书!因为我在他的功课里加了一张那种图!」

    「那种……是哪种?」你听见孙尚香刻意咬着「那」字发出怪调,心里一阵怀疑。

    「哎呀!就是那种呀!你别说你不懂啊!你懂的!」孙尚香大咧咧地叉腰一站,为自己的计谋成功实施沾沾自喜。

    「上次把他功课全换成了王八图,后来他就总是会随手翻查内容,让我难以下手。这次我只偷偷在一页里夹了张秘戏图,嘻嘻,仲谋果然没发现!可陆逊那家伙一定会发现的哈哈哈!」

    「……你从哪里找到的那种东西?」

    「唔,不记得了,可能在哪里捡到的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看见陆逊还有仲谋他们两个的脸色!尤其是陆逊,脸上五颜六色的,可好笑啦!」

    孙尚香素来爱捉弄孙权,这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事。孙权每每气极,却又对这个meimei无可奈何,便只能受着。

    你想起少年整日缄默,眼底寒锋微藏的模样,有些难想象他被喜爱玩笑的尚香恶作剧的样子。

    孙尚香笑了好一阵子,见你没跟着一起笑,便起手拍了拍你:「你别看仲谋那样,其实他很能抗的哦。我的嫂嫂,就别心疼你小叔子啦,不如心疼一下我这个小姑子,帮我拿到董卓的内衣呗!」

    你扯了扯嘴角,当即拒绝了她这个请求。

    在房间里喝了两杯茶,孙尚香就已经坐不住了,看见府中有侍女拿着纸鸢走过,便兴冲冲地跑去和她们一起放纸鸢。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尚香呢,她怎么也不来陪你。」孙策一进门,就看见你孤零零地坐着,手里捏着茶杯,目光有些散漫。

    你放下了茶杯,没有立即起身去迎孙策,只看着他道:「她去和侍女们放纸鸢了。」

    孙策也不管这些礼节,上来就紧紧拥住了你。他身上的战甲被日光晒得有些发烫,你身着纱裙,身体下意识地一缩,却被他抱得更紧,生怕你逃离。

    「好久都没见你了,我好想你啊。」他的语气有些落寞,含着丝丝缕缕的委屈,听着让人心软。

    你被他搂得只能仰起脖子,听见他这般说,推拒的动作又轻了些,转而变成轻轻的抚慰,摸上他的头顶。棕色的发丝也被晒得很烫,热意传至掌心,如同他对你的心意。

    「你怎么都不说想我?」孙策的头埋在你的颈边,闷闷不乐起来,抱着你的力度越来越大,你若不应了他,他大有把你生生揉进怀里的意思。

    「想,我也想你。」孙策这才松开你,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睛,你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泛起微弱的涟漪。

    但想到他和孙权两个人的事,涟漪又再度被抹平。

    孙策展露出明快的笑容,正巧尚香嬉笑的声音传了过来,感染了些许恣意阳光的氛围。

    「想不想和尚香一起去放纸鸢?」他问道。

    你听着飘进来的鲜活欢笑声,点了点头。

    「那我去准备。」孙策得了你的肯定,立即起身要为你准备纸鸢,推门之际却听见你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要不要问问仲谋?」

    十分简单,几乎不含什么情绪的一句话,却令江东的少将军瞬间失了神,僵立在原地。不过只是那么一瞬,孙策自然地转过身来,寻常地回复道。

    「你想要仲谋也来玩么?那我去问问他。」

    你看见孙策琥珀色的瞳孔似乎黯淡了些许,却还是想在你面前燃起明亮的笑意。

    你摇了摇头:「不必了。尚香说他在罚抄,还是不去打扰他。」

    孙策点点头,应了一声「好」,推门离去了。

    你听见他腿上的剑和身上的甲胄随着他走动的步伐发出震动,闷声直响。

    你没有在房里乖乖地等孙策回来,独自走到了院中,路过内厅之时停了下来,盯着厅中悬着的剑出神。

    孙家举家善战,武将之家,在厅中悬把剑也是常事。

    你想起第一次来寿春,初次见面,吴夫人就拉着你去看了孙家的传家宝——是六把非凡的宝剑。她当时看着你两眼放光,当场就说要把宝剑传给你,难以招架的热情弄得你连玉玺也不找了直接落荒而逃。

    「兄长真是失礼,让广陵王殿下独立此处。」少年的声音如同一道寒光,投射到你的耳边,割开空气中的融融暖意。

    你回头一瞧,不是孙权还有谁。

    「抄书抄完了?」你也不客气。

    「……哼。」孙权吃了一瘪,没再回复,转头看向你刚才盯着的那把剑上。

    他习惯性地按住腰前别着的剑,动作间腰前腰后的剑身轻微碰撞,一齐作响,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你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没等你先问,孙权就已开了口。

    「方才殿下是在看厅中的剑么。」孙权的话音不知怎的意味深长些许,还带着一丝丝嘲讽。

    你忽略掉他话音里的怪腔怪调,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把剑道:「这剑看着不便宜,花了大价钱造的吧。虽辉煌美丽,杀人却不够锋利呢。」

    孙权盯着你半晌,忽然冷冷笑了一声:「这是母亲挂在这里的。广陵王若有什么不满意……」

    你转过头看去,他的神情看上去倒是很随意。

    「不如殿下自己换了。」

    你听了以后脸上也淡淡的,冲着孙权不痛不痒道:「二公子真是说笑。孙府内务之事,哪有本王插手的道理。」

    听见你称他「二公子」,伴着装傻充愣的话语。孙权眸中嘲弄之意更浓,阴霾一片,可不论他如何攻击试探,却触不进你平淡如水的眼眸半分。

    广陵王当真可恶。他有些想念那日被他执于掌心的你了。

    「你腰上为何总有四把剑?」听见你好奇的话音,他有些意外,方才冷戾的气息被你一句话击碎,荡然无存。你们仿佛又变回了简单的叙话。

    孙权低下目光,按着剑首的力度又大了些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因为有需要。」

    「什么需要?」

    「父兄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上了战场,我被置于府中,却不能懈怠。我需要变得更强,将来有一日……」

    「可是你父兄已经足够骁勇,江东孙策的名号令人闻风丧胆,孙家在江东已成割据之势……」你的话音变得越来越轻,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话义却如针尖,直刺孙权心神。

    「……哪里需要你呢?」

    「广陵王!」终是忍耐不住,孙权的声音炸裂几分,你甚至听见剑锋出鞘摩擦出的清亮声音。

    你看着面前愠怒的少年,一抹银光晃过视野,却还是颤抖着缩在主人的腰间,并未如愿划破长空。情绪翻覆在孙权的眼底,静谧的翠湖如临山崩,激烈地沸腾起来。

    你上前伸手覆住孙权提剑的手,感受到他身躯的震动,沉淀片刻,无视孙权惊愕的眼神,就着他的腕将他鞘中的利剑拔出。

    「铮」的一声,银雪见空,接住烈日,刃锋泄下光辉,灿烂非常。

    那把剑仿佛执于你手,横在你和孙权之间,寒光映在彼此的眸中,周围似有风燃花落,又一下骤然无声。

    「你……」孙权才愣愣地发出一个音节,你已经按着他的手,将剑插回剑鞘。

    你平和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丝笑意,孙权不知道那抹笑意是什么,但他觉得你看着他的目光是石溪清泉,汩汩流淌遍他的全身,抚摸过他每一寸骨骼,让他抗拒着,颤栗着,又不禁渴求着。

    他听见你道:「不是需要,是想要。说出来有那么困难吗?」

    你的话音如珠玉滚盘,叮当不断地跳入他的耳朵。

    「你现在控制着四把剑,再过几年,是不是可以再添上两把,变成六把剑?」你顿了顿,继续道:「孙家的传家宝正是六把宝剑,你想要拥有吗?你想要的只是六把锋利的兵器,还是……其他?」

    其实你早就发现了,孙权很喜欢答非所问,或者忽然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只要你的问题答案触及他的真实心思,他就会规避,扯开。

    面对你,他总是说「殿下喜欢」「殿下想要」「殿下不满意」,不然就拿孙策出来刺几句,如今说起剑的事,又只说是「需要」。

    你很想问问他,究竟是谁需要,谁满意,又是谁想要呢。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想要广陵和绣衣楼,却不敢再言其他。

    你看见孙权的眼睫轻颤,他还维持着被你按下剑的姿势,好像浑身都动不了了。

    半晌他抬眸,嗓音有些干涩。

    「六把剑,代表着征战和地位,家主在外喋血之时秉承剑意无所顾忌。那你知道为什么是女主人保管?」

    孙权瞳光闪动,缓缓道出剩下的话:「……因为夫人,才是剑鞘。」

    就像你刚才按住他那样。

    他看见你露出讶异的神情,苦涩地笑了一下:「既然你知道我想要那六把剑,那你会想将它们藏于绣户之中吗?」

    孙权的声音很低,晴日里的风声都能轻易盖过。

    一切都静静的,等着你的只字片语,可你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半天了。」孙策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几乎是炸响在耳畔,令你们蓦然醒神。

    「嫂嫂,仲谋,过来玩啊!」孙尚香也来了。

    孙策仿佛没看到孙权与你的针锋相对,拿着纸鸢的手将你一揽,朝花园里去了。

    「你喜不喜欢这个图案?我特意给你挑的!啊?不好看吗?明明很好看呀!」

    孙权按剑的力气顿时松懈,只能看着你们离去,孙策却是回头瞧了他一眼。

    他们是至亲的兄弟,兄长看得出他的想法,而他也读得懂兄长的眼神——侵略的,占有的,扬威式的。

    因为,她又随着兄长走了,几乎没有分毫的停留。

    看见孙权出神的目光,孙尚香也跟着看去。女子绰约迎风,长裙翩飞,如同仙子,而一旁的孙策满身阳光,俊朗夺目,二人执手相依,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双。

    「嫂嫂还真是好看呐……仲谋,你说是不是?」

    孙权收敛住情绪,照例的沉默不语,孙尚香哼了一声,想到才捉弄过他,这次就大发慈悲地不生他的气了,于是举起纸鸢追上前面的两人。

    只是,他迟来的,微不可闻的「嗯」淹没在风中,谁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