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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尚存疑虑地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太太千恩万谢,亲自把蒲郁二人送上车,比以往真诚地叮嘱司机一定注意安全。蒲郁惦记身上多出来的一封信,略显匆忙地上车了。她不知道信的内容,但直觉不会带来好的结果。第九章江浙商会的酒会在有礼查饭店的孔雀厅举办。有远东第一饭店、远东第一交谊厅称号,似乎能来这儿的人,也戴了顶“远东第一”的帽子。外面是黄浦江、外白渡桥,里面是彩绘玻璃穹顶、水晶灯盏、ArtDeco风格的装饰。皮鞋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连同“帽子”要引人漂浮起来。上海是这样繁华,繁华到名流们沉醉在香槟的气泡里,看不见苏州河上漂浮无依的木船棚屋。“东方巴黎”记录在胶片上,而苦难被简化成了枯燥的数字。月刊杂志的新人记者愤世妒俗的想法赘成一篇稿子了,可面上还是笑着。“请站到灯光下……再往左一点……对对……”镁光灯闪烁,定格西装革履的先生们,他又多一张无聊的底片。但值钱,供他一个月生活开销。吴祖清不喜欢照相,站在后面角落,脸被挡住一半。相片洗出来,或许没人能找出他。记者为了保证刊上杂志的相片里每个人都是最佳状态,会拍好几张。等记者按快门,还要等曝光时间,反复磨人耐心。吴祖清有耐心,即使面对不喜欢的事情。他像尊雕塑,直到听见记者说可以了,才转身走开。今日,如往常任何一日,他只想做筵席的背景板。可老天不让人如愿,不对,怪老天给他这样一副面孔,眼神犀利的太太们早注意到他。“那高个子的是哪家的公子?”“面生,没见过。”“才来的吧?谁引荐来的?”“瞧瞧,冯太太去搭话了。”“冯太太不是有良婿嚜,怎么还同我们抢啊。”一阵哄笑,起话题的太太说:“看样子像认识的。”“歡,那我去了。”“不行啊,我帮你们打头阵。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准有家室的。”“手指头光秃秃,哪像有婚约呀!”吴祖清正同冯太太寒暄,忽有混杂的香水气味袭来,再一看,周围站了两三位太太。冯太太瞥一眼即明,装作没看见她们,说:“祖清,你能来,做伯母的当然高兴了。只怕这里人多,我有失周到,你勿要怪罪。”“哪里,承蒙伯父伯母相邀,让我有机会见见世面。”“看你讲的,”冯太太一高兴说起上海话,“不晓得还以为你从乡下来的,香港好的咧,购物天堂。我还谢谢你带回来的礼物,这个把月百货公司都不用去了呀。”吴祖清露出一个含蓄的笑,“一点心意。伯母不缺什么,就是难得麻烦,以后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诉我。”旁听太太们心下有数了,公子是香港来的,做贸易生意,与冯家亲如世交。冯太太享受这种微妙的感觉,这些太太们多少对她不服气,或者说在恭维的同时等待看她的笑话,但她们还是不得不争先来攀交。以往为别的事体,眼下为吴祖清,方方面面细到人脉,都在证明她比她们优越。冯太太不彰显,看上去还是那位端庄、贤淑的会长夫人。这位会长夫人像才注意到周围的小角色,略带歉意地说:“祖清,这是李副会长的夫人,这是茂安船运孙董事的夫人,和她胞妹盛女士,在民间妇女协会做事。”太太们如嗷嗷待哺的雏鸟,眼里写满期待。冯太太终于丢下馋人的馅儿,说:“利利商行的吴先生。”抢到馅儿的是孙太太,道了声“吴先生好”,转过去对冯太太玩笑,“从来没见过,冯太太故意把人故意藏着,不肯介绍给我们。”“讲什么呐,也不怕各位老爷听了呷醋!”焦点绕到吴祖清身上,他从容地应付太太们明里暗里的打探。更多人围拢来,他依然保持绅士风度,在嘈杂中捕捉到每个人的话语。他温文尔雅,带一点儿神秘气质,几乎没有不被他俘获的。可离得最近的盛女士始终没有与他交谈,只偶尔在他说话时露出赞同的表情,以及视线短暂的交汇。不可否认,吴祖清很关注她,从冯太太作介绍时,他们第一次眼神交汇开始。她看上去就像她没有冠夫姓的称谓那样,独立、骄傲,眼底藏着另类的主见,似乎随时会离开这个令人厌倦的地方。不一会儿,舞会开始了。在各家千金领起开场舞之后,吴祖清邀请冯太太跳一支舞。冯太太喜欢跳舞,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舞伴,有两次差点踩到她的鞋。冯太太很快发现,不是曲子太难——实际西洋管弦乐团正演奏的舞会最常见的乐曲,而是他的注意力在别处。她没理由为难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用彼此不失面子的借口让他退场了。吴祖清不疾不徐地往角落走去,像看准了什么。远远地,盛女士见他来了,快步走到阳台上。吴祖清蹙眉笑了一下,跟过去。阳台上安静一些了,她半倚阑干,从包里拿出烟盒。“不喜欢跳舞?”他问。她预料到了,没有回头看,“不喜欢被人跟着。”金属打火机锃地擦亮,递到她面前。她斜睨他一眼,低头点燃烟。吸了一口,她说:“有劳。”江风吹来,她的声音变很轻。他回:“不客气。”她转身,双肘搭在阑干上,瞧着厅堂里的景象说:“无趣,不是吗?”“还好。”“看来吴先生也很无趣。”“我是俗人。”盛女士笑了,天生笑眼弯成月牙。停顿片刻,她说:“盛绮霞。”“很……盈满的名字。”吴祖清伸出右手,在明知对方知晓的情况下介绍了名字。盛绮霞看了他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收回手,于是握了上去,“幸会。”社交场上风气开放,青年男女结实是很平常的事,可她没见过他这样单刀直入的,一句称得上调情的话都没有,仅一双眼直直盯住你,要你知会他的心思。“吴先生,你误会了。”她说。吴祖清露出他招牌式的不易察觉的笑,踱步到旁边,以手臂抵在阑干上。他不再说话,仿佛只为来观赏江景。盛绮霞却不自在了,似乎不该说那句话,他有什么可误会的,她不是随便被撩拨的女人?说出来反而会被他误会她是有期待的,可她心底当真没有一点儿期待吗?就在盛绮霞多情的思虑时,隔壁阳台上出现冯四小姐的身影,接着金融部副部长的公子走来。他们说了会儿话,公子离开了,像是冯四小姐温言细语打发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