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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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 〈锲子〉 越是往后的那几天,众人都越觉得手头上的日子过得飞快。 枫叶当天晚上便送来了邢叔说的那个方子,经关河梦检查之后确定没有问题并且真的对李莲花的病情有所缓和之后,方多病便抓了几味药材去厨房照着做了。 那上面写了很多罕见的药材,若是换了平时肯定是找不齐的,只是如今天底下最好的最齐全的药,只怕都堆在了关河梦的手边。 端去给李莲花的时候方多病提前尝了尝,味道没怎么变,只是那之中因为加了药草而略有些涩,他想了想,还是在那碗药膳旁边放了一小碟饴糖。 “方多病,” 苏小慵这几天倒是很少再去他们的房间去找他们了,不知道是关河梦和她说过什么还是她自己看出了什么,方多病总觉得她最近看自己和李莲花待在一起时,眼神总是怪怪的。 “这就是小枫叶拿回来的药膳方子?用了那么多价值连城的药材,看着也就普普通通啊——能有用吗?” 方多病摇了摇头:“上次吃过之后,回来确实没见有什么太大的效果,不过现如今加了药材,做法也有些变化,应该会不一样吧。” 见苏小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方多病又问:“你来不会只是想问这个的吧?” 苏小慵愣了愣,回过神之后有些不太自在地搓了搓手腕儿。 “啊?哦,义兄说让你明天晌午去一趟药庐——我说,你们这两个一天到晚怎么神神秘秘的,搞什么呢?” 方多病以身试药一事,苏小慵并不知情。 现如今这宅子当中住着的除了何璋之外,便只剩下方多病的武功是最高的,以身试药因为要以内力控制毒性,所以每当这个时候都会让他的武功内力达到一个最低点,出于稳妥考虑,这件事情肯定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能是李莲花的病情有什么变化吧……” 苏小慵的眼神微微变了变,面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她怎么觉得每次方多病提起李莲花的时候,眼里的神情好像都变得有些奇怪——好像是,含情脉脉? 苏小慵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碧茶毒 其七〉 ·零落成泥碾作尘· 转眼间十日之期已经快要过半,关河梦拽着药魔投身药庐当中,往往一呆就是一整天,苏小慵心疼义兄,便时时带着饭菜前去看望。反观之前经常前往药庐询问解药情况的方多病,如今却很少走出自己的那间卧房。 李莲花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反倒看着越来越好,有些很久远的记忆也能想起一些,只是时间上偶尔会有些错乱,脑海当中的面孔也时常对不上名号。 他能想起十年前的四顾门,十年后的笛飞声,却不记得四顾门就是百川院,笛飞声也曾在不久前与他打过照面。 房间里燃着安神的熏香,躺在床上的人嘴里反复念叨着。 那些仅剩的记忆被他一样一样列在纸上生怕自己忘了,等到第二日见到时脑海当中便又是一片空白,然后又觉得这些事情就算真的忘记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像这个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十分在乎的,就算是自己的身份,也经常会被他选择性忽略在脑后。 “我是谁?”这个问题,在最近的几天当中,是方多病从他嘴里听到的最多的。偶尔他会觉得自己是李相夷,但更多的时候他更偏向于自己是李莲花,再有就是一些乱七八糟不知出处的名字。 也不知是否是上天怜他这几日费尽心力的照顾,方多病陪着他疯了这许多天,他害怕出现的场景一直都不曾有过。 李莲花不仅仅记得他,而且这几日将他们之间所经历的许多都慢慢想了起来。 虽然以他混乱的记忆来说,方多病现如今在他眼中的身份,和是一个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没什么区别。 “谁要跟你当兄弟啊?” 方多病几乎咬碎了自己的后牙根。看着靠在床上,对着自己笑出一脸“兄弟情深”的人,恨不得把手里的药碗扣在他脑袋上让他清醒清醒。 原本就有些疲惫的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之前为这段关系作出的所有努力,似乎都在这一刻付诸东流。 方多病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庆幸他未曾忘记自己,却又难过于这人只用一个失忆,便能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他知道这种事情根本怪不得他,但又不免在看着他那双一干二净的眸子时隐隐有些责怪。 “你这样,又跟忘了我有什么区别……” 刚刚尝过苦药的舌根还有些发麻,方多病抬手把睡眼朦胧的人揽进怀里,半梦半醒当中,李莲花呢喃念着的也都还是他的名字。 “方多病,你身上好香啊,你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了吧?” 惊叹于他这鼻子如同狐狸精一般灵敏,方多病只能无奈笑道:“大神医,本少爷这两天可都是围着你转呢,你说这种话可就是太不地道了啊!” 不地道的人一头钻进方多病怀中的被子里,一声不吭。 也罢—— 有些事情仿佛就是在突然之间想通的,方多病扯了放在旁边的羊绒毯子裹在李莲花身上,又把放在床头的手炉隔着一层被子塞进他怀里。 “反正你这辈子,我是一定要跟到底了,管你能不能记得我,你都得记得我!”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方多病低头一瞧,之间刚刚还能撑着勉强说两句话的人如今果真又睡了过去。有辗转反侧睡不着的,就有沾着枕头立刻入睡的。 方多病有些哭笑不得。再次看了一圈儿房间里的摆设,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之后,端着已经空了的碗碟从房间当中退了出去。 阳光打在床沿上,微弱的光泛起神圣的金色,落进一双刚刚睁开的眼眸深处。 李莲花动了动自己的手腕,抬手便摸到了自己怀中的手炉,盯着那上面铺着的一层雪白的狐毛,像是爱极了上面的一层层繁复的花纹。 他不记得了一些事情,但是并不代表他脑子变笨了。 李莲花早就觉得有些奇怪。 依着方多病的性子,能时时陪在他身边便绝对不会轻易离开,但是他敏锐地发现,这几天方多病在外面待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了,而且似乎还有即将变得更长的趋势。 缓缓从床上爬起来,李莲花扶了扶自己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摸着落在一旁的衣服缓缓披上,下床之后还没等他推开门来,外面便传来的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是苏小慵。 以往方多病每次出去,都会让苏小慵过来陪着自己。 李莲花看了看身后开着的窗户,毫无血色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个脆弱的笑。他身体虽然不太好,但是仔细将养了这么多天,翻窗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苏小慵进来的话,发现自己不在这,说不定转身就会去找方多病来了。 淡然的目光触及到桌面上的香炉,李神医似是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这可真不是自己的本意,用这么个方法离开,自己也是很有负罪感的。 毫不犹豫地将一大块迷香扔了进去,李莲花捂着鼻子推开了后窗,单薄的身影在苏小慵进来的前一刻消失在了窗户之后。 听着房间里传来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李神医深深叹息一声:“罪过罪过.......” *** 从卧房到药庐的距离也不算远,方多病到的时候,关河梦的药还没出锅。 饶是经常在这里待着,方大少爷还是有些受不了这里弥漫的那股苦涩的味道。 他从小就不喜欢吃药,更不喜欢这论乱七八糟的药味儿,关河梦因为做的药剂太苦太难以下咽,没少被他挑三拣四的。 “关兄。” 放在面前的两个小炉子上都炖着汤药,方多病有些好奇地上前看了一眼。“这怎么,你们两个遇到什么分歧了吗?还做了两副药?” 关河梦闻言,冷冷看了一眼在旁边装鹌鹑的药魔:“是不同的功效,需要一起服下相辅相成的。方少侠再等一刻钟就可以了。” 后者偷偷看了一眼这两人的脸色,见方多病看过来,便也跟着咧嘴笑了笑。 闻着里面飘出来的那股苦涩难闻的药味儿,方多病不由得皱了皱鼻子:“关兄,这几天的药是不是用得过重了些,我怎么闻着连味道都变了。” 关河梦叹气道:“没有解药,不管什么药都只能用作缓解,随着时间往后推移毒素侵入更深,他的身体也会越来越差,用药当然就比之前更重一些。” 袅袅烟雾模糊了方多病站在房间中央的身影,小炉子上的汤药冒出热气,一双带着药汁的手拿了帕子握住了小锅的把手,将其中的药汁一点点倒了出来。 方多病帮他扶着桌子上的药碗,看着缓缓流淌出来的苦药,方多病不由得绷紧了唇角:“除了忘川花,就真的没有别的方法解这碧茶之毒了吗?” 关河梦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蹲在旁边的药魔闻言悄悄竖起了耳朵,似是想起了什么,看着方多病转身离开的身影,一双老眼当中划过一丝精光。 关河梦引着他进了药庐的里侧小榻之上,榻前放着暖炉,旁边摆着一盆干净的清水。 小榻旁边有一扇窗户,原本都是关上的,如今不知为何却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关河梦心中奇怪却未曾深究,只当是入了深秋之后风力变大,不知何时给吹开了。 方多病轻车熟路侧对关河梦盘膝而坐,内力运转一个小周天之后,缓缓将压制着毒性的内力收回。 原本如常的面色以极快的速度变得青紫,经脉当中的毒性顺着他运转内力的行迹渐渐弥漫到他的全身,关河梦以银针助他护住心脉,静静等待毒性蔓延到一定程度之后,这才将旁边的药汁端来给他喝下。 与寻常的服药解毒不同,此番服下药之后,方多病情况并不会立即好转,关河梦要看的是效果,所以当药力渐渐开始与毒性对抗的时候,都需要让服药之人保持清醒的意识,控制着整个解毒的过程,使它变得缓慢可察。 而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将原本一时的痛苦转为更长时间的折磨。 药力和毒性对抗的过程像是两方军队在他体内进行一场殊死搏斗,而两军交战时,被挑选做战场的地方自然会承受两方的同时攻击,将体内的气息变得一片狼藉。 饶是方多病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痛苦,刚开始时仍是忍不住呛出了一口血。 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冰雪凝固,回暖的春风迟迟不来,经脉当中又如同烈火燃烧,将他为数不多的理智一点点研磨殆尽。 原本坐在榻上的身躯渐渐蜷缩成一团倒了下来,关河梦伸出手却半晌没有动作,五指紧握成拳缓缓收回,垂在身侧却忍不住绷紧。 他是大夫,惯会从阎王爷手里头抢人,他不信天注定不信命中劫,且对于人的生老病死看得应该比常人更淡一些才好,但是每次看着榻上的人死咬着唇不肯发出声音的模样,关河梦总忍不住怪一怪这不公的老天。 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单指出来都是江湖当中少有的天之骄子,可现如今却也只能蜷缩在这小小的一方宅院当中,日日饱受病痛折磨,从身到心,每一个人都未曾逃过。 蔓延到脖颈处的黑色毒性正在被药力一点点压制,直到逼退到心脉处时,原本缓慢但均匀地速度渐渐变得艰涩了起来。 关河梦的心中像是被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方多病微微敞开的领口,眼看着那团漆黑的毒性停滞不前,紧紧攥着的手心都出了汗。 而方多病此时本身的感觉也远比外在表现的要难受得多。 如同被人扔进了一处黑暗阴冷的山谷,睁开眼睛触目皆是黑暗,伸出手摸到的都是九尺冰寒。浑身上下的血脉当中似乎都含着冰碴,一阵阵的冷意从自己的心脉处逐渐流动到四肢百骸,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方多病有些害怕。 他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 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淤堵的气血停滞不前,凝聚在胸口处又冷又热好似即将窒息,痛呼被他咬在牙关当中,一阵抑制不住的痒意从喉咙处传来,如同有什么动物的毛发钻进了他的气管,尖锐又柔软。 他拼了命地想咳嗽,一张嘴吐出来的却都是鲜血。 望着手中刺目的红,方多病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昏,剧痛从指尖钻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当中,甚至在自己的骨缝里也有像长针一样的东西深深刺痛着他的神经。 身处在其中的人早已不知外面的时间过去了多久,等到方多病能够再一次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外面的太阳已经升到他们的头顶处了。 关河梦正在在他身边收起银针,方多病脑子里浑浑噩噩,有些懵懂的从小榻上爬起来之后,看向的便是关河梦。 “如何了?” “九死一生。” 想想也知道,他刚才的情况定是危险至极。方多病见他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拿着银针的双手似乎都在颤抖。 “我在当中加了几味药性不强的毒药,这是药魔想出来的以毒攻毒的法子,原本我并不同意,但迄今为止,所有能用过的副作用最小的药我们都用过了,若是想更进一步,便只剩下了这个法子。” 关河梦说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不过这其中的苦痛你都感受过了,就算是李神医服下,大概也是这样的经历,不过他的所历经的时间要比你短的多——要不要让他用,还是由你们自己来决定。” 方多病哆嗦了一下唇:“用与不用,结果有多大的差别?” “不用,稳中求安,用,则是险中求胜。” 刚刚那一番折腾让他脸上的血色完全褪尽,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关河梦便又觉得少年那张一直都有着几分桀骜的脸上更苍白了几分。 “再等等……我回去问问他。” 出了一身的汗,浑身的衣服几乎都被湿透,方多病匆匆从外面讨了几口水之后便离开了,但毕竟也已经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再怎么强健的身子在水深火热当中走一圈儿也是要褪掉半层皮。 药魔等在外面,只看见这一直都心高气傲的小子,这一次走起路来都有些虚浮。 “这小子,身上这股不服输的倔驴脾气,倒是和传闻当中的李相夷很像啊。” 关河梦从里间走出,将银针放回药箱之后,脚下一软,整个人便瘫坐在了凳子上。药魔心肝儿都颤了颤,挪着苍老的步子连忙就要上去扶他。 “诶呦,你这可是怎么回事儿啊?” 关河梦摆了摆手,摸着指尖冰凉的温度,只觉得现在还有些后怕:“刚刚这药,差点送走了方多病的半条小命。” 药魔跟着打了个哆嗦。 “碧茶之毒乃天下至毒,李莲花服下或许能能够以毒攻毒消减些痛苦,但方多病不管身体还是经脉,都不像李莲花那般被毒药浸透了那么长时间,对这些毒药早就免疫。这些药对李莲花来说不过寥寥,但是对于方多病来说,每一样都是致命的。这以身试药的法子,以后决计不能再用了。” 药魔点了点头,面上又出现了和刚刚那般的欲言又止之色。 “想说什么?” 药魔搓了搓双手,有些不太敢肯定地犹豫道:“刚刚听到方少侠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一件很是久远的事情——或者不一定准确,但我觉得可能是一个比较有出路的突破口。” 关河梦转头看了他一眼,药魔则继续道:“当年和忘川花并肩齐名的还有一样毒花,关侠医同为医者,不知听说过没有?” 关河梦的眸子瞬间沉了下来,横眉扫了他一眼质问道:“那毒花早已随着东羌一族的灭亡就此绝迹,就算有机会,我们现如今又能去哪里找那毒花?而且就算找到了,东羌皇族早已绝迹几百年之久,没有方子,难道就这么生生给他服下吗?那又跟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 面对关河梦接二连三的问题,药魔动了动唇,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 方多病从药庐离开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卧房,而是转了一圈之后,找了一个平时都没怎么有人进去的房间,避开了所有人,悄悄躲了进去。 雪白的貂绒在绿色的草木上沾了些药香,轻轻靠近门口的人身子单薄,稍微走两步便感觉有些摇摇欲坠。鞋子落在青石板上,稍微留下了些不太明显的印记。 房间里的少年背对着大门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毛茸茸的一团从门口轻轻移开,悄无声息地转到了另一侧的窗户旁,从窗户处破开了一个小洞,里面的情形便都能一览无余。 蓝色的衣摆摇摇晃晃的闪着不太明显的流光,方多病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十分漂亮的锦盒。 窗外之人许是对于做这种事很有经验,站立的位置找的极好,只需要稍稍侧过眼,便清楚地看见他手中拿着的,是一盒质地上好的胭脂水粉。 许是觉得这个地方足够偏僻,他往脸上涂抹的动作都显得格外的熟练且大方,在窗外的人盯着看了半天,只觉得方多病这上妆的功夫实在是不怎么样,偏偏那少年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似乎还觉得十分满意。 嘴角上下抽动了几回,毫无血色的唇微微有些颤抖,看着那少年拍拍面颊,狠狠咬了两下自己的唇,随之脸上露出了一个像是完成了不得了的大事一样的笑容,站在窗外的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多病被吓了一跳,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往怀里一揣,转身看去,自己刚刚亲手关上的房门被缓缓打开。 门外站着的人一身厚重的貂绒披风将他全身裹了个严实,一向苍白脆弱的手里抱着一个精致的手炉,他站在逆光里,方多病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一向深沉淡然地双眸当中,似是反出镜子当中的一点点破碎了的光亮。 方多病手足无措。 “李莲花……你怎么出来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