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懒得拯救世界
(18)懒得拯救世界
但是,他未曾预料的未来出现了。 随着时间推移,事情走向了他无法掌控的地步。悲剧在此埋下种子,但在刚开始,它是以令人喜悦的姿态出现的。 爱德华发现恐惧对于格莉达太好用了,仿佛一剂良药,将那身躯中隐藏的力量全部激发出来。他交给格莉达的任务被她滴水不漏地完成,不管是她之前所抗拒的还是面露为难的,都变成了他满意的结果呈现在他面前。 爱德华惊喜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找到了宝藏。他试着将那些只能由自己处理的事务交给格莉达,并再一次为她出色的办事能力所惊叹。 等他从那激烈的狂热中,稍微恢复冷静,他才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出口。 这世界上,原本只能由他一人肩负的责任,出现了另一个绝不会背叛的分担者。 格莉达。 从那庞大到习以为常、从小家族与父亲与教育所给他施加的所有压迫中,有人接过了在他身上的一些重量。爱德华终于直起了腰,缓过来一口气。 面前是漠然注视着他的少女。 她颈上锁链的那端,在自己手里。 也许就是那一刻,在他意识到自己从小那孤独而封闭的世界中终于有了一个足够资格的来访者,虽然对方并不自愿,但爱德华爱上了她。 他开始教导格莉达应该掌握的一切。 至少三门外语,商业贸易,人际交往,礼仪,宝石、古董与红酒鉴赏,小提琴,国际象棋……还有那些不能摆到明面上,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灰暗产业。 从那开始,格莉达于他已经不再是一条听话的狗,一个好使的工具了。她是即将成为的他的半身,永远不会背叛的、他这一方的同伴,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所渴求的一切积极而正常的情感来源。 长期压力下的反弹造就了这可悲的爱,从未了解过情感的少爷,用他那拙劣而幼稚的方法爱着格莉达,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逐渐将格莉达逼疯。他的玫瑰尖刺丛生,爱德华将这株花强硬地塞入对方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格莉达早就被刺得鲜血淋漓。 然而,事情变得更悲哀起来……简直是对爱德华之前所有人生的否定,可怜的少爷,他逐渐发现自己无法对格莉达下命令了。 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但他那贫瘠的心理感官,根本无法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 让我们以旁观者的态度,看看这他没有意识到的事实:格莉达在他的教导下成为了最后的赢家,获得了勇者的荣誉。而作为扶持者的爱德华,无法再做出利用她的举动。 这难道不好笑吗?胁迫无辜少女的黑心贵族,竟然在教导对方的过程中,产生了类似于老师、父母,乃至于养育者的责任感——这种竟然正常起来的丰盈感情。如果非要描述他的心情,爱德华正像个看着女儿功成名就的老父亲一样,自豪着又酸涩地抹泪呢。 不过也很好理解,哪怕再拙劣的手工匠人也会珍惜自己好不容易打磨出的作品,何况是爱德华培养了六年的人。所以当他发现格莉达与那位赫伯特将军接触时,并没有第一时间阻止他们的来往,反而在犹豫之下,放任了格莉达的行为。 不知是否他心里存在着那么一丝天真的幻想,认为他将格莉达看得这么重要,对方也感受到他的情意,所以不会背叛他。笑话,虽然格莉达非常厉害,但也不会读心术。 如果他没有丝毫动心,没有犹豫,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发现格莉达有二心时立刻做出决定,杀死她或者加固她的锁链(比如拿一只她家人的手指来),在之后也毫不留情地对她下命令,也许他早就成为首都里权势最大的贵族,功成名就,而格莉达也还是他忠心耿耿的奴隶,他什么也不会失去。 但他就是如此可怜而悲哀地、从他早就干枯了的心脏里,硬要开出鲜活的花来……这对普通人来说是糖霜,但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刀剑与毒药。 聪明如他,也意识到了这样发展下去自己的结局。但爱德华无法处理有关格莉达的感情, 他不敢去折断这脆弱而崭新的、人生第一次泛化出的温柔。利益诉求与情感的冲突让他不知所措,最终违背了他的理性,不再接触格莉达,放弃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他曾为此苦心经营,不择手段,整整六年。 从那漫长的过往回忆中抬起头来,爱德华才发现自己在床上睡着了。饱受摧残的身躯受到了安慰,他微微一动,仍觉得那些伤口在疼。 但他并不为此愤怒,也不觉得屈辱,只是平淡地爬下了床,拿出柜子中的药箱。 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势,他应该立刻着手东山再起,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不可实现的难事。但被囚禁在这边陲之地,远离一切斗争,竟然也能让他罕见地感受到心灵宁静。也许挣脱开这一切,平静地生活下去也不错,反正罗德李尔家已经不可能再振兴了——其实本来就该衰颓下去。 但不可以。 他还是有放心不下的事在。 家族的重担一旦卸下,此时再无所谓了,他已经放弃执着于这件事上。那既然无法无视对格莉达的感情,那就只好正视起来。格莉达已经成为勇者,表面上看名利双收风头无两,但实际上她并不是无懈可击的。这一切都是王权因为神谕与战争的契机赐给她的,而战争一旦结束,她就必须要从神坛上跌下来。格莉达,她毕竟出身山村,尽管爱德华确信她能够处理好大部分事务,与魔王的战斗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可她真的能好好地……脱离了罗德李尔和赫伯特的庇护,在首都活下去吗? 那个她天真的老师不懂这些,看样子格莉达也无意让他参与那些明争暗斗。这让爱德华有些嫉妒,但随即就被更重要的问题代替:在这样一种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她能够走好之后的路吗? 也许只是他杞人忧天,但既然没人替她思考这些,那只能由他来谋划了。虽然可能会被格莉达误解,爱德华仍不会将这些心情告诉她。 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了。 腹腔发出响声,爱德华放下药膏,看了一眼钟表,发现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他按响了呼铃,稍等一会后管家就打开了他的房门。 “少爷。” “格莉达呢?她在这吃晚饭吗?” “格莉达小姐准备出去,您要去见她一面吗?” “……我去。” 当然来这边一趟,我不可能就在罗德李尔家住一个星期不出去。既然决定了来放松心情,在陌生城市的夜晚里喝点酒,听点歌,也是一种享受。 也顺便打听一下民间对爱德华的评价,说不定能找到他蠢蠢欲动的蛛丝马迹。他现在应该在睡觉,所以我这时出门…… “格莉达!” 咚咚咚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来,听到身后传来呼唤,我回过头,见爱德华穿着开襟的丝绸衬衫,长裤褶皱,急匆匆走下来。夜里风凉,大门开着,他被风一冲,鼻尖就染上一点清浅的红。 “……”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将门关上了。 “怎么了?” “……你要出去吗?晚餐去哪吃?” 走到我面前,他就冷静下来了,面上又一副冷淡高傲的表情,让我原本平和的心情有点烦躁。 “我没必要事事向你汇报,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 他抓紧了管家为他送上的披风,说出了我没预料到的话。 “我想和你一起吃晚餐。” “……” 我一时惊讶,不清楚他突然这么黏我是做什么,但随即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吃饭时的闲聊是收集情报的好时机,他当然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不,我已经有约了。” 我怎么可能在这荒凉偏僻的地方有熟人,这是明眼人都能听出来的谎言,但没人敢戳穿我,连爱德华也是。这不过是委婉一些的拒绝罢了。 “我明白了,一路走好。” 他放下抓紧披风的手,悲哀得仿佛将死之人终于放弃了最后一点眷恋,让我看不懂。他抬脚向我走近了几步,众目睽睽之下捧住了我的脸,像个热恋中的情人一般,富有侵略性地吻了我。 将舌与我狠狠交缠后,他离开了嘴唇,却又抱紧了我,头垂在我颈旁,低声在我耳边说: “格莉达,我等着你。” 我钦佩爱德华的心肠,他对自己也狠毒无比。如果是我,我一定没办法对仇人那样温软鲜活,即便作为对方的仆役,也无法次次对他笑脸相迎。但爱德华做到了。 这也许就是我与他的不同,他对人心的cao控能力在我之上,那他究竟为什么被我打败了呢……如今再思考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系紧了披风,在暮色中匆匆往山下走。我没有上罗德李尔家为我安排的马车,也没有要求一个仆从,以防止他们掌握我的行踪。但我知道爱德华一直注视着我,夜色侵袭,他看不清楚,但一直看着、看着,直到在那里屹立足够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