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谣【Agnus Dei活动稿件】
多利安的第一次生命,由「■■」■■■■赋予。那一次生命的记忆被作为高级别保密内容完全销毁,记忆芯片被强硬地拔出,系统运作留下的日志记录下最后的指令:启动自毁程序。 多利安的第二次生命,由「白垩之子」阿贝多赋予。 按道理说,一个人只会有一次生命,为什么多利安会有第二次生命? 是啊,为什么? 多利安分别抬起自己的两只手,左臂右臂的颜色不一样,虽然没有太大的影响,但看起来不和谐;展开不同颜色铁块拼凑成的手掌,又握紧成拳,关节发出吱嘎吱嘎的生涩声音,加点润滑油会更好。 怎么说呢,感觉自己好像是由一堆垃圾拼成的回收利用再制造产品,有种环保主义特有的破旧但又不完全破旧、缝缝补补过后的补丁感。 记忆芯片里未格式化完全的记忆也印证了这点。 至少这块老化的记忆芯片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他望向枕边疲惫睡下的机械师,新设置的内置系统提示这是他的新主人,阿贝多,居住在B-21街区的注册机械师。系统留下的人物关键词是“性格温和的普通人”,找不出任何特别的地方,除了有喜欢翻垃圾堆这个怪癖以外。 他想了想,决定等对方睡醒之后再告知这块垃圾堆里捡来的记忆芯片老化程度较高、需要更换的事。 希望醒来的时候还记得。 他调低电视机的声音,按照程序设计的步骤盖上被子,双手双脚放平,面朝天花板,闭上眼睛。 电视机播放着今天的天气预报。 “……B-1至4街区,今日多云,有雾,最低温度17度,最高温度……” “……B区,0005号红色预警生效中,血雾正在城市内扩散,今日标准钟1800时至次日标准钟0700时将继续实施宵禁措施。……” 阿贝多睡了很久。 多利安被体内设置的模拟生物钟系统唤醒,起床的时候,他的主人阿贝多还没睡醒,搂着枕头呢喃梦话,“师父”、“师父”之类的,没有实质内容,仅仅是称呼。这对他来说可能是很重要的人,多利安默默记下这一点,储存在运行日志里。 外面下起了小雨,窗外淅淅沥沥,模糊了远处的楼房。 说起来,外面是怎么样的?这栋大厦采用静脉认证系统作为门禁,多利安没有静脉,他只能作为电子宠物,被关在屋子里,不能出门。 他偶尔也会好奇出门会是什么感受。 不过,会有人像他的主人一样,每天睡到宵禁开始的时间才醒,宵禁结束又开始睡,自出生以来就处于无限的宵禁状态吗? 应该不会。多利安摇摇头。 他是太累了。多利安默默地想,他不应该承受那么多。不像钢板,他的身体那么瘦小脆弱,多用些力就可能碎掉,脆弱是人类躯体的最大弱点。做七次是极限的话,下一次到第五次就应该提出警告,再做下去会累得无法承受。 清理掉随意弃置地上的安全套,给垃圾袋打了个结,掀开垃圾管道的通道门,向里挤压,这个黑色塑料袋像被一团rou咬住,蠕动,最后吞下。它消失了。 对了,这栋大厦是活的。 是B区少有的活体建筑之一。 多利安想起之前查到的资料。能住进这栋大厦几乎可以被视作地位的象征,只有为街区作出杰出贡献的优秀人士,才拥有入住资格。 阿贝多应该是个很优秀的人。 多利安拧干手里的抹布,擦去燃气灶上的污渍,接着又拿起清洁喷雾,开始清洗抽油烟机。带有油污的深色污水从机器边缘滴落在灶台的白色瓷砖上,滴答、滴答,和窗外的细雨似乎是一种特别的呼应。 他望着滴下来的污水,呆呆地望着,不出声。 污水滴完,他才想起来,原来是搞错顺序了。 他应该先洗上面,再洗下面,从上到下,就像垃圾袋消失一样,从上到下;而不是从下到上,垃圾袋不会飞起来。 “铃铃!铃——” 阿贝多睡眼朦胧,迷迷糊糊地往枕头底下摸索,摸了半天,最后在床垫和床头柜的缝隙里摸到那块吵闹的小机器,随手贴在耳朵上:“…喂?”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 阿贝多立刻从床上跳起来,脸色突变,朦胧的睡意一扫而空,拖鞋都没穿,赤脚下地,急忙换上外出的衣服,随手套上一双马克靴就往外赶。 “外面——” 多利安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喊住他。 “怎么了?”阿贝多还没睡醒,迷茫地看着他。 “外面,已经到宵禁时间了。” 多利安指指墙上的时钟,现在的标准钟时间是1807。 “嗯,”这并不影响他的出行,阿贝多套上门口的冲锋衣,“我要去一下实验室,明天早上才会回来。你饿了就自己找点东西吃,不用等我。” 为什么去实验室可以是宵禁例外?多利安想问,但这不是他被允许的行动范围,他点点头,乖巧答应:“好。” 咔哒,门锁落下。 电视机的节目已经换成了提前录制的夜间新闻。 “……今日早晨八时,B区第二实验室负责人莱茵多特女士对前几日的实验室大楼爆炸事件作出回应。莱茵多特女士称,本次事件为实验意外,并未造成人员伤害,无任何有害物质及生物泄露。……” 外面的雨是红色的,地上的水泊就像血泊,整片天空都被一片浓厚的暗红色覆盖,空气里弥漫着某种化学品的刺鼻气味,鼻腔黏膜隐隐发痒。大概是因为血雾已经扩散到这个街区,阿贝多戴好口罩,扣上兜帽遮住自己的脑袋,不让雨水弄脏自己的头发。 前面还有守卫,黑色制服的身影在浓雾中依然显眼,就像路灯一样,但他们是不会发光的路灯。走近,阿贝多从胸前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向前举高。有那个第二实验室的巨大图标已经足够了,守卫没有细看底下的头像与名字,朝他挥挥手,放行。 深入B-21街区市郊,穿过护城河的吊桥,第二实验室方才初现真容。那是一栋旧式的高层办公楼,保持上世纪的钢筋水泥砖墙结构和灰暗色调的外墙涂刷。 爆炸事件中,右侧方的大楼被炸出一个大坑,缺口处都是垂坠的电线和破碎的砖块。墙壁断裂出可见多层防火墙和机械防御系统,从建筑平面结构的角度来看,爆炸发生地应该是某间“病房”,像新闻上说的“无任何有害物质及生物泄露”是不可能的。 “病房”是住着实验体的地方。 电梯登上13层,莱茵多特已经在门口等着他的到来,电梯门一打开,阿贝多还没来得及问上一个问题,莱茵多特就塞来了大量的任务。不说今晚,可能明晚都没办法睡下。 这些任务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展开—— 处理“血雾”。 多利安在家里被安排的任务也不少,洗衣服、做饭、收拾家里,还有作为性玩具,满足主人的性需要。 多利安怀疑过自己被捡回来是不是当成按摩棒用的,他也问了,阿贝多的回复很长,但总结来说就是一句话: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好烦。多利安,忧愁。 作为仿生人,多利安的原装性能,比市场上的绝大部分仿生人的都要优越,这样的优势即便阿贝多没有告诉他,他自己也能意识到。他的脑袋里会自动产生新的疑问,为了探索疑问,这个脑袋会自然而然地展开学习,将人类社会里有用的一切信息塞入脑中。 他有的时候会觉得,他是人类。 当一个仿生人跟人类有一样的外貌,能够做出跟人类一模一样的动作,进行跟人类一模一样的思考,得出人类也会得出的结论,最重要的是,拥有人类独有的、引以为豪的高级智能,那么,它,或者他和她,算是人类吗? 这栋大厦的结论是,不算,因为你没有静脉。 多利安连门禁都打不开。 他选择默默接受自己身为电子宠物的命运。 他平时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打开电视,观察电视上的人类。新闻台依然放着重播的新闻,摄像头聚焦于一片赤色的迷雾,但那片雾实在太大、太浓了,画面里只能看到大楼隐约的轮廓。 “海兹(Haze)…?” 计算系统算出了那片迷雾的名字,多利安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它就像深夜的鬼魅,行踪神秘,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在脑海里冒出来。 计算系统还算出了新的画面,是用cao作日志拼凑的碎片记忆。电视机里那个叫莱茵多特的女人,穿着和镜头里不一样的衣服,她穿着白大褂,抱着一个垫板。垫板上的内容是什么?不,他看不到。 视野穿过她的身后,计算出的那个画面里,再一次出现“海兹(Haze)”这个单词,和它并列的还有其他名词。 气态生命、有毒、具有智能、四级防护。 它是红色的,它有自己的思想,它和多利安说了一句话。 “We?are?alive.” 我们活着。 阿贝多回来的时候,是三天后的下午。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留守在家里的宠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丢在床上睡大觉,接下来的安排肯定就是睡到宵禁,然后起来看电视。 “阿贝多,我有话想跟你说。”他坐在阿贝多的床边,语气比平常更像人类,没有那么生硬。 大概是这几天看电视学的吧。 阿贝多没有多余的精力管他,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阿贝多,你听我说。”他真的很想说。 他等待一个许可的指令,他急切地希望能够得到阿贝多的许可。他很想说,实在太想说了。可是没有那个“许可”的指令,他无法开口。 他陷入莫名其妙的焦急状态。 “…你想说什么?” “我…”他突然开始紧张,他害怕自己的话会让阿贝多生气,对阿贝多的顺从自打一开始就写进了他的身体里,他不会背叛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主人,“我想说……” 多利安咽了一口唾沫。 “阿贝多,我们需要你。” 他会问“我们”是谁吧,还是他早就知道了?他已经了解一切了吗?他是第二实验室的人,他会知道血雾的事吗?他知道多少…… 仿生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 阿贝多就像睡着了,没吭声,脸埋在被子里,看不到表情。 多利安突然害怕,他担心他的主人是不是过度劳累猝死了。 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体翻过来,他闭着眼睛,多利安忐忑不安,低下头探测鼻息。 阿贝多拍掉他的手,还活着,没死。 阿贝多直起身子坐起来,和他对视,语气严肃:“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你捡回来吗?” 多利安摇头。 少年叹了口气。 “因为你跟我长得很像、很像。我或许会有一个哥哥,或许你就是我的哥哥。”少年枕在他的大腿上,机械冰冷的触感枕起来并没有棉花松软舒适,可他的眼睛里有着比人类还要热切的感情,他不是人类,但他比大多数人类都要像人类。 机械师在某种意义上也等同于造物主,少年的眼睛里有造物主的怜悯。 他向仿生人提出了问题:“我给予了你生命,你就是我的。为什么你还要到别人那里去?”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多利安想说的话被底层系统里那条“顺从你的主人阿贝多”的逻辑拦截,他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单字。 作为主人的机械师打断了他的思考: “我爱你。” “不,你不爱我。” 多利安摇头,仿生人的计算系统说,这不是真的。 阿贝多抱住他,轻拍他的背安抚道:“不用担心,我会给你换一块新的记忆芯片……不用担心。” 不对,他想要的不是这个,不是这样的。 莱茵多特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冷漠得像冰块,无论多炽热的人,碰上她这座冰山,都会被毫不留情地冻起来。 “……关于当前的血雾问题,我们第二实验室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治理方案。接下来我们将在B-14、B-17、B-21三个受灾情况较为严重的街区投放对人类无安全风险的消毒剂,进行第一阶段的清理。……” 对人类无安全风险,但他们不是人类。 他们要杀了海兹。 仿生人会觉得难过吗?计算系统没有算出难过,它计算出来的结果是,愤怒、焦虑,以及不安。仿生人的系统可以模拟人类的情绪,模拟人的感情,模拟自己是人。 “阿贝多,我们需要你。”他再一次重复。 阿贝多不是人类。 阿贝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人类。 阿贝多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在自己学习的时候,意识到了自己跟人类的不同,他意识到了自己并非人类的事实。但他那时只是个孩子,即使知道自己不是人类,他也会把自己当成人类。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人类看待,那他就是人类。 和人类一起学习、成长,他再度意识到了自己和人类的不同,他发现自己与人类格格不入,他确实不是人类。 但是,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人类看待,那他就是人类。 阿贝多被莱茵多特喊去处理血雾,同时也被告知了一个事实: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蓄意已久的出逃。 人类需要除掉会对他们产生威胁的事物,所以他会除掉血雾。 因为他是人类。 他知道他跟人类不一样,但是,他是人类。 在他之前,有一个孩子固执己见,一直觉得自己是仿生人。莱茵多特认为那是不应存在的劣质品,把那个孩子丢掉了。不过她不知道,在那个孩子被销毁的前一天,那孩子把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思想传遍了所有的“病房”。 那只有一句话。 We?are?alive. (我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