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选一支最好的琴(1)
多利安,多利安,多利安。 多利安这个名字应该怎么写? 多利安搂着怀里的人,带着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比划了六个字母:Dorian。 他知道多利安的名字怎么拼写,有些时候,他就是靠数着多利安胸牌上的字母,等待下班时间到来。 上班时间,他们不能有过多交谈,因为这里处处是监控,还有定期的安全审查。出于保密目的,研究员不能和研究员以外的其他工作人员有超过必要限度的交谈。但只要等到下班时间就好了。 下了班,他们就不是上下级关系了。 瞒着所有人,他们在一起了。 不过,多利安的这位恋人,有一点小小的野心。 他想要在学术界留下自己的名字,想要做一点能证明自己能力的东西。 多利安可以给他提供这样的机会,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大脑,用自己的处理器。多利安答应他了,答应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让他用来研究新型仿生人技术,只因为他想要多利安这么做。 只要这是他想要的,多利安都可以给他。 人类好像管多利安这种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叫恋爱脑。 一切的开端要追溯到几年前的夏天,一个仿生人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产生了心动的感觉。 作战型仿生人的集成大脑不会配备恋爱的知识,多利安专门去图书馆借了情感相关的书籍想要补课,却在同一个书架撞见了那个让他有心动感觉的人类。非常凑巧,对方也在研究如何恋爱。 那个时候,多利安的任务都是实验室区域的日常巡逻,每天看看实验体们还有没有活着,到处逛逛看看有没有陌生人误闯禁地。多利安这个安保员做得很称职,他会和每个实验体打招呼,每个实验体也都认识他。 在仿生人多利安的眼里,他和这些“病房”里的实验体都是一样的。 仿生人也是第二实验室的研究对象。 他会和“病友”们主动聊起近期的恋爱进度。双方都在研究如何恋爱这种事很少见,也是一种特别的缘分,于是他们决定把对方当成实验性的恋爱对象,将书本知识转化为实践知识。 实验体们大多是孩子——大多数只拥有五六岁孩子的智力,四舍五入也算是个孩子吧。尽管一生都被拘束在牢笼里,他们也憧憬着外面的美好事物,而多利安,是那个难得的、能够给他们带来光的人。 闲暇时间里,他会给孩子们展示外面的飞鸟如何在蓝天中翱翔,也会描绘出夏夜里扑闪扑闪的萤火虫的模样。那是他们没见过的世界,也是可能这一辈子无法见到的世界。 因为他们,或者说,它们,存在这世间,只是用于破坏别人的幸福。 它们是锁在实验室里的战争兵器。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多利安还是会继续跟他们聊天,因为,他也是。 他会羞赧地讲述如何与那位同事展开第一次约会,会分享第一次烛光晚餐的激动,还有第一次留宿他家的忐忑不安;也会兴致勃勃地拿着外面的宣传单张说,终于有人关注到他们了,他们终于被看到了。那张宣传单上印着的几行字有点复杂,他反复讲解了好几遍笔画,病房里的孩子们才勉强留下一点印象。 仿生人的命也是命。 We,re Alive. 这是唯二能留在他们脑海里的东西。 在多利安那里,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命可以带着父母的祝福诞生。无论是饥饿还是疾病,无论冰天雪地抑或是灼热沙漠,父母们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他们会尽己所能,将孩子抚养长大。 跟实验室不一样,养大了不是为了丢进能源处理站里当成燃料,也不是为了偷偷丢到敌国引发一场具有基因针对性的瘟疫……而是因为他们爱他们的孩子。 孩子们的出生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它不是为了制衡谁而生,也不是为了镇压谁而生,更不是为了对抗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假想敌而生,他们会出生,是鹤的祝福,是神的礼物,是美好快乐的象征,他们都是亲爱的宝贝。 他们不会被祖辈的命令桎梏,他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病房里的兵器们觉得多利安在撒谎,外面的世界怎么会这么自由?这么快乐?它们在这里,感受到的都是痛苦。为使他人痛苦而生,被关在这牢笼里,禁闭一生。 “我被买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也觉得外面的世界与我无关,我只能与痛苦有关。但是,你们要听我说完这个‘但是’——”穿着黑色衣服的安保员先生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说着。 孩子们乖乖坐好,没有身体的气态生命也控制住自己爆发的好奇心,让监控数值处于正常水平。 “但是,一切都结束了,直到我遇到了他。” 安保员先生放轻了音量。 过去每一次都是这样,说起那个人,他就会突然变得很温柔。 “他很普通,如果不提前说明他的身份,单纯从外表,很难会知道他竟然这么厉害。我很崇拜他,也很羡慕他。他的才能,他的学识,都让人为之感叹。你们能想象吗?就是那种点亮了全世界的感觉!……他就是我的光。” 安保员先生说出了他第不知道是多少次的深情告白。 “我跟你们分享的这些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他懂的比我懂的更多,多无数倍。而且他没有因为自己博学而自傲,他会承认自己的无知,也会坦然表明自己需要学习,他真的……” 安保员先生每次说起他的那位恋人,都会停不下来。 兵器们很喜欢听安保员先生讲他的恋爱故事。 总的来说,故事不怎么有趣,有趣的是安保员先生。 他很擅长用夸张幽默的方式表现他与他那位恋人之间一些很小很小的事,能看出来他确实很珍视这段感情,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记得一清二楚,不愿忘记。有几次过于夸张,被管理实验体的区域负责人阿贝多先生看见,他还被狠狠训了一顿。 听安保员先生说得这么有趣,实验体们偶尔也会幻象自己如果恋爱了会是什么样子,但这些幻象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他们迅速意识到,他们这一生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自由。 安保员先生是莱茵多特女士买回来的仿生人,他的任务是在第二实验室的P4生物实验室区域巡逻。他的自由是整一片P4生物实验室,他可以走遍这里的走廊,和任意一个人聊天。 安保员先生的恋人是新入所的研究员,从外面进来,也可以从里面出去。他的自由更大,他能去看外面那青色的天和碧蓝的海,也能看外面被幸福和快乐浇灌长大的人类。 安保员先生想要和他的恋人结婚。即使仿生人不算人,不能结婚,他们也可以私自举行没有法律效力的婚礼,这完全不冲突。他们都是自由的。 实验体不一样呀。 外面的世界很美,外面的人很幸福,这些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唯一的意义是,在杀人的时候更加愧疚。 这么漂亮的世界,这么幸福的人,还有他们充满希望的未来,都让战争毁掉了。 执行过一次任务的海兹在这方面深有体会。 他是一只……不,他没有具体的形状,rou眼看上去,这里只是一片红色的雾,因而他被取名为“海兹(Haze)”。在过去的那次任务里,他走过了装饰得很漂亮的街巷,那里每一盏街灯都系着漂亮的蝴蝶结。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地方,他很兴奋,很想和身边的人类分享。 可不管是谁,他走过的地方,和他擦肩而过的人,都会突然捂住喉咙,表现出窒息的样子,接着昏倒。 医生来了,他们说,他死了。 海兹是个会杀人的孩子。 海兹是个坏孩子。 可是海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别人。 在安保员先生那里听说了这个世界的美好,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地方,在实验室之外也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人……他更加愧疚。因为这些他都无法去触碰,他会污染环境,他会毒害人类,他会给人类带来灾难。 他好想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啊。 这样就不会伤害到别人,也不会破坏这世上的美好。 他无助极了。 他跟安保员先生分享自己的困扰,安保员先生却只是让他记住一句话: We are alive. 我们活着。 我们作为生命而活着。 我们作为我们自己而活着。 我们不是谁的傀儡,不是谁的兵器,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学着安保员先生的模样,海兹在墙上写下了那行文字。字迹鲜红,字字清晰,他就这么把它刻在墙上—— We are alive. 就在刻字完成的后一秒,脚下的地板开始晃动,藏在天花板吊顶里的警报器被触发,警铃声响彻整栋楼宇。P4实验室区域的警铃声和其他区域完全不同,它跟防空警报一样音量巨大,因为它不同于其他实验室,其他区域是区域内单独的喇叭播放警报,它则是六个遍布第二实验室全范围的喇叭一起响,其震撼程度有如半夜突然拉响巨炮。 警报声之间,连续且大小不一的爆炸声接二连三。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急疏散的人群挤满了安全通道。 P4实验室内,白色的病房被红色警告灯照得处处都染了红,像流着血,但这里没人受伤。实验体们好奇地四处张望,海兹也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来回踱步,忐忑不安。他根本没注意到头顶的新风系统悄然开启,在其他实验体还在猜测警报原因时,他已经被新风系统拉扯进通风管道,最后丢出第二实验室。 海兹第一次以仰视的视角看这栋关了他那么多年的大厦。 不等他回过神来,一阵巨大轰鸣声在P4实验室所在区域响起,随即烟尘扬起,四处漆黑。等到烟尘微微散去,他才看清,一个爆炸,炸掉了这栋楼的一个角。爆炸的威力极大,楼面装潢无一幸免,纯白的走廊不复存在,只剩开裂的楼面和外露的钢筋。 第二实验室炸了。 第二实验室炸了,炸的还是P4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