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你想要自由,还是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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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下葬皇墓的那日,父皇在墓外哭得不能自已,眼泪打湿了大片的金色龙袖。 一堂天子悲戚拗哭,不禁引人同悲同泣。 父皇哭的双眼通红,几欲昏倒时,忽然看向身边披麻戴孝的他,呛声对他说道,母妃的胆子一向最小,一个人走在黄泉路定然害怕,他哪里忍得看她孤单行走阎王道。 于是父皇问他,愿不愿意陪母妃走这一程,也算是尽了为儿女的最后孝道。 他仰头看向父皇身后的一排持枪禁兵,冰冷锋利的枪刃在凄冷的夜色里熠熠生光,照亮了一张张看过来的阴沉脸孔,目光冰冷且空洞,仿佛看的是个死人。 小小身板的他跪在父皇雄伟高大的身躯前,睁着眼,慢慢地吐出他愿意三个字。 父皇虽喜欢母妃,却不代表爱屋及乌就会喜欢他。 相反,父皇不喜欢他,很不喜欢他。 他深知此事。 当夜无月又无星,他只身进入沉寂无声的皇墓,沉重的石门吱呀缓慢阖闭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从逐渐缩小的缝隙里看了一眼。 一身明黄龙袍的父皇正站在墓外面无表情的望着他,微红的眼角没有丝毫怜悯,无情无波,眼神甚至有几分舒意的释然。 啊,果然。 他看着墓外心想道,果然父皇真的不喜欢他,即便他很快便要死了,父皇却连一个怜悯幼子陪葬的眼神都懒得施舍,唯有终于不再看到厌恶之物的释然。 于是他平静的回头,身后的墓门彻底阖闭。 无尽黑暗吞没了他小小的,单薄的身影。 墓中找不到吃食,看不见饮水,唯有曲折的石廊与冰凉的石壁,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想找到母妃的墓室,便可以如往常一般缩入母妃怀中,被母妃温暖的怀抱抱着,听着母妃温柔的话语说着故事,然后在母妃的深爱目光中陷入沉睡。 “睡吧,我可爱的孩子,我最宝贵的珍宝。”他的耳畔依稀回响起往昔母妃靠在他耳边的低柔哄慰,“母妃在这里,谁也伤不着你,谁也不能害你,睡吧,母妃会保护着你,直到永远。” 他听着这声音在黑暗中一步步的砥砺前行。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终于慢慢慢慢地溺开低低的啜泣声。 他太小,皇墓太大,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是没能找到母妃的墓室,却无意之中走到了另外一个墓室。 一盏幽火堪堪照亮的墓室举目空荡,只摆着一具千年冰打造而成的棺材,无盖的冰晶棺材里躺着一个陌生的红衣女子,身下开遍百花,衬着她的明艳容貌恍若活人,仿佛她只是暂时睡着了一般。 他实在寻的累了,也哭累了,便趴在那棺材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看见的还是闭目阖睡的女子,以及幽暗昏密的石壁,他又饿又渴,且不知去何处寻找自己的母妃,一时悲从心中,就又哭了。 其实他很少哭,父皇不喜欢他哭惹母妃伤心,所以即便母妃死去那日,他也忍住没有哭,可是这里没有父皇,没有母妃,没有一切,他便肆无忌惮的哭着,像是这一次就要把这辈子所受过的委屈都通通哭的干净。 他哭得委实伤心,没发现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下巴坠到手腕,再从手腕蜿蜒滴下,有几颗水珠就正好坠入了那女子的唇上,然后没入鲜红的唇逢里。 过了会儿,他正哭得汹涌难止时,朦胧视线从指缝里瞧见棺材里的人竟是慢慢的睁开眼,然后撑肘坐起身,泼墨长发铺满着手边百花,鬓发插着一枝桃花灼灼其华,艳丽的不似凡人。 女子低首看向趴在旁边啜泣不止的男童,便含笑温柔的询问道:“怎的哭了?是不是受了委屈?” 到底是他年纪太小还不太懂,这又是他在这里唯一见到的活人,竟然丝毫不怕,便一边哭着一边把事情的来头去脉悉数说给了她听,把这些年他受到的全部委屈都倒豆子似得噼啪铺在她面前。 “我知道了,你莫要再哭。”女子笑着抬起冰凉的手指一一抹干他的金豆子,温声对他坚定保证道,“今后我会护着你的,绝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但她有条件,条件就是他要在墓中一直陪伴自己,否则不一定能护得他周全。 女子哄他:“这墓里有吃有喝,金银珠宝应有尽有,并不比外面差的。” “我不想要这些。”他奶声奶气的说。 “你想要什么?” “我想看谷里的云,想闻山中的花,想当一只畅所傲游的鸟,想去便去哪里,谁都不能束缚了我。” “这有点难,你要明白,出了这座墓我很难保得住你,外面的也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人心险恶,机关算计,在这里陪着我不好吗?” 他认真考虑了一阵,又轻声试探,语气有些撒娇的意味:“可我还没过够外面的日子呢……能不能等我好看的都看遍了,好玩的都玩遍了,再来陪着你?” “要多久呢?”女子好脾气的笑了,“我孤单太久了,这墓里再没人陪着我说过话,寂寞的厉害,你要是也一去不回,我怕又要等许多年了。” 他不禁同情她:“你不能出去吗?” “……能,但需要你付出点代价,你愿意吗?” “什么代价?”他小声翼翼的道,“我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父皇什么都不准他带进来,身上唯有母妃给他的护身珊瑚手钏,他当然万万舍不得给出去。 但除了这个,他似乎别无一样贵重之物能作为代价给她。 女子沉眼凝望他,慢声道:“我要你的一半心,一半血。” 他一惊,即便再是年幼无知,也知这些东西给出去是极其危险的。 可是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破釜沉舟般的问女子。 “给了你,我会死吗?” 一身红衣绝艳的女子坐在棺材里凝望他年幼稚嫩的脸庞许久,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他立刻松了一大口,仔细想了想后这些东西其实不算多,又只要一半不会危及性命,和出去的自由相比,这当然是值得的。 他本是愿意给的,但想到母妃之前的淳淳教导,又道:“我母妃说过拿了别人东西,是要拿等值东西来换的,这样才是公平。” “你母妃说的没错,等价交换,银货两讫,自古如此。”她认肯的颔首笑道,“你不是喜欢外面吗?我送你出去,然后一直陪着你,等你玩够了再和我回来,这样够不够?” “唔,不太够诶。”男童撇撇嘴,他觉得这和之前她答允过的并不冲突。 “真是个不知餍足的孩子。”她浅浅一笑,满是宠溺,和他有商有量,“那我再问你,今后,你是想要自由,还是想要活着?” “有区别吗?” “自由,是踩在刀尖上行走,走的每一步都是鲜血淋漓,痛苦不堪,活,是跪着没有尊严的乞讨,你所做的每一步选择都是身不由己,情非得以。” 男童小小的啊了一声,随即扁了扁嘴,模样天真的纯粹,令人不忍。 “听起来似乎都很难过。”他轻声道。 “是的。不能活,自由便没了意义,只是活着没有自由,卑微的生存就显得可笑,而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哪个是最难的。” 她郑重说完后,忽地一笑,再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