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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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颍川的路是郭奉孝选的,这个混蛋剑走偏锋,替他们选了一条天灾人祸一应俱全的险路。 原本两个月不到的路程,愣是让他们从立春赶到了立夏。 当然,这些时日并不单是在赶路,他们也将自己对于未来的美好希冀传给了那些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灾民。 自此,三贤的名声真正在坊间传开。有人言:“得三贤者,即可得天下。”更有甚者将他们三人视为能化解世间苦难的菩萨。 不过再怎么神化他们,他们也并非真神,只是被老天多喂了两口饭罢了。 事实上,这趟行程并不顺遂,期间还闹过好几回乌龙。 就好比现在—— “我订婚了。”贾诩言简意赅,缓缓吐出了四字。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原本在书案对侧清算盘缠的荀彧手一抖,拨裂了两颗算珠。 再看榻边的郭嘉,他原本正在倒酒,酒壶见底,酒水堪堪流了一地,他也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往杯里继续添。 沉默半晌,终是荀彧率先发话:“文和,是哪家的淑女?可否同我们详细说说。” 他的订婚对象是王氏的女公子,先前在辟雍同她有过几面之缘。 可惜的是,她还未学成,她的家人便以婚嫁之事为由,将她硬绑回家,软禁了起来。 王氏不知从何处截获了一封密信,里面交代了部分关于董卓进京的消息。 先皇驾崩,宦官掌权,朝廷混乱不堪,而董卓手握大部分兵权,是最有能力与十常侍抗衡的。 这是一场豪赌。若站对位置,今后定是玉食锦衣享不尽;若是跟错了,那结果可不是掉脑袋那么简单。 此地不算偏僻,又是进京的必经之路,这狠心的老头之所以软禁自己的女儿,也是为了讨好董卓,将她献出去作为溜须拍马的贿品。 纵使满腹经纶,这位女公子依旧难逃封建纲常礼教的束缚,最终还是沦为了婚嫁的工具。 不知者无罪。可悲的不是一无所知,而是看到了这世间的不公,知晓了自己的可悲的处境,却依旧对此无能为力。 心狠手辣的残暴之人,视若无睹的冷漠之人,游戏人间的昏庸之人,消极避世的胆小之人,人人都可能是导致悲剧发生的共犯。 乱世是一局棋,他作为旁观者,看得最清晰。 这一路过来,他们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救济了不少灾民,也看遍了无数世间的炎凉。 可他知道,他们的行为不过是蜉蝣撼树,影响微乎其微。 真正需要改变的,从来都不是他们,而是那些只会一味地乞求与等待的,将自己塑造成受害者形象的可悲民众。 书写历史的,不应该是那寥寥几人。 可奉孝说得没错,这世间之人,大部分是无用的。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强大,更不敢起身反抗。 随波逐流的鱼,被乱世的洪流冲上岸,只能躺在案板上等死,任人宰割。 想来也是可笑,从前那些人惧怕他,甚至嫌恶他,现在却接纳了他,将他们当成救世的英雄。 哪来的什么英雄?受苦受难是他们活该。 他没有学长和奉孝那般的好心肠,也无法共情人们遭受的苦难,只能做一个拙劣的模仿者,装出一副诚心的模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想救她。”他抬眼,平静地注视二人,语气坚定。 荀彧还未发话,倒是郭嘉先沉不住气了,他直起身坐好,将杯中将要溢出的酒一饮而尽,而后用调侃的语气道,“阿和,你打算怎么救?逢场作戏还是假戏真做?你要想清楚,这不是过家家的游戏,若真成婚了,可是要担起责任。” 这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人居然在和他谈“责任”?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吗? 看来这桩婚事应得不亏。 不过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和名门世家的大小姐成婚,而是要从王氏手中骗走他为表诚心而准备的一份大礼。 郭嘉端着酒晃到他的案前,俯身看了眼他抄录的单据,悠悠感叹了一句:“啊呀,看不出来,那平日里素来以节俭自居的王老先生居然那么大方呢,看来百姓对他很是爱戴呀。” 半长的发坠在他身侧,肩的一侧甚至能感受到属于那人的体温。 他呼吸一滞,动作僵硬地将单据递给了对面的荀彧。 “文和,你是认真的吗?"不止郭嘉,就连荀彧也为王氏的大手笔所震惊。 "虽说强占他人财物属不义之行,但这些东西也都是王氏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本就不属于他。” 他说着,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被某个混蛋打乱的呼吸,又继续道:“......若是取得这笔物资,我们便可以着手募集义兵。虽然和董卓军相比是以卵击石,但身处乱世,手握兵权,自然有了谈判的底气,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孤立无援。” 语毕,他转头,故意用满怀期许的目光望向郭嘉,“奉孝,你觉得如何?" 方才离的近,阿和这一转,差点亲在了他脸上。 他怔了一下,忙不迭起身,取了几只杯盏摆在案上,而后在荀彧身旁落座。 “甚好,所以阿和打算如何从王氏手中夺取这批物资?” “既然王氏要投靠董卓,那我们便将计就计。"望望对面二人,他笑着执起其中两只杯盏,将其放在茶壶的一侧,从容道,“我已经同女公子商榷过了,届时我以张绣军师的身份,同王老先生达成合作关系,尽力拖延一些时间。" 他在两只杯盏内斟好茶,继续道,"你们二人则赴往藏匿点,进行负责物资的清算和运输。" 说着,他将杯盏推向了两人面前。 这个计划有太多的不可控因素,他知道对面两人都不愿意让他一人以身试险。但显然,不管选谁,另一方都不会轻易妥协,于是便顺水推舟,将决定权推了回去。 荀彧饮了一口茶,思忖片刻后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就算念及同窗旧情,出手相助,人与人之间也免不了相互算计。昔日好友反目在这乱世是屡见不鲜,文和有什么信心确保消息可靠?” 他正要回答,却被郭嘉抢了先:“学长,既然阿和都这样说了,那我们便信了罢。阿和有什么理由骗我们?若连我们三人都散了,这世间还有真正的情谊可言吗?” 出乎意料,这次郭奉孝居然没有使绊子,反倒帮他说起话来了。 “学长放心,我已经派人去确认过了,据点无误,消息属实。女公子向来说一不二,她的品行如何,在学宫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贾诩解释着,向郭嘉颔首,致以谢意。 荀彧失笑,摇摇头无奈道:“你们两个呀......倒把我说成坏人了。" "啊呀,学长,奉孝可没有和你对着干的意思。"郭嘉这个不要脸的,竟撒娇似的凑上去,献宝一般把自己的那杯茶递到了荀彧跟前,笑道,“来,喝口茶消消火气。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阿和的计划还是太草率了。” 荀彧接了那人递来的茶,同时也接下了他的话茬:“那奉孝说说,我们该如何?" "文和一人太危险,我会与他同行,伪装成侍从在门外接应——"他说着,又将目光落回荀彧身上。 那人面上挂着明亮温暖的笑意,说出来的却是顶无情的话:"荀学长,此事交予我便好。你是荀氏的人,若真要查,那么大的目标,被发现的话说不定会牵扯到氏族的利害。" 荀彧本想饮茶,听闻郭嘉的话后动作一滞。 这太无礼了,贾诩本想说点什么补救一下,但还未来得及开口,荀彧便看过来,用目光示意自己无事。 那好脾气学长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妥协道:“好吧,这次的事便拜托你们了。" ------- "老山檀香,你从前说这个味道最好......"临行前,荀彧又将一只香囊赠与他,“王氏虽是氏族大家,但王老先生不过是旁枝,文和无需紧张。” 学长执了他的手,亲手将香囊交予他,如玉般润泽的掌心渡来些许裹挟着檀香的体温,沉静温和的碧色静潭将他包裹其中,叫人心安。 "路上注意安全。”荀彧看起来还有什么想说,但还是松开了手,“去吧,等你们的好消息。" “阿文学长不必担心。”他笑着应了一声,将香囊揣进胸口,转身上了马车。 交涉非常成功。 奉孝编排的剧本没有一丝疏漏,女公子的演技也分外出色,那老狐狸在他们的合力攻势之下,终于放下了戒心。 眼见时机成熟,他对那伶俐的小姐使了个眼色,开始着手进行脱身计划。 “去罢!去罢!"糊涂老头被他们画的大饼哄得心花怒放,竟直接大手一挥,让在家禁足了两年的小姐出了家门。 “文和,这便是你说的接应人?怎么看起来不是很靠谱的样子。”淑女挽着小古板从里屋的暗道处走出来,恰好同在门外接应的郭嘉对上了眼。 "学姐,这样说奉孝可要伤心了。”他上前,动作亲昵地将遮光的斗笠扣到女公子的头上,目光却是没离开过小姐挽住阿和的那只手,“马已经备好,学姐准备何时启程?” "呵。"王淑女心中了然,嗤笑一声,放开贾诩,系上郭嘉递来的斗篷,一个翻身,利落上马,"那我便就此别过了,你们也万事小心。” 语未毕,她便头也不回地策马扬鞭而去,空留满地黄尘滚滚。 待烟尘散尽,他的眼前只剩下郭嘉一人——不知为何,见到郭嘉之后,方才的谈判时的从容便荡然无存,心在胸口冲撞,使他感到有些呼吸不畅。 “奉孝。”他抬眼看他,又努力张望了一下前头两匹看上去不是很乖顺的马,犹豫开口,“你会驭马吗,要不还是我来吧。” 前头的马夫闻声,轻咳了两声,似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在下怎么舍得让淑女屈尊?” 郭嘉说着,俯身致礼,而后趁贾诩愣神间,将不明所以的小学弟推上了马车。 马车内很是宽敞。他上车,看到被绫布遮掩的车窗与椅上那套重工刺绣的紫绮直裾,有些莫名不安。 "方才的那声‘淑女’是在喊我?” “自然,戏还没演完呢。"郭嘉掀开车帘,也屈身上了马车,眼中浸着些许狡黠笑意,“帮人帮到底呀。王小姐不在,那现在的夫妻戏码,便由我们两人共演了。” "纸包不住火,被那老头发现是迟早的事,我拖延不了多久。" 郭嘉说着,坐到了他身侧,开始耐心解释:“比起直接追查一个真实身份不明的人,那肯定是从他的亲生女儿身上下手更容易找到突破口。” “王小姐孤身一人去投靠蔡琰学姐,凭她一个女子的脚力,又能跑出去多远?若被那心狠手辣的之人抓回去——”顿了顿,他又换了一种心痛的语气,问道:“阿和,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做?是要把好人做到底,还是就这样将我们可怜的学姐弃置不顾?" 耐着性子为人解释那么多,仅仅是为了一个目的。 贾诩看看身侧人,犹豫了一会后还是沉默着低下头,开始解腰上的衣带。 他没得选,因为第二个选项根本就不存在。 --------- 虽说是寻常款式的直裾,但女装比男装的款式要繁琐些许,穿法也有些出入。他一人折腾了许久,终于勉强将内外直裾都套到了自己身上。 "还是我来吧。”郭嘉见了他这副落魄样,有点于心不忍,于是主动伸手给他整理衣襟。 贾诩看着他手头熟练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分明比我擅长,为什么非要我扮作女子?是为了看我笑话吗?” 郭嘉听了他的抱怨,手头的动作一滞。 阿和这是在不服气吗?真可爱呀。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强忍笑意应道:“若是我扮,阿和也会像这样替我打理吗?” 自然是不会的。光是学习那些繁琐的礼节就已经耗费了他大半力气,他又哪来的精力去了解这些? 小蛇自知理亏,一时间噤了声,只得任人摆布。 他替人系好衣带,左右反复打量了一番,觉得缺了点什么,又将一串不知从何处顺来的腰链缠了上去。 腰链上坠了一些金饰,比寻常的衣带要松一些,但阿和的腰虽细,臀却不算太窄,因而不会轻易从身上滑落。 串有碧玺的鎏金链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甚是悦耳。 他看了喜欢得紧,忍不住又抬手拨弄了一下。 盘好发后,便只差妆容了。 虽说这张脸他先前看了无数次,可鲜少有这种可以理直气壮放肆欣赏的时刻。 车里有些暗,真要涂脂抹粉也不可能弄得太均匀,反倒会弄巧成拙。 不过,既然尝到了甜头,他郭奉孝定然不会轻易言弃。 马车的内胆结构他昨夜便已经完全摸透,东西也是他在荀彧眼皮子底下藏的,怎么能算自己耍无赖呢?他在心里为自己辩解着,又从暗格里摸出一盒妆奁。 小蛇看他笑得有些阴恻,出于求生本能,又努力往里头缩了缩。 “阿和别怕,我是你的好学长,不是那吃人的恶鬼。”郭嘉嘴上是好言劝着,手上却不老实。 “转过来让我看看。”他说着,抬手掐住了眼前人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其实阿和长不算很女相,但若真要去形容,他仅能想出“漂亮”一词。 这张脸已经足够完美——眉如墨痕,斜飞入鬓,凌厉潇洒,但又不觉粗犷:睫若雀羽,凌空翩飞,浓密纤长,却也不显笨拙。一双凤眼似刀裁,不威不媚,却又勾魂摄魄。 视线划过玉雕般挺拔的鼻,又继续缓缓下移,最终落了在那略显苍白的唇上。 他思忖片刻,从妆奁中取出几盒颜色不一的口脂,打算为阿和调一个合适的颜色。 小蛇不明所以,好奇地凑过来看。 车身却在这时狠狠地颠了一下。 这不是意外,而是他同马夫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意味着王氏派出的人此时正在附近。 尽管他事先仿照密信的笔记伪造了一封假的信函,但那老狐狸对他们依然没有完全信任他们。 此时他们并未出城,因而那些追兵也尚在怀疑阶段,不敢轻举妄动。 他扶住栽进怀里的美人,寻了个好角度,抬手将指尖上残余的口脂点在了身侧之人的唇上。 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过唇瓣,暧昧的情愫缓缓向四围蔓延。 眼前人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绛红色的瞳微微收缩,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他伸手护住阿和的后脑,而后将人压倒在车内狭小的一隅,吻住了他的唇。 在俯下身的同时,他顺势一把扯下那块红绫。 失去固定的绫布从车顶散下,恰到好处地落在了他们身上,将两人覆于其中。 那一刻,周身的一切都化作褪色的红,在眩光的冲刷下,不复存在。 理智被情欲烧尽,他的动作算不上温和。 唇齿交缠,舌尖撬开贝齿,侵入舌关。先前盘好的发髻被深深插入发丛的指节搅散,他却不依不饶,反要进一步深入。 阿和的舌被他牵扯着共舞,在那贪婪急迫的攫取中,寻不见喘息的间隙,只能笨拙地配合着他的节奏,将一切交付予他。 光从车帘外透进来,破碎的影在颠簸的车厢内摇晃,阿和发簪上的琉璃坠和腰链上的碧玺发出琅琅的细碎震颤,如银铃,如碎玉,亦如星霜,皆盈盈落入他的怀中。 --------- 甩掉那些追兵之后,马车在一处驿馆前停下来。 因为方才在车内做戏做得太激烈,贾诩现在脑袋还晕乎乎的,眼神也有些迷离。 "这里是接应点,我事先寻了两名身型相近的人,我们明早装作商贩提前出城,而他们则会代替你我乘车。"郭嘉率先下车,对车内之人伸出手,“这里距离颖川约莫两日脚程,运气好比学长先到的话,我就带你玩两日。” 他分明记得那个混蛋是这样对他说的,但用完晚膳之后,那神出鬼没之人便不知所踪了。 他虽担忧,可又不能随意走动寻人,只得怀揣着最坏的打算在屋内候着。 天色尚晚,郭嘉寻了个隐蔽处,深呼吸了几下,而后掏出袖中的的香囊,借着昏暗的夜色反复打量了一番,确认无事之后才不急不缓地打开。 里面除了香料以外,还藏了一个已经被捂得皱巴巴的纸裁小人。 奇怪的是,现在根本就没有起风,那小人却在他的手中动了起来。 他皱了皱眉,想要点火把这看似不详的诡异小纸片给烧了。 那小纸片见自己有危险,反倒变得安稳了。 他心中了然,笑着捏起头顶上算是发髻的部分,将它提在手上,笑问道,"学长,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呀?“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缓缓开口:"多亏有公达相助,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你和文和有没有顺利脱身?” “我们的行踪应该逃不过学长的慧眼吧?"郭嘉盘腿坐在地上,支着个脑袋,不怀好意地歪头打量它,“这小玩意今天在车上听到了多少东西?" 小纸片像是感觉什么危险似的,又开始不安分地挣扎。 荀彧自知理亏,长叹一口气,也没有再和自家学弟一般见识,最后只是无奈地嘱咐了一句,"文和就拜托你了,万事小心。” 荀彧掐断联系后,原本挣扎不停的小纸片脑袋突然耷拉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魂一般,他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 这可真是……他捏着纸片看了一会儿,还是点火把它烧成了灰烬。 做完这一切后,他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静静地独坐了一会儿。 今夜的天气不算太好,墨色的夜空是污浊混沌的,里头飘着几片不明的杂质。 就如同他现在的心情。 看得出来,其实阿和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之所以一次次地向他们妥协,是因为那个不喜欢表达自我的小古板太迫切想要得到肯定,想要成为那个被他选择的人,想要成为他的英雄。 可天真的阿和不知道,他们三人,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圆满。 他所害怕的未来正在一一应验,但他却对此无能为力。 上天看似偏爱他,实则只是将他当作一个玩物,想要观察他如何在无力的苦痛中挣扎,以此为乐。 起风了,厚厚的云翳被吹开。他抬头望望天,隐在后边的月透出来些许光亮,依稀可以辨出一个饱满圆润的轮廓。 真是可笑啊,连月都圆满了,为什么人却不能圆满? --------- 他回房的时候,一盏昏暗的烛还在屋内亮着。 烛身燃尽,烛泪也将要干涸。 他屏息,默默将视线移开,望向那在榻边独坐的人,轻轻唤了一声:“阿和。” 那人没有应,只是抬眼看他,眼底的愠气如闪着寒光的利刃,一刀一刀剐在他身上。 他背手合上门,边往屋里走,边自顾自开始解释:“呼,方才觉得屋里有些闷,便出去透了透气……" 这毫无说服力的苍白借口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榻边之人耐着性子听了,终是忍无可忍,冷笑道:“觉得闷了?郭嘉学长对学弟好像没有什么耐心呢。" 那人散着头发,衣衫凌乱,半侧的衣领几乎要从肩头滑落,可他却丝毫不在意,反起身缓步向他踱来。 贾诩面上的表情犹如地府出逃的女鬼,哀怨又凄冷,语气里也带着些尖酸刻薄的笑意,"可惜文和是个古板无趣之人,又愚钝至极,实在是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学长提起兴致呀。" "阿和在说什么笑话?我怎么会厌烦你?”郭嘉应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只是在外面顺便抽了口烟……唔!" 言语间,贾诩已行至他跟前,未等他把话说完,便提了他的领子直直吻了上来。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更像是对线索的搜寻。 舌尖毫无留恋地掠过各处,撩拨起情欲后又决然离去。没有丝毫调情的意味,却在无意间达到了挑逗的目的。 "顺便去做什么了?"贾诩松开他唇,往后避了一步,用袖子擦擦嘴,抬眼看他,得意笑道,“这种滋味寡淡的烟也能入的了学长的眼吗?" 郭嘉怔了怔,没想到阿和会用这种方式来拆穿他的谎言。 方才那一刻,他竟觉得阿和像那在闺中苦盼夫婿归来的妻子,而自己,则是那夜不归家的无赖丈夫,实在是荒谬至极。 谎话说得多了,反倒让人分不清真假了。 夫妻戏码是假,过家家的游戏是假,但阿和的感情,却是是真的。 他下意识抬手触了触自己的唇,唇瓣上湿润的触感是那般真实。方才发生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他,此刻所经历的一切,皆为他的真实所感。 看到郭嘉安然无恙,贾诩的气早就消了大半。 见人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他还以为是那病鬼在外头吹风,把脑袋冻坏了,于是习惯性伸手想去探他的体温。 “阿和。”郭嘉低低地唤了他一声,继而扣住了他的手,顺势将人拉回自己身前。 他扣得那样紧,像是末路之人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指节交错间,甚至能让人能清晰感受到那苍白皮肤下硌人的骨。 奉孝从前有那么瘦吗? 那只手就像是白骨上绷了层皮,摸不到一点rou。 思忖间,他迎上那束目光,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那是他鲜少见到的晦暗神色——此刻的眼前人不是神通广大的天才,而是那个隐藏在风流皮囊之下的胆小鬼。 “阿和。”那人又唤一声,将他的魂唤了回来。 心跳声响如震鼓,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一时间有些无措,张嘴想应,又发现有什么梗在喉头,发不出声。 在这种不安地驱使下,他慌不择路,往后迈了半步。 可背后是几案,他早已退无可退;余下的那只手背在身后胡乱地抓了两把,却只摸索到了冰冷的案角——和攥住他的那只手一样冷,一样硌人。 郭嘉俯身吻上来,将他压在几案之上。 他了然,也抬手环住那人的颈,尽自己所能去回应他的感情。 往常那人会选择循序渐进地诱导,可这次却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短暂的唇齿交缠后,被情欲蒙住双眼的人不再醉心于唇上的缠绵,而是顺着唇角吻向脖颈,再缓缓向下,势要将那美玉一寸寸吻遍。 衣物已褪至腰腹,那人抬手,用瘦削的手揽住他的后腰。 指尖划过脊骨,又继续向下深入,探入花芯。 “放松一点,阿和。不是想知道怎么提起我的兴致吗?”他调侃了一句,而后竟低头,向身下探去,“我现在可是手把手地教了。” 他哪里受得了郭嘉的纯熟的挑逗,三两下便交待了出来。 第一次释放之后,他有些失神,但看到郭嘉起身,又慌乱地伸手,想替人将面上的浊液擦净。 郭嘉不以为意,但还是佯装顺从样,将脸凑过来。 见阿和分心,他的坏心思得逞,于是轻笑一声,将自己的身下之物,送进了那小傻瓜的甬道。 那敏感的一处感知到异物的侵入,向全身的感官发出警报,他惊叫一声,下意识想要挣脱。 郭嘉却桎梏住他的腰,不给他脱身的机会。 伴随着一次次冲撞,强烈的快感袭便全身,他闷哼着,将脸埋进那人的颈窝,轻声祈求道:“慢,慢一点。” “别怕。”郭嘉察觉到了阿和的不安,于是带着安抚意味地吻了吻怀中之人的额,但身下的动作却没有停下,反倒更加激烈了。 就这样,他接受了这场贪者的盛宴,被迫与这贪得无厌的掠夺者共同沉沦。 力竭之后,他失神地倒在案上,郭嘉吻掉他眼角的泪,将人抱到了榻上。 “真神奇呀,这次阿和居然没变回小蛇。” 他没力气再回嘴,只是仰躺在榻上,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那昏暗的一隅。 “阿和。”那人又唤一声,不过这次换了个甜腻的调子。 “嗯。”他终于还是应了一句,出声后发现声音有些沙哑。 那人斜倚在他身侧,执了他的手,十指相扣,举到月光之下,轻声道,“能否再陪我醉一场?” 熟悉的笑又落回眼前那张无害的脸上。 人分明就在身侧,可不知为何,转头去看的时候,却又感觉离得很远。 风从窗外吹进来,掀动榻边的绫布。 这时他才注意到,其实屋内的烛灯早就已经灭了。 视线所及之处,都蒙着层暗色的阴霾,唯有窗外那轮圆月,比镜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