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一段往事（理砂，剧情）

    砂金好像梦到了与维里塔斯·拉帝奥的第一次相遇。

    那时，他因为一些私人感情选择暂时逃离公司的一切，便自发选择了一个不起眼的考察项目，来到了一颗以学术和教育闻名的星球。落脚的第一天，他便来到了闻名寰宇的真理大学参观，并目睹了一场不小的争论。

    争论的当事人之一，那位头戴月桂叶发饰的蓝发教授，似乎成为了众矢之的，但他仍然用一针见血的语言反驳着众人，丝毫没有处于下风。砂金偷偷听了一会，他们正在讨论一个教育项目，由那位风暴中心的教授发起，而其他人认为这个项目吃力不讨好。作为商人的本能被唤起，自发地通过听到的信息作出了评估，而砂金的评价是，这个项目的潜在价值非常巨大，只是暂时无法显现而已。

    想着想着，争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那位咄咄逼人的教授也遇到了难题，归根结底原来还是资金问题。

    哈，我们战略投资部不就是为了投资而生？现成的项目企划和看起来非常可靠的策划者，何乐而不为。随后，砂金便如一颗石子般闯入这片宁静的湖泊，荡出了一片涟漪。

    “恕我冒昧，能否让我也加入你们的讨论？这个项目，在我看来可不简单呀。”

    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回头，砂金终于得以看到那人的面貌。砂金挑了挑眉，没想到以一己之力与数人辩驳，声音沉稳语言犀利的人居然有着如此俊美的外貌，他长得简直像是砂金刻板印象中完美的古希腊雕像。由此，砂金的投资意愿又加大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星际和平公司战略投资部的「砂金」，此次前来真理大学进行短期考察。”

    “非常抱歉打断你们的讨论，我无意冒犯，但如此有潜力的项目我可不想错过的呀～”

    砂金走到蓝发教授的身旁，感受到来自旁人探究的目光，他转头朝那人露出了最得体的笑容。

    “总的来说，这个项目我想以我个人的名义进行投资，这下资金问题也解决了，我想诸位应该无从反对了吧？”

    一阵沉默之后，一位看起来最为年迈的教授总结了此次辩论，并邀请砂金前往办公室详谈。

    ＊

    交流过程非常顺利，这位企划人显然对自己的项目拥有超然的自信心，他的企划书从目的到过程到预想结果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以砂金看来甚至能当选公司的优秀企划书以作模范。

    合作意向以非常明了，并最终顺利促成。

    “我没想到，第一个全力支持我的人不是我的老师，也不是我的同事，而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商人。”

    “再次正式向你介绍，我是维里塔斯·拉帝奥，真理大学的教授。”

    “很高兴认识你，砂金先生。”

    最后，拉帝奥微笑着伸出了右手。这个动作，这个句式，砂金在人际交往中经历过无数次，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同样的虚与委蛇，都不过是交易的一部分。可这一次的场景和人物都如此独特，在他甚少踏足的神圣的象牙塔中，这一声亲切的问候来自一名初次见面的教授。砂金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将眼前的人定格在了脑海中。如此稀疏平常的一幕，却仿佛有魔力般在他的记忆中保持着鲜明的色彩，在后来的无数夜晚被不经意间回味。

    刚认识拉帝奥的那段时光确实是他过得最纯粹和开心的日子。在陌生的星球，陌生的城市，在学术的象牙塔中结识一位仿佛一见如故的朋友。没有欺骗和试探，没有虚伪的尔虞我诈，也没有情色暗示，他仿佛一个误入世外桃源的凡人，伪装成一个道貌岸然的公司职员，与那位天才侃侃而谈。

    和聪明人对话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尤其是和维里塔斯·拉帝奥这样的人。他认为「愚钝」需要医治，而他自有一套评判愚钝的标准。砂金虽然很遗憾地没有接受正规教育，但多年来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经验也是实打实的知识，而这位视愚钝为顽疾的医生没有针对他的学历挑刺，而是在某次谈话后非常郑重其事地向他发出了进修真理大学的邀请。

    “很高兴能与砂金先生结识，我能感受到你作为星际和平公司一员的能力和胆识。听闻你并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身为大学教授，也以一位「朋友」的身份，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在真理大学进行进修？”

    说实话，当时听到这番话的砂金可谓是吓了一跳，无论是朋友的称谓，还是进修的邀请，都不像是能落到自己身上的词语。

    不管对方愿不愿意，从来都是他主动与别人交朋友，这是他第一次被别人称作朋友。但朋友在砂金的生活中从来不是一个褒义词。小时候身为奴隶的他，身边也有其他拥有可悲身世的小家伙们，他们互相认识，也会偶尔相互鼓励，在艰难的环境中报团取暖。但饥饿和有限的食粮早早地将不谙世事的孩子们摧残为最原始的野兽，抢夺甚至陷害屡见不鲜。为了生存，砂金从小便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如何欺骗他人以获得最大的利益。所谓的朋友也只是为了利益的可笑过家家罢了。

    后来进入公司，部门里的暗流涌动和同事之间的竞争更是家常便饭，如果你真的将别人当做朋友，那么你得到的很可能是一屁股的烂账，甚至被逐出部门的结局。所谓朋友，也只是一个有利可图的身份牌而已。

    任务途中，他结识过很多「朋友」，无论是捉摸不透的忆者，行事猖狂的假面愚者，还是其他各阵营的能人，他的眼睛都会一一清算他们身上的价值，换算为筹码，在脑海中筹划一盘巨大的赌局，一个自己必将是赢家的赌局。

    而在赌局里，卑劣的身份和经历永远是被他人抨击的对象，而砂金能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作为筹码放入赌局中，那些嘲讽和贬低的话语早已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心理波动。

    可现在，有个人却主动将他视作朋友，同时也以一个身负无数美名和学位的教授身份认同了他的价值。

    “...你没在开玩笑吧？”

    见过无数大场面的砂金，却在一人真诚的发言下有了一瞬的不知所措，这感觉对彼时的他来说是如此陌生。

    “提醒一句，我不信你没看到我脖子上的编码，我也不信你不知道我们族人的风评。我们总共也就见过几面，你确定你要跟我做朋友？”

    “以貌取人是最愚蠢的行为之一，它是遮盖人眼的迷障，让人们无法看到本质。诚然，那些人尽皆知的流言或许能概括一部分事实，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如果因为所谓的刻板印象而失去交流中的理性思维，这在人际关系中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可惜，太多人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才致力于医治愚钝。”

    拉帝奥对沙金的劝告嗤之以鼻，并对此发表了严厉的评判。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你，恕我冒昧猜测，似乎是因为工作和迄今为止的经历导致你对自身的价值评判大部分都来自于他人，这很不好。”

    拉帝奥直直地看向砂金，他的眼睛确实如传闻一般艳丽得仿佛能蛊惑人心。在此前的交流中，他也能从其中看到与一般人不一样的狠厉与精明。而现在，面前的人因为自己的一番话微微瞪大了眼睛，漂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像一个从陌生人手中拿到礼物的孩童，半是惊半是喜。

    之前他对砂金的评判只是基于自身多年来的经验和智慧，他不敢百分百确定一个人是否真的值得交付真心。而现在他能肯定，这位公司高管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也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身为一个不受人待见的种族，甚至被打上奴隶的标签，他无法想象砂金到现在为止究竟经历了多少苦难，使他要用厚厚的伪装藏匿心中的痛苦。

    拉帝奥轻轻叹了口气。在他看来砂金拥有不输任何人的智慧和能力，可惜他把这些都用在了追求利益的路上。但他无法作出任何苛责，毕竟人的出身和经历不尽相同，他不能以自己的价值观评判他人的人生。但身为一名「医生」，他确实萌生了想要治愈这颗心的念头。

    “原谅我擅自提出邀请，选择权始终在你手中，我的朋友。我以为，这段时间愉快的相处足以使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砂金看到拉帝奥微微一笑，非常自然地说出了朋友一词。

    彼时他们坐在花园中。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地洒在两人身上，砂金有一瞬间甚至感觉被教授头上的金色发饰晃了眼，不然为什么他会觉得对方闪耀得令他睁不开眼。

    之后的三个月，砂金时而作为合作伙伴与拉帝奥一同讨论项目的细节和进展，时而作为单纯的朋友在教授难得的午休时间里消磨时光。砂金也旁听过几节拉帝奥的课程，让他见识到了这位朋友的毒舌功力和扔粉笔的准头。砂金最终拒绝了进修邀请，但拉帝奥似乎也对结果有所预料，早在成为朋友的那一刻起，拉帝奥就会在日常的闲谈中以他自己的方式穿插一些砂金不曾了解的历史或知识，这可比枯燥的课堂有意思多了，砂金也听得津津有味。

    那段时间砂金也没有完全落下工作，但比起在各大势力之间周转，较劲脑汁为公司创造利益，不是得罪这边就是得罪那边，即使有时也会交流困难，和大学里的老古板们打交道可简单多了。砂金像是过了一段带薪假期，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公司里扰人的一切，他甚至有一瞬间真的萌生了辞职学习的念头。然而，钻石先生的消息还是如一道惊雷般将他从看似平静的生活唤醒。

    他的灵魂短暂地度过了自由的时光，但无形的缰绳始终存在，只要主人轻轻一拉，他便只能像一只听话的小狗回到主人的身旁，乖巧地等待指令。而对砂金来说，即使暗藏的心意被残忍拒绝，钻石先生的一切始终在他的心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恰在此时，因某些人的有意透露，维里塔斯似乎知晓了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包括那些添油加醋但确实存在过的钱色交易。而结果就是，那位眼光挑剔的教授毫无征兆地与他断了联系。

    虽然他们不至于天天都有交流，但维里塔斯万万不会无视他的消息超过一天。在砂金准备亲自去办公室找人时，他便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来信，似乎是曾经的手下败将，而短信内容则是无数不堪入目的词汇，并在最后隐晦地说出他将自己的一些“业绩”透露给了大学里的人。

    看到这里，砂金悬着的心终于沉入海底。怪不得来的路上其他人都在用奇怪的目光看向他，是他所熟悉的那种眼神——好奇，嫌恶，甚至鄙夷。

    彼时他正站在拉帝奥的办公室门前，盯着门站了半晌，却始终没有敲响它。如果是平时的砂金，他可能会非常自然地进入办公室，轻描淡写地略过那些流言，并悄无声息地将这段关系变回最初的样子。但这一刻，那可笑的自尊突然作祟，使他不想以苍白的解释和谎言结束这段本不可能有结果的关系。

    对了，拉帝奥可能都不在办公室里，而他也不知道这位教授私人住宅的位置。他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情报网轻松找到那个地方，但对友情的妄想使他放弃了。朋友的话，难道不应该由对方亲口告诉自己吗？

    就这样也好。最终砂金只是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看，朋友什么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这段关系或许没有任何利益纠缠，可它也同样因此而变得无比脆弱。只有利益才能将人们紧紧缠绕在一起，而没有利益的关系，仅由那所谓的友情维系，像一根摇摇欲坠的蛛丝，一丁点风吹雨打都能将它掐断，就像现在这样。

    踏上回程的飞船，砂金自嘲地想，看来有点玩过头了，居然连最基本的交友原则也给忘了。

    最后一次，砂金打开了与维里塔斯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还停留在两天前，是在他询问多次无果后写下的道别信息。但直到飞船驶离星球，飞往其他星系，他都没有得到来自这位朋友的回应。

    砂金闭上眼，几个月的回忆涌入脑海。他以为自己会伤心，但奇异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麻木的心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再次睁开眼，他就变回了星际和平公司的砂金，他仍是那个唯利是图，巧舌如簧的「诡弈砂金」。现在，他的目标便是去往钻石先生的身边，无论那位需不需要自己。

    砂金动了动手指，将石膏头头像的好友删除，看向窗外等待漫长的飞行，选择性地忽略了来自心底的刺痛。

    ＊

    今天是拉帝奥参与封闭式武器实验的第三天。突如其来的命令和猝不及防的行程，将他后续几天的计划全部打乱。

    在导师的再三嘱托下，拉帝奥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所有工作，净身前往封闭试验场。而第二天是拉帝奥难得的一日假期，他本想邀请砂金来到家中参观，再带他去学术展览馆和别的地方转转，但这计划显然全部泡汤了。他甚至没时间给砂金留言，此项目的保密性极高，从知晓这一项目的存在开始他便无法向其他人以任何形式透露信息。

    好在这次拉帝奥只负责协助最后的检验，不会花太长时间。拉帝奥想着三四天之内应该便能回来，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他踏上去往试验场的飞船，而被落下的通讯器亮起，是一封有关砂金过去的邮件，和一则来自砂金的询问。此刻，它的主人无从知晓，这些消息会是他最后一次与砂金的联系。等拉帝奥回来，他便会发现自己那位朋友早已离开，而那些可笑的传言像病毒一般在师生之间流传，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是众人抨击的对象。

    看似自由包容的象牙塔，有时却也无比闭塞狭隘，容不得一丁点沙子。即使是像真理大学这样的最高学府，一些暗中的交易和黑幕也无不存在。而砂金的存在便像一个靶子，将内部的矛头全部指向这位外来人，让人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发泄心中的情绪。比起讨论学校内幕，一个现成的八卦人物和喜闻乐见的公司上位史，在学校论坛里显然更有价值。

    拉帝奥回到大学的第三天，第十三次从自己的学生口中听到那些八卦。他严厉批评了那些学生，皱着眉头打开手机，好友申请始终没有通过，它尝试用邮件联系，却也石沉大海。

    拉帝奥也看了那封邮件，但他并没有产生任何贬低或厌恶的情绪。或许这些都是事实，但三个月的接触下，他得以剥开一层层伪装，看到这位朋友的真心，它远不比传闻所言那么不堪入目。他能看出那颗心早已伤痕累累，他也能想象到砂金将这颗心展现给自己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关系本不应该结束得如此仓促，他们可以在午后谈论天体运行，谈论宇宙市场趋势，他们可以共同前往不同的星球考察，进行一场友好的辩论，他们也可以在一人家中共同度过悠闲的时光。砂金会在拉帝奥犹豫时果断地拉他一把，而拉帝奥也能够在砂金冲动时使他重回冷静。他们明明可以...

    一个月杳无音讯，拉帝奥终于下定决心亲自拜访公司。正好最近博世学会有与公司合作的意向，他可以趁此机会进入公司内部，再与砂金见上一面。

    而此时的砂金，在匹诺康尼失利，开始了他作为商品的一生。

    ＊

    不幸的巧合，还是命中注定的分离？这样的巧合，假面愚者看了只会嗤之以鼻，悲悼伶人只会流下一滴虚假的眼泪聊以慰藉。若是命中注定，那命运可谓是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但无论如何，对今后的砂金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