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生物很好的
第三章:我生物很好的
阿雅浑浑噩噩,从车上下来,走进席氏私人医院大门。 已是明灯初上。 她本就怕生,傍晚在圣玛丽医院一番辗转,已是心力交瘁。 耳朵嗡嗡,是太平间门口殉职警察的家属凄厉哭声,挥之不去的,还有监护室门口往日亲和的叔叔阿姨们,双目赤红愤怒······她脑中千头万绪,凑不成一个真相。 大人的世界太过复杂,而突发事件之下,人性本能产生的恶意让她承受不来。 但那种种揣测,她不会信。 背着书包走进电梯,想按九层,想了想,径直按向下边。 还有些事,她要同那人问个清楚,拼图的关键都在他手上。 电梯上行,门开,阿雅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穿旗袍的修长女人,通体华贵优雅的模样,却面无表情,身后跟着一大帮黑西装保镖。 阿雅没抬头,平垂视线里,恰能看见她染着蔻丹的手用力掐着绫罗包,像死死隐忍着什么。那女人扬脸站着,周身隐戾而高傲。 感觉得到她扫来的视线并不友善,阿雅微微一顿,走出电梯,同她错肩而过。 往前廊走,悄悄回头看一眼,电梯已经下行了。 黑西装保镖全在电梯口守着,竟不是那硌jiejie带来的,都守着门口像在防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廊的尽头,最大的那间豪华独立病房,左龙叔叔和O记警厅门口她见过的那个鸡冠头男人都在门口抽烟。 阿雅走近,正听见那个鸡冠头男人嘀咕,“老母,向来只有杀条子的份,这个,城哥还不准动。救条子······城哥怎么想的······” 左龙刚欲答,一错眼,看见了她。 左龙倒神色如常,那个鸡冠头却是脸上一肃,不敢看她,表情尽落阿雅眼里。 门打开,护士小姐捧着托盘出来,众人看去。那护士领口扣子错了一粒,腰际也有乱褶,面颊团着可疑红云,眼底萌动着阿雅看不懂的,结结巴巴,只说了句药换好了就匆匆忙忙离去。 阿雅看左龙,后者抵住门,点头示意她进去。自己没进,也扯住了想跟进去的阿威。 不过一颗小豆芽菜,城哥一个大男人,伤不了。 窗开着,夜风拂动窗帘,病房里散过的烟味淡淡,伴着男人的馥郁气息。他一派慵懒,斜靠床头坐着,拿着资料在看,不甚认真的模样。橙色灯光柔和了他平时凌厉侧面,倒衬得面如冠玉。 长睫微垂时,眸色不显,抬眼向门口看来时,淡色瞳孔就泛起澄泽了。见是她,薄唇勾开,妖冶无情。 这些落在阿雅眼里,是复杂的。 完全不懂啊,到底哪面才是他了······ 在圣玛丽医院里,她找到了和爹地同在现场的叔叔阿姨。他们双目赤红吓人,面色灰白,劫后余生。面对阿雅的询问,有人反唇相讥,有人无甚耐心,有人只说后悔错信了长官。 阿雅忍住心里难过,不敢反驳,又固执着,压低了小嗓子,十足礼貌,一个一个问。 那天发生了什么? 最后,还是平日里在警厅关照她良多的一个jiejie拉过她的手,坐在廊上,情绪复杂地讲述给阿雅。 整场行动下来透着诡异。 由最高指挥陈部长亲自批准,最后却说是没有最高层批令。而何警官不知哪来的消息,笃定席城会出面交易,于是港岛海陆空多方警队出动,甚至内地也派来技术增援,极力促成了这一役。 可真到现场,却没人看见席城身影。 何警官也没按事先说好的作战计划配合特警队,一个劲往前冲,混战中被交易方一枪打中落水。 三方火力太猛,他们急着抓人,施救不及。 后来看见内地派来的同事就近下水救人,他们就没有管,奇怪的是,同下水的人最后都失了踪。 出事后O记内部马上在港界内再三查探找人,却诡异收到何警官被席氏医院收治的消息,上下哗然。 整场行动,O记八死十重伤。 如此一来,除了何警官卧底做局,难有第二猜测。 毕竟在投入O记之前,据说何警官同席城有多年交情,甚至九龙总警督的位置,也是那位送业绩坐上的,上面心照不宣······ 这还不止,最糟糕的情况还在后头。 此番战况惨烈,连行政长官都吓住,消息一压再压,不准见电见报,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全部暂时除名停职,配合上面的秘密调查。 这同样意味着——所有本该给他们的经济援助款项都会被扣下,等到调查结束才予发放。 他们这些还能行动的轻伤者倒还好,可躺着的重伤者,甚至因这场活动殒命的警员,才是真正的喊天不应,哭地不灵,家底全掏了又或人财两空,烧成骨灰一把也无法讨要说法,只能打落牙齿同血吞······ 终日惶惶,等待调查宣判。 太悔! 前头联合何警官打压席城一派时节节高歌,让他们冲昏了头,把对方的心慈手软当做了羊质虎皮。 竟忘了,黑途里尸山血海踏来,才凌登万人巅的帝王,从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容冒犯?这不,人没出现,但一出手,一招无间道,破卵倾巢。 ......**...... “怎么了,不出声?恩?”席城慢条斯理收起文件,眼睛一瞬不挪, 迷人声音沉沉一把,蕴藏低低的笑意。 阿雅其实累一下午了,刚退烧的身体虚弱的,她能感觉得到腿有些抖。 那并不是怕,她撑着一口气就想质问他。 为爹地的清白,也为圣玛丽医院里的叔叔阿姨们。 可真见了人,成熟男人周身散发的危险气息又让她理智回笼,收住将要去拔虎须的手。 雪白小手攥住了书包带子,走到他床边,他坐着也高。 她站着,墨仁干净澄明,平平正正地看着他。深吸气,语调清平:“席叔叔,谢谢你施以援手救我爹地。我心中有些疑问想问你······” “你说。” “爹地先前还在调查你,加入O记全为扳倒你,为什么爹地现在被说是你的卧底?” “那你呢?相不相信你老爸是卧底?”那人望她,薄唇笑意不收,添了不屑的意味,视线落在她唇上,缓慢游移。 “我不会信。爹地是清正的警察。哪怕是先前同你交好,对你有多赞誉,但爹地深明警匪殊途,他说过,有义务、会尽力劝你改邪归正。” 小丫头字字铿锵,句句犀利。 他表情倒没什么变化,挑了挑眉,略略歪头,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滑落到她雪白脖颈. “所以呢?” 仍然笑着,可压迫感十足了。 阿雅有些紧张,吸了吸气:“所以席叔叔,我爹地同你决裂的原因是什么?爹地入O记后同你还有无通信?” 只要能找到爹地和他有站得住的理由导致二人决裂两立,或者给出什么证据,让这场调查顺利通过、结束······ 不止爹地蒙冤能得昭雪,连同那些躺在圣玛丽医院太平间、重症监护室的叔叔阿姨们,都能得到安葬费、护理费,以及应属于他们的勋章封号。 她是爹地的女儿,有责任为爹地挽救一分名声。 但怎么可能呢? 希翼于他这种歹人,问出口,阿雅都觉得自己想得太简单可笑。 可是这事关太多人,回想起路过圣玛丽医院太平间时那些警员家属的痛哭嘶号声,她还是想赌一点他曾予过她的善。 席城听着,小丫头糊糊,心思敏着呢,想给自己和别人套出一招生棋。 可太天真,他从来不是善类,这世间的黑暗龌龊不是她能想到。 决裂原因?无非一个要买,一个不卖咯。不过······ 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好看极,晃了阿雅的眼。 缓慢穿上了斯文皮,嗓音也温柔,唤她‘小朋友’。 然后拿出同等认真的神情,对上她眼睛,半真半假似的,同她迂回:“你想让我一个匪,来证明你爸爸是警?可以。我来证,谁来信?” 阿雅眼睛睁大。他答应竟如此干脆? 十七岁的小朋友,那双眼真是好看,清凌凌的,没有令人嫌恶的蠢笨,没有精于算计的狡诈。 机灵的,带着天真,像鹿,还真同他这个猎人指起了路。 “我们家和叔叔阿姨们现在都在被ICAC调查,ICAC直属港督,足够公平正义的。” 那声音细嫩得,钻他心酥。 但ICAC可不就是他一通电话才扯了下场的么?公平正义,于他而言有时也不过是趁手工具。 他磕出根烟,叼在唇边点起。长臂撑了撑床,换了个靠坐姿势,腿交叠起来,不着痕迹提被子盖住,模样依旧懒懒散散的,就是不看她了。 阿雅压住心头疑惑,耐心等他考量。一根烟抽完,他喊左龙。 人进来,他叼起下巴扬向床头柜,矜傲,多的话也不说。 让阿雅忐忑极。 左龙拉开柜子,柜底四个小瓶都取出,并排立在桌上。 “阿龙,你给她讲。” 阿雅望他,又望左龙,大眼里盛满不解。 “何小姐,这一颗,何警官打进城哥左胸的,是香港警方惯用的英制子弹型号,底座有个‘U’,”左龙点点最左侧的瓶子,从最左开始同她介绍起。 席叔叔受伤是爹地打的?! 阿雅心里一动,也惊,其实先前是有猜到几分的······她之所以完全信爹地绝不是卧底,便是觉得席城是有出现在交易现场的,和爹地近身火拼的应该也有他。 只有这样,他才能及时把爹地救起来。 换而言之,爹地从来没有收错消息。 只是,决裂到如此生死地步,这样的歹人,仍不计前嫌救爹地,奇怪。 “这一颗打在何警官腿部的,是交易方惯用的子弹。印度制式,底座‘S’字母,” 左龙指了第二个瓶子,继续介绍。 听见是打进爹地身体的子弹,阿雅心不免又揪起来。左龙顿了顿,取下了腰间别着的枪,那样凶冷的东西,吓得阿雅有些僵。 左龙拉动滑套退膛,动作行云流水。 阿雅怔愣之间,他掌心里赫然一颗,同第三个瓶子摆在一处,玻璃内外一模一样。 “不怕何小姐生气,这一颗打在何警官肩胛处的是阿威情急打的。我们的子弹清一色用的俄罗斯制式,底座是‘R’字母。” 阿雅细细的眉蹙起。 那最右边第四颗呢? “唯独这一颗,从何警官身后打进颅骨的冷枪,是内地惯用的制式,底座‘M’字母。” 左龙顿了顿,瞥了一眼床上人的反应,面无表情的,那就是允他继续说。 “何小姐,你想想。在场混战统共三方——交易方,我们,和O记。” “第四颗子弹目标明确从何警官身后射出,不是手误。并且对方射后就逃离,没有趁机射杀城哥,这说明······” 左龙说得隐晦,阿雅瞪大了眼睛。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结合医院里那个jiejie说过交易方撤退最快,最后几乎是O记和席城一派在对战······ O记失踪了两个内地增援的反黑科警员。 对爹地放了背后冷枪的人,竟然是O记一方的? 为什么? 她以为的正义一方,重伤了爹地。 她以为的黑恶一方,却救了爹地。 那么,现在她能相信哪一边? 阿雅小脑袋微微垂着,乱了。 小脸肃白,衬得肌肤愈发娇薄。腿太纤细,这种时刻就撑不住她小身子,巨大的认知颠覆冲击着,微微后退了半步。灯影投下裙摆微荡的模样,落在床上男人眼里,眼神瞬间黑邃了又沉入清明湖心。 病房里寂静一片,他好整以暇地享受着她不稳的呼吸······ ......**...... 良久,那人悠悠开口:“一切情况,等你爸爸醒了再问他。这里安全,治疗你不用cao心。” 阿雅听他这么说,只能点头,缓缓心定。 暂时放下对他的疑虑,再多都不想了。 是她想得太简单,证据面前,才知这背后如此复杂——内地,O记,交易方,ICAC,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都不是她一个女学生一夕之间能弄懂和涉足的。 眼下照顾好爹地是头等大事,席氏医疗资源顶格,他愿意搭把手,阿雅感激。冷静下来,一切疑团,等爹地醒了都能解开。 “还有三个月联考?”他忽然想起。 阿雅又点点头。 小马尾一抖一抖地,撩他呢,面上又是干净老实的嫩瓜样儿。 “爹地苏醒期在72小时,我请了假。” 还是个孝女。 男人挑眉,不置可否,“等你老爸醒了,看见你落下课业挂零,准又要给我再来一枪。” 阿雅心里陡地升起小小怨气,这人嘴里实在太无羁,动不动一枪一枪的,玩笑哪能这么开?这一天下来,枪啊子弹啊这些字眼都不够吓她了。 不过她听得出他也是关心她就是了。 “不会落下的,书全拿来了。” 而后,还张着墨漆漆的漂亮瞳仁,全忘了爹地不让她同席城讲话的训诫,赌气般认真同他讲:“我数学考了A ,进步了的。” 他怔了一秒,反应过来,这是在找那日O记警厅门口说她数学没进步的场子呢。 勾起唇角,笑得光风霁月,“你还有哪不是A的?” 左龙差点呛住。 偏生那小姑娘没听懂,还认真想了想,答他:“我除了生物是B ,其他科目都是A的。” 哦,生物啊······才B ,也无怪。 想来那么薄面皮,讲人体构造时都羞得不敢好好学吧。 “人要讲平衡,努努力,拿个C来啊······” 阿雅懵,他是不是不清楚中学的学分制度诶?A明明比C的学分高好几等呢。不过他这样的人,中学都可能没念完······不了解也正常。 可他都比她懂做不出的那些题,也不太像没念书的样子······ 那人老神在在,一张知心长辈的皮披得稳当极了,只唇角勾起的弧度泄露了一分痞样。 “左右我住院无事,你老爸睡着,不知道。有问题就问,恩?我生物很好的······” 阿雅自己也心急分数的,剩三个月了,地理语文历史这三科她历来不用愁,数化生还是弱了些。先前爹地不允许她和席叔叔联系,她花了好大力气才提了几分,现下爹地没醒,那她偷偷地······成绩一提,爹地醒了也高兴。 小姑娘面上放下了那点小小疑心后,诚恳极了,鞠躬道谢,同他作别。说去ICU陪护间温书,顿了顿,还祝他早日康复。 不知是被她这话还是话头里不自知的亲近态度逗趣,人走了,他唇角的笑都收不住,忽的牵动了伤口闷咳起来。 左龙想按铃,他摆了摆手,磕出烟,又拿在手里不抽。 舍不得这一室少女留下的馨香。 眼里还留着她离去的背影,马尾甩啊甩的,裙摆荡啊荡,纯净得让人脑热。 清瘦瘦的一方小肩膀,那么沉的书都扛住了。只不知后面的事,她能不能扛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