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都由你
第十六章:都由你
七月十日,国中召开最后一届中五制的毕业典礼。 校歌唱过,表彰颁过,该轮到一文一理两个状元上台讲话时,教导老师找不见人了。 礼堂后台乐器仓库里,简轩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不过大半月,她瘦下太多,萎靡得失去了神采,如憔悴枯萎百合一朵,不像联考里一鸣惊人的文科状元。 她蹲在地上,任他骂着,哭都是没声音的,裙摆沾了一些尘,那样爱洁的姑娘已然自暴自弃:“简轩仪,考得再好又怎样呢?他轻轻松松就能掐断我所有退路,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我爹地在他手上,简轩仪,那是我爹地,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反抗他。” “何阿雅,你有没有想过?何叔叔前头那样反抗席城,他会愿意在席城手上,做一辈子威胁你的把柄吗?!” 地上开出溅血般的小花,是阿雅的眼泪。 “也许等他玩腻了,没兴趣了,那时候······” “那时候你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百倍!”少年心头的热血冲涌,是愤怒,是心疼,“阿雅,懦弱忍让没有用,他那种豺狼虎豹,绝对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和你爸的。他把你吃干抹净,你爸就再也没有价值了,是生是死都是他说了算。你一味任他欺压容他玷污,是换不来安稳生活的,他只会得寸进尺!” 阿雅看着窗缝漏进来一隙光,眼神黯淡没有魂气,“可我做不了什么,简轩仪,我连去医院照顾爹地都要听从他的安排。” “阿雅,现在还不是绝望的时候,”简轩仪扶住她肩膀让她站起来,蹲下去拍净她裙摆尘土,冲红眼睛对上她的泪眼。 “你想想你爸爸,想想你在天上的mama,不要那么快就放弃自己。他再无法无天,手也没办法伸到天涯海角去的,世界上那么多国家,那么多地方,我不信藏不住两个人。这些天我没敢去席氏医院,但一直在想办法,阿雅,你听我安排,一切还没有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阿雅眨下一颗泪,对上简轩仪凝重认真的眼神。 ......**...... 典礼办完,阿雅走出校门口,那辆嚣张霸道,象征强权的加长林肯就在那停着。 装也不装了。 去年,她就在这里,看见的这台车。 阿雅深深呼吸,顶着一众让她难堪的探究眼神走过去。 想都想得见,明天校园论坛上会怎样八卦她——新晋的文科状元,平日里的乖乖女好学生,原来背地里是个勾大佬的烂女。 上车没叫人,也不理他,席城知道她这些天是恼上了。 是从来没被女人给过脸色的,也没那耐性。可她绷着一张小脸,冷冷淡淡同你冷战的那副小模样,他觉得别有意趣,就是愿意捧在掌心里,软下性子来宠着、哄着。 一时喉结半动,沉沉低笑泛开,“还生气呢?赔你只一模一样的。” 阿雅看向他放来腿上的纸袋。 也不知他上哪找的,还是专程定制的,崭新,但和她那只小熊玩偶确实一样。 漆墨眼瞳染上冰霜,小手死死地,掐住了袋沿。 前天早上醒来就被他压住,头一回,他在她身上弄的,阿雅闭着眼睛就会忆起,被子一伏一伏,那种难堪温度和摩擦触感,以及男人颤动里翻涌的情欲。 收拾被褥的时候,才发现小熊玩偶也给沾上了。 彻底生恼。 整整一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怎么哄都不出来,她缩在内置浴室里,恐慌地,又漂又搓,把小熊洗了十来遍,但总闻得见那种淡淡的味道。 他这样混不吝的人,哪里会晓得女孩珍爱之物背后代表的意义呢?阿雅充分了解,这种人,没有心的,不懂珍惜二字如何写,以后对她也会如是。 伸臂轻轻一拉,没挣,席城把她的手放到掌心,揉来捏去地玩,漫不经意:“今天怎地出来这样迟?” 阿雅神色平淡如常:“港大和中文大都派了招生导师来,班主任留我选专业。” 他挑眉,“倒是忘了,你现在炙手可热呢。小状元,说说,想选哪家?” “老师给我分析过,说中文大的地理系,和港大的中文系,二选一。” “不着急,慢慢考虑清楚了再报,想去哪读都送得起你,恩?” 阿雅视线从车外风景上收回,看去,他侧颜俊逸精致,淡色眼眸望不见底。 她看了一眼就飞快垂眸,轻轻恩了一下作应。 他勾起点笑,有些愉悦模样,手微用力一卷,阿雅就坐到了他膝上。 前面还有司机······阿雅一僵,不自在挣了挣,被他固住。 “暑假了,过两天带你去法国玩半个月,还有想要的生日礼物没有?”他两根长指灵活如蛇,自然而然,探进她白色过膝腿袜里,轻抚着她腿弯的腻薄软rou,一下又一下,那意味,很是狎旎。 法国?他打算在那样烂漫的国度收割她么?膝上皮rou传来恶寒的触感,阿雅心里很想笑。别人暑假旅行是为了考后放松增长见识,从前她和爹地也计划过,联考后爹地就会请假陪她去泰国旅行。现在呢?人生第一次出国,竟然是这个男人陪同,而目的,是为了在一片美景里龌龊地夺走她的第一次。 她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 简轩仪说得对,爹地在他手上,生死都不由己,他这样的恶魔最后是不会给他们父女活路的。 爹地撞得头破血流都要反抗他,在他阴翳之下苟且贪生,绝非爹地意愿。她是爹地的女儿,宁作玉碎啊,怎么可以就此认命了?! 死都不怕了,还会怕别的吗?只要有一线生机,只要她一息尚存,她就应该努力去尝试,去抗争。 阿雅镇定自若,语气平淡又和缓,像在聊天气:“我不想去。” “为什么?” 他平静语气下的危险,阿雅感觉得到。 竭力克制住那种恶心的感觉,阿雅闭上眼,尽可能地去放松自己紧绷的脊背,身子微微后仰了点角度。 “陌生地方······我不喜欢。至于生日礼物,要是能有奇迹,让爹地能醒过来陪我吹蜡烛,就好了······” 半靠来的小身子还有些微僵,察觉得到她安全感缺失,席城顺势就把人圈进了怀,鼻尖铺满她发间幽香。 “那就不去,都由你。” 阿雅松了口气,心脏回位,闭着眼不敢说话。 这些日子,为了去见爹地,她学会不能跟他硬碰硬,可讨好他也隔了层冰。刚才突然热情反而要坏事,一点合理的示弱,对他来说大抵新鲜,以为她顺从认命。 她现在要做的,是给爹地争取时间。 ......**...... 十日,阿雅状态如常,白天在医院里陪伴爹地,晚上被接回那栋笼子里,忍受与他同一张床睡觉。 大抵临近采摘她的时节了,他也愿意给些温情,阿雅睡前提起孙清梦要出国,她想去给好友送机,被他压住深深浅浅欺负了一通,最后应允了。 次日出门,阿雅穿着先前和孙清梦一起买的绿色小衫,外头罩了件淡黄色雪纺衬衫,在腰间打了个结,显得不盈一握,玲珑姣好。 看得席城眼底有暗赞,觉得总算是出来丁点女人感觉了,尽管不太成熟,青嫩青嫩的。 车开到医院,他伸臂将人一把揽过来,薄唇俯下,又是啄吻了一番,吻到她唇瓣嫣红呼吸也急促了,才肯放开。 捧住她清丽娇婉的一张小脸,听着她压抑着柔柔的细喘,男人视线暗涌,“送完人早些回家,晚上带你去瑰丽吃饭,恩?” 阿雅全都受着,小脑袋乖乖地点了点,面色安定平静。 他低沉地笑,拍拍她的脸,“去吧。” 阿雅关上车门转身朝里头走,不回头也知道,他的视线还在攥着她。 进得大楼,才发现捏着裙摆的手心,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 阿雅很镇定,重复着这些天的路线,电梯上楼,进门,去内置卫生间,洗手消毒。 护工在门外,说已经伺候好早餐,去准备等会的检查,阿雅摁住跳如擂鼓的心脏,浅浅应了一声,才从洗手台下的柜子背部,取下用医用胶带粘着的一次性手机和小纸包。 从那天开始,她和简轩仪都有联系,他心思太狠太锐,阿雅不敢用自己的手机,简轩仪也不敢出现在医院里。 所幸,席氏医院,是简轩仪爸爸在看管的场盘之一。 十来天的准备,因为牵涉了爹地,她慎之又慎,将所有可能疏漏之处都想得周全,力求万无一失。 给简轩仪发去短信,一切按计划进行。 阿雅坐到爹地床边,安安静静地,如往常一样按摩着爹地手臂。何敬国躺了三四个月,从前肌rou遒劲的感觉已然不复存在,阿雅按动并不十分费力。 良久,她看着爹地新长出来的鬓发,细细手指摸上去,顺着那几根白,轻轻地喃喃自语:“Sorry爹地,我没办法带走妈咪,新西兰是个很合适养病的国家,过了今天,我们就到那里重新开始······” 她抑制不住的有些抖,不是不怕,可是如果真能成功,哪怕是完全抛却过往的陌生前路,也是自由的,因为没有那个人。 这样的诱惑,实在太大太大。 下午一点,阿雅陪着爹地的推床,去做每周一例的大检查。 CT室在一楼,阿雅跟着另一个护工,把爹地推了进去,挪动间,阿雅小小低呼一声:“怎么长痱子了?” 护工也愣住,“奇怪······早上擦身还没有。” “许是最近天气热。jiejie,您可以帮忙去买瓶草本药膏吗?是爹地常抹的,这儿没有,需要去万青药房买。” “好的,何小姐您稍待,我去去就回。”护工也慌。 “谢谢jiejie,麻烦您了。”阿雅视线从匆匆离去的护工身上收回,把手里碾碎的药粉丢掉,进去CT室等待间里。 简轩仪安排的人已经等在里边,另一张推床上,也躺着个男人,方正国字脸,眉毛也浓,乍一看像了八分。 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何小姐放心,安排妥当的。” 阿雅轻轻点头,把爹地的一应证件交给对方,紧紧攥了攥爹地的手,才恋恋不舍放开。 回到病房,待到一点多,司机打电话来。 阿雅检查小挎包里的东西,用力克制住那点紧张,走出护理间。 对上门口的护工,镇定地绽出一点笑:“药膏擦下去就消了,感谢您帮忙跑这趟。下一次喂水翻身是两小时后,天气太热,您好好休息一下。” “好的,何小姐客气,您慢走。” ......**...... 安置好爹地,接下来是她。 简轩仪知道惯例的,每月二十号前后,是他巡场子收账数的日子,会忙一些。 这两日他确实回家晚。 但那个人的洞察力实在太强,心思也深,阿雅后来仔细想过,当日张阿姨丈夫这个尾巴,实则也是他专程留下,只为做钓鱼那个浮标。 不敢冒险,爹地和她的逃跑,必须把控在几乎同时。 来接她的是刘光明。 阿雅乖乖上车,一路无话,眼睛看着窗外风景一幕幕飞过,雀跃也不敢表现,一颗心随着机场临近,从胸膛提到嗓子眼。 不出意外,刘光明停好车,才护着她进候机楼。孙清梦拖着行李箱等在那儿,也穿着那件橄榄绿抹胸。 两个女孩子挨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孙清梦激动的又抱又跳,拉着她坐下来。 看那架势是要说一阵的了,刘光明识趣,退到远处候着抽烟,不时看一眼。 孙清梦这才偷偷从小包里拿出早准备好了的机票和证件,暗自塞给她:“阿雅,办好了。” “谢谢你,清梦,”阿雅接过藏起,轻轻抱了抱好友,小身子压抑着抖。 “你真的想好了么?阿雅,你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啊,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我去旅个游回来你就成这样了?”孙清梦眼眶有些红,“算了,你不说肯定有你的难处。你会不会背我的电话?你背给我听,还有我邮箱,我MSN,你全都背下来,去到那边你就联系我,遇到困难了,缺钱了,你记得找我。” 阿雅眼睛也有些湿意,看着好朋友,认认真真,“清梦,对不起,当时和你约好一同上中文大,是我毁诺。你不要牵挂我,听说你报的舞蹈系?这样也好,总算能实现梦想。” 孙清梦抬手,偷偷抹掉眼泪,“我只是舍不得你,你跟我道什么歉。简轩仪那个烂人也是,犹豫那么久,结果跟我说他决定出国念书,你们都要走了,我迟早,也要去找你们的。” 阿雅将孙清梦颊畔发丝勾到耳后,眼神里是歉然,正要说话,候机大厅里突然一阵喧哗。 两个女孩子眼神交汇,余光看了眼手表。 一群狗仔记者瞬间挤进来,簇拥着打首的墨镜女人不断追问,旁人侧目过来,才知道——当红的绯闻女星。 一时间更乱了,八卦的,采访的,来要签名的。 刘光明捻烟,想走过去,一下都不敢闪失。 “你泼湿我的衣服了!”混乱中孙清梦一声尖叫,气咻咻瞪着眼前不断说“sorry”的外国人。 阿雅忙掏出纸巾,去帮她擦裙摆大片咖啡渍。 “清梦,没事吧?有没有被烫伤?” “算了,本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阿雅,你陪我去换衣服。” 刘光明听见这对话,皱着眉挤过人群,只能看见两个女孩拖着行李箱进女厕所的背影了。 ......**...... 阿雅戴着鸭舌帽,小心翼翼,坐在候机厅另一个角落里。 拿出一次性手机,给简轩仪发去短信。 马上三点了。 阿雅两目茫红,望着落地窗外,一架架划过蓝天的飞机,血液有些冲热,是兴奋,是担心。 连老天都在帮她,sao乱的狗仔和人群更掩人耳目,比原先的计划完美更多。 不知道爹地那边顺不顺利。 这个时间,爹地应该转移到安东尼医院了吧? 那边只要核认好文件,爹地就会和同一批病人搭上医疗专机。 阿雅捏着证件和机票,反复看着上面的信息,心里有一番计算,从香港到多伦多,十二个小时,如果爹地落地后情况稳定,就可以马上转去温哥华飞新西兰。 那么远的地方。 她才多大,一个女孩子,几乎算足不出户,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苦。头一回,生出来这样的勇气,敢带着父亲在陌生国度辗转。 肩膀被人一拍,阿雅一窒,心脏几乎被拍停。 身侧的座位有人落座,定睛一看,是简轩仪。 他也戴着鸭舌帽,见了阿雅便笑:“你穿我洗缩水的运动衫倒合适。” “简轩仪,你怎么在这里?还有一个半小时······你不是该陪着清梦过关,去深圳登机吗?” 少年凝着她,运动衫有些大,遮了她的身形,露出脖子雪白细细一截,帽舌下眉眼婉婉婷婷,“阿雅,我想跟你一起走,一路护你去到加拿大,再说,你也需要人帮忙移动何叔叔。” “你疯了简轩仪!”阿雅恼怒推他,“清梦是陪你出国一同去看你大学校园的!你让她一个人孤零零落地美国,她怎么办?!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阿雅,其实我喜欢你,我······” 电话铃响起,两人都是一惊,简轩仪看清号码马上接起,“喂?对,是我,何先生到了吗。” 阿雅眼神也有些紧张凝重,一错不错,盯着。 “什么?!” 简轩仪一下脸色变得铁青,急急挂了电话就去拨另外的号码。 一道阴影,站定在两个孩子面前。 空气都寂静了,时间还在走,却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得虚无缥缈,让阿雅再也捉不住。 一只枯老手掌向上摊开,是那部手机,方才被阿雅丢在女厕所里。 帽檐很挡视线,阿雅转动僵滞的脖颈,头抬一半,凭衣服认出来了。 刘光明。 “丫头,你今天任性了。” 这是他第一句话。 第二句是—— “城哥吩咐,您想看何先生,可以看看手机里的监控。” 阿雅的五感一下被棉花堵住,脑子锈了般转不动了,身子宛如过冰。 隔了一会,捡回一缕意识,才颤着手指去点开手机。 方正的屏幕里,大床被褥掀翻在地,一屋子站了好多人,地上跪着护工,跪着医生,跪着CT室里那两个人。 而那个男人黑衬黑裤,邪肆危险,懒散地坐在椅上,长腿交叠起,帝王威势浑然天成。 有人上前给点了烟。 火星明灭间,他抬眼,隔着监控和网路。 那双令人胆寒的琥珀眼瞳。 似笑非笑,望住阿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