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释前嫌
意大利时间下午五点，克里斯所乘的飞机降落在热那亚国际机场，下了飞机之后，费里直接打车去了比安奇夫人现在居住的新街。 时过境迁，意大利的旧贵族们亦逐渐没落，抛弃一切回到这里的比安奇夫人继承了家族遗产——一座庞大而空洞的宫殿。 据说比安奇夫人后来为了重振家族，嫁给了一位暴发户商人。在那之后，比安奇家族短暂地复苏了一瞬，随后还是被历史的洪流卷走，成为庞大的历史长河中沉淀的一粒璀璨流沙。 比安奇夫人现在居住的房子仍旧是一栋欧式建筑风格的小别墅，据说这也是她的丈夫离世前给她留下的遗产。 一生仅在不断继承和经营“遗产”的比安奇夫人本人似乎亦像是某种遗产，只是却无人来继承几近枯竭的她。 克里斯在推开沉重的门扉，脚步踏入这栋空旷别墅的瞬间，一阵熟悉的香气席卷而来。 比安奇夫人穿着一件清凉的长裙，柔软的栗色长发披散在肩，身形仿若青春少女，可是那张曾经闻名全城的绝色面容却已布满浅浅的褶皱，昭示着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听到有人闯进来，她仍旧不急不缓地用手中的花洒给面前的白色小花浇水。 “Bella ？How is my little dog？” 克里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比安奇夫人看上去比梦中还要苍老消瘦，他的心脏骤然紧缩，抬脚缓步向她走去。 比安奇夫人听到陌生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她下意识拧起眉，另一只手藏在身侧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枪，捏住枪柄的一瞬间，克里斯低沉的声音响起。 “母亲。” 熟悉又陌生的语言和声音令比安奇夫人呆愣在原地，她蓝色的眼睛撑圆了，满脸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克里斯……是你吗？”暖色的壁灯照在克里斯身上，为他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是我。”他大步走到比安奇夫人身边，用力抱了她一下。 比安奇夫人震惊地流下眼泪，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招呼克里斯与费里进屋。费里哪能没有眼力见地跟过去，狗腿地接过比安奇夫人手中的洒水壶，自己跑去给花浇水了。 几乎同一时间的中国，你所在的郊区因为人烟稀少已是一片昏暗，你点亮一盏台灯，舒服地窝在院子里纳凉。 脑海中不自觉开始回忆起比安奇夫人躺在这里哼歌的场景，你学着那柔软的语调哼了几句，有点怪怪的，于是又闭上嘴，安静地欣赏着院子里无名的小花。 细瘦的枝叶，不起眼的白色花瓣，嫩黄色的花蕊，大概是某种菊花，小小的一朵，在这寂静的夜晚里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香味。 比安奇夫人院中种的便是这种小花。 克里斯与比安奇夫人共进晚餐之后，一起站在院中赏花闲谈，比安奇夫人灵敏的鼻尖嗅了嗅，立刻闻出克里斯身上那股淡淡的苦味来自雏菊的枝叶。 她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戳破克里斯的小心思。 这个大儿子自小便是最沉静克制的性子，离开母亲这么多年，尽管思念，却未显露分毫。 两人之间虽有龃龉，却也在彼此再见那一刻放下了所有恩怨。像是刚分别不久的母子，只简单诉说自己的近况，报喜不报忧，但是比安奇夫人什么都知道，自己的两个孩子也许正经过人生最关键的岔路口。 “雷萨最近怎么样，还和小时候一样可爱吗？”比安奇夫人面对自己的儿子时，连语调都放软了，丝毫不觉得自己用可爱形容二十六岁的大男人有什么不妥。 克里斯微微颔首。 比安奇夫人又是一笑，拍了拍克里斯的手背。 “我这辈子做了许多后悔的事，但惟独不后悔生下你与雷萨。你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宝贝，是母亲的骄傲。” 克里斯垂眼，眸光流转，薄唇微抿，仍旧只是轻轻点头。 “说起来，我前阵子做梦梦到雷萨结婚了，新婚妻子是一位可爱的小姑娘……” 不知怎么的，话题就引到了这里，随着比安奇夫人絮絮叨叨的低语，克里斯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你的笑颜。 于是嘴角微微上勾，轻轻点头，“雷萨确有心仪的女子。” “唔，什么时候雷萨能领回来让我也看看，是不是和梦里一样可爱？”比安奇夫人笑眯了眼，侧望着头试探地看着克里斯。 克里斯脸色略僵，但还是轻点下巴。 “下次回来，我会带他们一起来看望您。” 比安奇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度拍了拍克里斯的手背。 “好孩子，你就像写院子里的马头兰，有隐忍克制的君子风度，却又怀有一颗天真烂漫的心。这样矛盾这样可爱。母亲只希望你可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别总是压抑着自己。” 说着，她伸手折下一朵小小的花苞，别在了克里斯的衬衫口袋中。 克里斯一言不发地看着那朵小小的花，心里却柔软地塌陷了一块。 —————— 第二天，也就是礼拜天的早晨，克里斯陪比安奇夫人到附近的教堂里参加礼拜活动。 当喷泉的第一支水柱涌出，附近的白鸽被惊动得振翅飞起，克里斯搀着比安奇夫人的胳膊，与她一起行走在古老的石板街道上。 与此同时，你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炽热的阳光照耀在茂密的树枝上，在窗台的投出一片翠绿的阴影。 你的大脑短暂地放空了一会儿，享受着从酣睡中苏醒的懵然。 做完礼拜活动后，克里斯与比安奇夫人坐在安静的餐厅里吃早餐，而你拉开别墅里的冰箱，看着里面仅剩的土豆和鸡蛋发愁。 清淡的早餐结束，克里斯接到一个电话；而与此同时，别墅的大门也被人敲响。 你脚步匆匆地跑下楼，打开门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你兴奋地扑上去将那人拽进了房子里；而此刻的克里斯，正在意大利参加线上发布会，欧洲股东虽然不满他突然改变会议形式，可碍于克里斯的身份，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午餐后，比安奇夫人突然递给他一张珠宝艺术展会入场券，说是附近的艺术厅正在举办展览活动，让克里斯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展品，可以买回去做伴手礼。 克里斯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就看到别墅外一个衣装得体的金发老人，他手里捧着一束鲜花，一脸紧张地低头小声祈祷。 他无奈一笑，任由比安奇夫人拉着他去换了一身正式的西装；另一边的你拉着曾经保护过你的女保镖跑到二楼一起看书，女保镖进屋后却拿出一个礼盒递给你。 比安奇夫人为克里斯挑了一身浅蓝色的西服外套，搭配一条深灰色领带，最后又折下一朵盛放的雏菊别在他的领口做装饰； 而另一边的你打开礼盒，发现里面躺着一条水蓝色的礼服，女保镖将你推到卧室里让你试一试合不合身； 当比安奇夫人为克里斯别好玛瑙色袖口，然后一脸骄傲地看着自己英俊帅气的儿子发出感叹时，相隔万里之外的你别扭地套好那身长裙，却意外地发现裙子布料异常柔软贴肤，且尺寸大小都是为你量身定制。 你惊喜地拉开房门，跑到女保镖面前转了一圈。 如波浪般荡漾的裙摆，透过监控画面倒映在克里斯眼中，如海水般平静的眼眸也终于荡起涟漪。 看着你勾起嘴角，毫不掩饰的开心，他不禁也轻笑了一声。 他将手机合上还给了费里，然后起身离开了别墅。去展厅的路上，克里斯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抬手看表。 偶尔抬头看看天空，却发现不知何时，灰色的乌云掩盖过来，大概不久后就会下一场雨。 待他来到展览厅时，里面已经或散或聚地站着许多人，虽说是艺术展，但是被邀请来的都是一些名门贵族，展览的形式也并不仅限于参观，还有拍卖以及晚宴的环节。 在国外并没有多少人认识克里斯，因此他走进去后也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 穿梭往来的侍应生接待了他，领着他从展厅入口的地方开始参观展品。 大概是看出他的衣着气质不凡，展厅的前台特地指派了一位讲解员为他讲解今日的展出品。 克里斯兴致寥寥，时不时抬起手腕看表，中国的时间比意大利快七个小时，现在你估计已经玩儿累了上床休息去了吧。 费里似乎看出了克里斯的心中所想，下意识拿出手机想给克里斯看你的动态，谁知讲解员立刻阻止了费里的举动，并提醒他这里不能拍摄，于是费里只好作罢。 克里斯向他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脚步跟在讲解员的身后。 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了展厅的正中央，霎那间，一道耀眼夺目的蓝光闪烁眼前。 讲解员用流利的意大利语为克里斯讲解了眼前的展品，据说这是著名艺术家Carlo Corvaja的手作饰品。 据说他在一次探险活动中，于一堆沙砾中发现了这颗被尘埃掩盖的宝石/珍珠（意译为蒙尘珍珠），并且将它带回自己的工作室，悉心打磨，直到它露出本来的华光。 Carlo Corvaja将它制作成了一枚蓝宝石钻戒，最后在这场珠宝展上终于将它展出。 讲解员讲述完后，恭维了一句：“这颗宝石和先生的眼睛是同样的颜色。” 原本心不在焉的克里斯眼神微颤，终于低头看向这枚展品。 这是一颗剔透的浅蓝色宝石，被镶嵌在晶莹透亮的嵌满碎钻的铂金戒指上，尽管铂金与钻石已经足够闪亮，却仍旧掩盖不住这颗宝石的耀眼华光。 蒙尘珍珠，真是一个神奇的故事。 克里斯不知为何想到了你。 求婚需要一枚戒指，尽管他从未想过会有那一天。 但如果能把他的“眼睛”送给你，你也许就能明白他的心意。 想到这里，他心念微动，招了招手，让侍者将这枚钻戒包起来。身后的费里很识相地掏出了克里斯的金卡递到了侍者面前。 侍者没接，反而问克里斯：“先生，请问是立刻包起来还是等展览结束？立刻包起来的价格将是展览结束后单独购买的一千倍。” 克里斯没有丝毫犹豫地说：“立刻。” 费里略微吃惊地瞪大了眼，克里斯却给他使了个眼神，让他去前台付款。 近千万的美金入账的一瞬间，侍者的眼神都开始放出比那宝石还要闪亮的精光。 他狗腿地端给克里斯一杯香槟，示意他到后台稍作休息，马上会有人过来将这枚戒指包起来。 克里斯点了点头，在他转身那一刻，侍者小心翼翼地打开展柜的锁。 戴着软绸手套的手拿着一方黑丝绒丝巾，包在戒指的表面，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架子上取下来。 钻戒离开展架的一瞬间，夺目的蓝光立刻黯淡下去。 只见那展架的底座下藏着一枚小小的蓝色照明灯，侍者拿着戒指的手伸出展柜时，顺带按动开关将那盏小灯也熄灭了。 克里斯往后走了两步，猛地停下来，他皱着眉又回过头来。 侍者吓了一跳，以为这小小的玄机被买主发现了，可是职业素养使他勉强镇定下来，仍旧面不改色地将钻戒放进了戒盒里，只是额头冒出些许冷汗。 克里斯眼神都未给那侍者一眼，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一边打电话一边迅速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迎宾追上来询问克里斯：“先生，您是马上就要离开吗，还是等展览结束？” 克里斯用眼神示意迎宾让开，电话中的人亦在向他确认他是否是要立刻回国的机票。 克里斯语气坚定道：“对，买最近的最快的航班。” 结完账的费里追出来为克里斯打车，天空不知何时完全黑了下来，明明才下午五点，天上却布满阴云。 街边的广播刚刚播报完晚间的大暴雨和大风预警，豆大的雨珠便开始往下掉。 费里一边为克里斯撑伞一边小声嘟囔着： “先生，怎么这么着急地要回去？比安奇夫人那边要不要派人去知会一声？哎哟这个雨，莫名其妙的，越来越大了！克里斯先生，不如我们再呆一天？！” 说到后面，费里几乎在吼，因为雨声越来越大，伴随着阵阵闪电与雷声，吵闹得几乎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克里斯神色冰冷，他抬眼看了看骤变的天空，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愈发坚定地要立刻回去。 等车的时候，侍者将包好的戒指拿了过来，还询问克里斯是否要打开检查一下。 雨水落在侍者的额头，缓缓下坠的模样，像是凝结的冷汗。 克里斯垂眼看着那个小小的黑色戒盒，想到你似乎也有一个宝贝盒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去哪里都要带着。 本来想打开看一眼，但恰好这时接他们的车来了，克里斯伸出去的手也收了回来。 如果可以，他也很想亲自为你戴上，可是你一定不会接受的。你看他的眼神何止没有喜欢，简直是厌恶至极。 他垂下眼，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又问侍者要了一张烫金信笺，用意语写下你的住址与收货人，然后递还给侍者。 “请发国际特快到这个地址。” 侍者接过信笺看了一眼，询问寄件人写谁的名字，费里刚想开口，克里斯抬手阻止了他。 握住钢笔的手犹豫几息，他突然抬手摘下胸前的雏菊花，用别针将它别在信笺上。 “这样就好。”说完他轻压衣摆，姿态优雅地坐进车里。 侍者满脸笑容地目送克里斯离开，直到车尾消失在转角处，他才抹着额角的冷汗转身回了展厅。 刚刚在展柜前，如果克里斯回头的话，就会发现展览柜后面写着这枚艺术品的名字。 《Ingannare》（欺骗） Carlo Corvaja是一位艺术家而非宝石鉴赏家，这颗石头亦只是沙砾而非宝石。 这场展览的主题名为《La festa degli sciocchi》（愚者狂欢）。 倘若克里斯在接过邀请函时，在他踏进这间展厅时，有一丝一毫的专注，都会发现这场展览的不对劲。 可是他没有，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必须立刻回国，立刻回到你的身边。 只是此刻的他不会知道，脑海中的不好预感并非与你有关。 因为他的人生，也即将面临一场真正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