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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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回村里,爸妈非要拉着我去相亲,说村里最靠谱的媒人找了过来,据说她行走两界说媒成功率百分百,除非有缘,不然花大价钱都请不动她。我听了在心里默默腹诽,还行走两界全靠缘分接单,这听着哪里是媒婆,分明像是个巫婆。 “囡囡呀,过了年你就三十岁了呀,再不结婚可怎么办。” 我敲着键盘,头也不回:“分明是二十九,周岁。” “那正好现在去看看嘛,成了的话,正好赶在三十岁之前结婚,也好让我和你爸爸放心呐。” 又来了,又要搬出我出生时那个神棍说的话,说我命弱,靠自己只能活到三十岁,必须在三十岁之前找个命硬的男人帮我扶命,今天媒人给我找的相亲对象,正好就是这么一个命硬的男人。 “命硬克妻,我本来没事嫁给他都要出事,我不去。” “囡囡呀,虽然他前妻确实……但那是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好,怪不得他的。你是不是还想着小吴,哎小吴这孩子确实好,但你们……” “我知道了mama,我去。” 我关了电脑,谢绝了我妈让我打扮一番的建议,直接穿着厚实的棉睡衣就去了。临走前我妈还非要我给他带些礼物,虽然对去和一个带着女儿的二婚男相亲还得女方带礼物的行为不敢苟同,但为了避免我妈再提某个不该提的人,我还是拎着我爸灌的香肠和我妈做的棉鞋去了。 这双棉鞋小小厚厚的,鞋面是喜庆的红色,分明是给那个男人的女儿特意准备的。我妈的针线活不怎么样,所以基本不怎么自己做衣服鞋子,这回这么积极的给人家小姑娘做鞋子,怕是早就想好了白捡个现成的外孙女,就等着我过年回家想办法让我点头了。 见面的地点在村头的小卖部,和善的老板娘支了张桌子摆在店里,我先到了,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顺便买了点饮料零食摆上。村头的小卖部人来人往,芝麻大点事很快就能传开,这样一来,就算没成我妈也挑不着我的错处。媒人是个有些奇怪的中年女人,我不太愿意和她搭话,她也不主动开口,看着我给她递饮料,笑得似有深意。 处理了一些邮件,相亲的男人才抱着孩子姗姗来迟。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衣着单薄的男人怀抱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团子,男人的头巾上落了几片雪花,一进到生着炭火的屋里就化成了水珠。 他穿着粗制滥造样式怪异的单衣,怀里的孩子也是和他一般打扮,一律洗的发白,不知道穿洗过多少次,只不过他的裤子和头巾上打了几个补丁,孩子的衣服好歹是完整的。媒人也很古怪,不热情也不讲话,冲着他招手,男人才抱着发抖的女儿很是拘谨的坐下。 我低头无意间看见男人湿透的单薄布鞋,左边鞋子还破了个口子,露出一只青白色的脚趾,一直低着头的男人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缩了缩脚趾头,努力把它藏进了破旧的单鞋里。 气氛略尴尬,指望媒人或是男人开口似乎不行,我只好把桌上装着腊肠和棉鞋的竹篮推到他的面前:“这是我爸妈送你的见面礼,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都是我爸妈的一番心意。”这话倒是没错,尤其是这棉鞋,我妈都没给我和我爸做,心心念念她的白给大外孙女。 小女孩大概是看见了竹篮里的鞋子,很高兴的样子,缩在父亲怀里抖的厉害,但还是笑着和我打招呼:“谢谢,jiejie。” 男人的手似乎抖了一下,头低的更低了,也跟着女孩向我道谢:“谢谢您。” 没记错的话,我妈和我说他的年纪比我还小几岁,他的女儿却叫我jiejie,这算怎么个事。 小丫头也就是一两岁的样子,说话都不太顺畅,偏生一句“jiejie”叫得又甜又嗲,饶是我不怎么喜欢小孩子,也生不出厌烦来。他们来之前我等的烦了,就找小卖部老板娘借了搪瓷杯,买了梨子和冰糖放炭火边温煮了梨汤,这会儿终于是烧热了,噗嘟噗嘟冒着泡,顶开搪瓷盖,啪嗒啪嗒的开合声伴随着清甜的梨汤味,不客气的钻入鼻腔,霸道的昭示着它的存在。 捏着湿布掀开盖子,给桌上的四人各倒了一杯梨汤,梨子则全进了小姑娘的碗里。男人裹着头巾又低着头,根本看不清脸,小丫头却从父亲怀里钻出来,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眨巴着眼看我,甜甜冲着我笑:“jiejie,甜甜,喜欢你。” 我不太擅长应付小孩子,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抬头的时候正好撞上男人注视的眼神,我这才发觉凑得有些近,赶紧收回手,男人也继续老老实实垂着头。许是年纪小,炭火又烧得暖和,姑娘吃了几口梨子就闭上眼睛打瞌睡,男人把小丫头抱的更紧了些,哼了几句歌哄着她睡着了。 虽然这个一贫如洗还带着个孩子的男人在相亲市场显然没什么竞争力,又沉默寡言木的过分,从开始到现在都没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但既然来都来了,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好让媒人回去原原本本复述给我爸妈听,让他们彻底熄了心思。 说来也奇怪,这家小卖部开在村头的马路上,再往里走就是泥地,平时不说人满为患,至少也是时常有村民过来添置些生活用品,但自从打扮古怪的男人冒雪抱着孩子走进来,就不曾有人再进屋。 我看了一眼从一开始就沉默如背景板的媒人,她扎着马尾,穿着毫不起眼的灰色棉服和黑色棉裤,分明是个混进人群就再也找不到的中年妇女,也许是我先入为主,认为她是个怪巫婆,我总觉得她散发着一些说不上来的气息,不太愿意与她接触。 “那我们开始吧,”如同在公司面试新员工时一般,我坐直了身子,面对他展开了相亲必备流程:“听说你比我小几岁,怎么这么早就结婚了?” 他的孩子固然没有那么讨厌,好吧是有点可爱,但我可没有给人当后妈的兴趣,我也没有老到嫁不出去的程度,何况这个男人看起来穷的连饭都吃不起,真要是结婚了岂不是我还得倒贴。 男人仍旧垂着头,有些滞涩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我二十一了,不小了。” “二十一?!”听他声音确实也挺嫩的,但老实说,比我小了快十岁,这有点超出我的认知,我知道村里很多人结婚都早,多的是不拿结婚证就办婚礼的,可他带着个娃娃,还一副温柔慈爱的稳重模样,我还以为他也就比我小个两三岁。 小丫头在男人怀里翻了个身,男人动了动胳膊,我这才看见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红红肿肿,分明是生了冻疮。他飞快把手指重新藏起来,语气明显有些低落:“我是,为母亲守孝才 jia……才结婚晚了些,不是……不能生。” 背景板一般的媒人端着梨汤瞥了他一眼,男人硬生生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低着头不再言语。 “那结婚之后还要生吗?” “生。”他重重地点头。 “生几个?”我现在已经完全不想和他相亲了,我俩根本就没有可能,只是觉得他离谱得有点可笑,于是耐着性子继续按流程问下去。 他飞速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看您的意思。” 我气笑了,问他:“你的想法呢?” 他(似乎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村里的男人生三四个的多,我的,身体好,可以生七八个,您喜欢的话。”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生那么多干什么,家里又没有皇位要继承,生孩子多伤身体啊。” 始终带着头巾没摘的男人愣住了,他似是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用全身上下唯一没被包住的眼睛看着我,怯生生笑了一下,小白兔一样的温柔男人说出了自以为体贴的话:“坐月子时养好身体就好,哪个男人没个把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您不用担心。” 什么叫我不用担心,我怎么不担心,生孩子又不是男人生。哪里来的古代人,看着温温柔柔的,年纪这么小,思想却这么古板,我没忍住瞪了一眼正在咳嗽给相亲男打暗号的媒人,她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村子给我找来的男人,简直是太离谱了。 “还没过门呢,就这么护着男人了,”媒人端着梨汤,转头看了一眼相亲男,悠悠道:“你和丫头也倒也是好福气。”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情,我怀疑媒人她是故意的,未免她再说些恶心我的话,我选择继续向相亲男发难,发出死亡三连问:“有房吗?有车吗?有存款吗?” 男人迟疑道:“……都没有。” 意料之外的答案,毕竟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我真没想到二十一世纪还会有人能穷成这样,于是昂了昂头,挺胸道:“我都有。”男人都受不了女人压自己一头,我都这样说了,想必他也应该知难而退。 “嗯,媒人,和我说了。您,很厉害。” 意料之外的回答,不得不令我重新审视这个穷到离谱的男人。难道是冲着我的钱来的,年轻人,想要走捷径,没点手段,也好歹得有些姿色吧。 “其实,我还在还房贷,车只有几万块,存款也没多少。” “房贷,是……贷款,很多吗?”他把装着香肠的竹篮推了过来:“这些,我和妮妮不要,我们,不爱吃rou,您先还钱重要。” 他似乎不太清楚房贷是什么,大概以为是高利贷之类,甚至把见面礼都退了回来,也好,也省了我许多麻烦,不过礼物是万万不能退的。我摇摇头:“不行,这是我爸妈特意给你们准备的,我要是原样带回去,他们就该骂我了。” “噗”媒人忍不住笑出声,告诉他:“收下吧,成与不成,总是人家一片心意,过年了,好歹让妮妮能沾些油荤。” “嗯。” 该问的都问完了,显然我和他对对方都不是很满意。时候也不早了,他还要抱着孩子翻山走回去,不靠谱的怪媒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先走了,我只好自己送穿着单衣,却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出门,妮妮在他肩膀上冲我挥手,甜甜的说了声jiejie再见。这么小的孩子,下巴瘦得尖尖的,灵动的大眼睛嵌在尖瘦的脸上,竟还有几分渗人。 山风吹动男人单薄的外衣,衣物紧贴,更显出男人的纤瘦单薄,活像张纸片儿,若是风再大一些,便要被裹携着雪粒的山风吹飞到天上去。不过他到底是个活人,不是纸片,风只吹落了他裹在脸上的头巾,露出一张苍白秀气的脸来,发觉我诧异的视线,他对着我柔顺地低了低头,然后往上托了托臂弯里的小丫头,用挎着竹篮的手拉头巾,到底是手上不方便,拉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看得我都有些急了。 我大跨步走了过去,帮他系好头巾,狠了狠心,把身上宽大厚实的棉睡衣脱了,把小丫头连同纤细的男人一同裹了起来:“走吧,别让妮妮冻坏了。借你的,下次见面记得还我。” 他看了看我身上的羽绒夹袄,想说些什么,我挥了挥手:“我家就在河对面,从这里走过去就是了,放心走吧。” 瘦弱的年轻男人顶着风雪艰难的一步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过分安静的马路上才渐渐行驶过车辆、路过行人,沉寂了许久的小卖部也迎来了客人,和老板娘熟稔地寒暄起来。我看了看手机,时间过去了几分钟,奇怪,只过去了这么会儿吗? 男人离开的方向,脚印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雪粒掩盖,如若不是搪瓷罐里的梨汤空空如也,袭来的风雪直往我的脖子里钻,带来的竹篮也不见影踪,我甚至都要怀疑方才见到的不是活人,而是一梦黄粱。 “小蝴蝶,喜事将近呐,”老板娘已经送走了客,伸手递给我一把伞,看着我身上仅剩的夹袄,学着我方才的语气笑眯眯调侃道:“借你的,下次见面记得还我。” 哪有什么喜事将近,我和他根本就没看对眼,也不会有再见了。只是手中老板娘的伞明明白白告诉我,那个风雪欲折艰难前行的纤瘦背影,并不只是我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