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玲珑鬼
暗夜里的春风,不似白昼时那样的温柔,卷动着迷雾般的云层,将微亮的月光遮挡,显得有些朦胧,又显得有些诡异。山中大片大片的都是深深的暗色,只有枝头栖息不定的黑鸦,在乍暖还寒的东风中,无助地嘶喊。 远处的鸦声阵阵,随着风飘荡而来,已然渐无动静的灰烬忽地燃起未灭的火星,倒卷着纸灰飞腾而起,落在了他的脚边和衣摆。 一时火光灼灼。 抬眼望去,只有一片暗沉沉的冷寂。 那鸦声也息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了面前的一点焰色,黑的直叫人喘不上气来。 他弯了弯僵直的手指,捻了几张纸钱,强自镇定地放入了火中。 眉目也沉沉的。 一时思绪纷纭。 或是过于入神,都未察觉到眼前的人影,是何时近了身。 他猛然抬头,那副堪比谪仙的容貌,在火光的映照下,却显得很是冰冷。 他怔了一怔,直到那些可堪回首与不堪入目的往事,纷至沓来,他才恍然想逃,却手忙脚乱地踩翻了盛着火光的铜盆,他蹲了不短的时辰,猛地站起双腿便是一软,他也随之摔在了地上。 那人仍是站在原地,并未动作。 他有些无力的瘫在地上,只有铜盆翻下山坡,发出的砰砰声。 “周二哥。”他无意识地喃喃着。 面前的人,拔出了那柄近日来名声大噪的长剑来,抵上了他的喉头。 他望着剑身,望着那记忆中的五瓣桃花,望着他十五年来悬在心头的脸,浑身都在发抖。 剑刃轻而易举的便在他皮肤上划出一道口子,他惶惶然地捂了一手的温血,攀爬上前,死死的拽住了来人的衣袍,声音不免凄厉,“周二哥!周二哥我也不想的!可我哪里得罪的起径路宗和桃花谷,哪里招惹的起杭城陆家,我还有门派里几十号人要养,我是迫不得已的,我是迫不得已的啊!我也知我狼心狗肺,可周二哥我也想保你的,可我没本事啊,我连自家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啊!” 这字字悲凉,声声凄切,却也无法掩盖当年的背叛,亦难以更改这十五年既定的事实。 但他想着,周二哥活着,总是好的。 周二哥总是好的。 周二哥那样良善心软的人,总是会体谅他的难处和不易。 【年书,我眼下只有你敢信了。】 可面前人却仍是冰冷的眼神,带着不屑,也带着厌恶。 那恍若陌生人一般的眼神,带着绝对不会原谅他的决绝。 他眼前不住的晃神,才意识到了绝望,嗓音都颤栗了,“二哥,二哥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也想过为你报仇,可我身上牵扯太多了,我实在不敢。二哥,二哥……” 可惜他口口称作‘二哥’的人,却已不耐烦了,似乎并不想听这许多辩解,只挥剑砍向了他。 他下意识想反抗,却又生生收回了,想着这本该就是他…… 迟来的结局。 来人一脚踢开了那血流如注的尸体,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洁白的帕子,将剑身上的血迹擦干净后,随手一扔,径自离开了。 不多时,薄云散去,月光清冷。 山坡上,头颅在尸身的不远处,孤零零的睁着眼,头上还盖着一方被血染红的手帕。 鸦声阵阵,不忍听闻。 那些惹人恨的黑鸦仿佛催命一般,此起彼伏地在林中吵嚷着,小小的身影只能迎着狂风,在林中飞奔,丝毫不敢停歇。 哪怕已然气喘吁吁,哪怕已然疲累至极,也拼命跑着,逃着。 但地上横生的树根轻轻一挡,便将这小小的身影绊摔在地,那紧紧抱在怀中的包袱也脱手而出,圆球般的东西,滚出了好远,才堪堪停下。 这样一摔,难免将人摔得七荤八素的。 那孩子趴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顾不得自己如何,手脚并用的爬到了包袱旁边,小心地将包袱上的脏拍了下去,如珠似宝地抱着包袱,疲惫不堪的身体已然再也站不起来了,却也只敢靠着包袱小声地呜咽。 那声音,虽不如林中的黑鸦喊声震天,却分外凄楚。 听的风儿,也只敢细细地吹。 她时常还能忆起过往的种种。 墨笔轻触,不过半晌,便能在纸上描绘出那梦中人的模样。 那样的天人之姿,仿佛永远也不会老去。 【嘉儿,陆家或许不比径路宗,但总归是安全的。】 【这许多事,到陆家后,便要忘干净。】 窗外月明花满,她的心却连半分喜悦都提不起来。 她几乎日日都要想一遍,分毫都不敢忘。 “小姐,夜深了。” 她听得出是什么人,这些岁月里,也只有那一个人敢如此大胆地闯入她的闺房,一如当初。回首间,便能瞧见那人隐在她被红烛映照的长影中,神色莫名。 她突觉浑身不适。 她厌恶被人窥探,被人觊觎,偏偏眼前人什么都做了。 她恨。 恨这人的趁虚而入,也恨自己身娇体弱,更恨自己是女儿身,最恨自己不得不倚靠。 “滚。”她轻启朱唇,便是恶语相向。 眼前人却是无动于衷,反而近前一步,低头便看到了那画上的人像。 是他比不上也比不过的美好。 “滚!”她顿时恼怒起来,撤下了那副丹青,抓着砚台便奋力地掷了过去,砚台砸在他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墨汁泼洒而出,染黑了半边衣衫。 砚台铛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站了片刻,俯身把砚台捡了起来,放回了原处。 也是有过互相扶持的日子的。 他一个私生子,便是有再强的武功,也是私生子。 名不正言不顺,哪里也容不下他。 所以才会被,扔来陆家。 与垃圾并无异处。 【小姐唤我阿巳就好。】 少女扶了扶那缀满娇花的枝桠,侧脸看来,莞尔一笑。 他望着那站在花前的少女,望着那满园的桃花纷飞,远方朝霞满天,半空黄昏,恍若梦中。 他并不能像那些侍从,可以离得很近,只能远远地望,偷偷地瞧。 很多时候,是看不到小姐的,他只能望着阁楼,望着小园,望着那些小姐曾存在过的地方。 那么近,又那么远。 离得最近的时候,也只有那么一次。 陆家要处死他,小姐却保下了他。 他欢心雀跃,想着或许是心意相通的,但小姐看向他时,眼里却只有恨意。 可后来,小姐怀了他的孩子,还生下了他的孩子。 直到满月时,他才敢偷偷地去看,却不想小姐没睡。 【雨匀紫菊丛丛色,风弄红蕉叶叶声。】小姐倚在窗边,低低自语。 而后无甚表情地看了眼孩子,有些冷淡地开口,叫阿匀吧。 他的孩子才有了名字。 小姐不太喜欢阿匀,他听着那孩子的阵阵哭声,也只敢爬到树上去偷看。 一直到阿匀满了周岁,小姐都不曾抱过孩子。 小姐第一次抱阿匀,是在阿匀学会叫娘的时候了。 那日阿匀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抱住了小姐的腿,字正腔圆地喊出了那个字。 小姐突然就哭了。 他远远的望着,下意识想过去,却又止住了脚步,看着侍女们围了上去安慰,遮挡了他的视线。 他不过是个下人,自是不配的。 小姐哪怕生下了阿匀,他也只是小姐的一个工具。 可能重要,也可能不重要。 他得到的,已经很多了。 从杭城到桃花谷并未用了多少时日,但入谷之后,他们才得知谷主谢重叶闭关许久了。 他们总不好一直等下去,便半夜摸去了谢重叶闭关的后山。 骤雨初歇,后山满是零落的桃花,火折子的光微弱的很,看不清多少东西,一时不慎便踩了一脚泥。 好在并不难寻入口,只是密室藏在山洞深处,尚不知山洞中又有怎样的危险。 雨后的空气总透着一股凉意,还有弥漫不散的花香,他跟在师兄身后,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 师兄抓了他的胳膊,忙问,“冷么?” 他揉了揉鼻子,连连摇头,“鼻子痒。” 这些日子倒春寒,他已经被师兄监督着穿上冬衣了,甚至因为衣服太厚感觉有点行动不便。 山洞的地上是细细的沙,踩上去轻盈松软,显然是特地铺的,但山洞中幽深昏暗,又四通八达的,要想找到谢重叶的闭关密室,只怕要费些功夫的。 “分开找吧。”师兄提议。 “不要。”他当即拒绝。 师兄坚持,“听话,我们聚在一处动作太慢,无端浪费时间。” 他倒是愿意跟师兄一起浪费时间,偏偏师兄又不愿意。 “你将避毒丹吃了,此处也不知是否安全。”师兄从怀里逃出了小瓶子递了过来,他下意识退了一步。 “就一颗,师兄吃吧。”这药还是师叔给的,说是桃花谷的秘药,本就没有多少,如今也只剩这一颗了。 虽说药效没有传闻中的那么长,但维持个把月,还是没问题的。 “听话。”师兄的脸在微弱的光亮下显得有些阴沉,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向来是不听话的,尤其是在关系到师兄性命的事情上,就更执拗了。 他缄口不言,以示拒绝。 师兄直接将丹药倒了出来,掐着他的下巴就要往他嘴里塞,被他一个后撤躲开了。 师兄顿了顿,手段也强硬了起来,伸手一拦便将他捉了回来,他挣脱不开师兄的钳制,只得身子一矮向后坠着,伸腿踹了过去。 只不过他虽花样百出,但师兄对他的武功路数过于熟稔,加上他衣服穿太多,限制了行动,不过三五招便被师兄死死的压制在了怀里,捏着他的双颊,将避毒丹扔了进去,最后冲着他的脸呼的吹出了一口热气。 他下意识便喉头一滚,将丹药咽了下去。 望着黑暗中几乎贴面的师兄,他怔了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不由得恼了。 “我会吐出来的!” 其实师叔说过,此药一旦落入胃袋,便会融化开来,是无法吐出来的。 但这些事,师兄是不知道的。师叔给他药的时候,师兄并不在身边。 果然,看到他想要运功,师兄便立刻打断了他,眼神微动,似乎在考虑什么。“碗碗。” “你明明知道我会担心你的!” “我不想你出事。” “那我也不想啊!” 师兄轻叹一声,近乎恳求,“碗碗,师兄累了,让师兄少cao一些心吧,求你了。” 他不觉语塞,沉默了半晌,只是死死地攥住了师兄的衣袖。 仿佛是沉浮在这人世中的救命稻草。 踏进此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妙。 这实在是个妙处。 本该合拢的顶部,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开凿而出,露出大半的天空,孤月清冷,月光斜斜地落进了洞中,落在了枝头,化作了一片旖旎的风光。 满树生机,幽香如醉,使人不由得心神荡漾。 忽地有风从上面吹来,枝头的桃花摇曳生姿,仿佛是沐浴在月光下的,正欲翩然起舞的蝴蝶。 向下望去,能隐约看到隐藏在巨大的枝桠下的木屋。 木屋与树挨在一处,也不知是树倚靠着木屋,还是木屋支撑着树。 那应当就是谢重叶闭关的地方。 能行至此地,实在不易。 这一路上的机关暗器自不必多说,只破这最后一门,便耗费了不少时辰,甚至动用了阴阳双册。 径路宗的核心剑法与桃花谷是一脉相承的,分为阴册与阳册,也只有内门弟子才能接触的到,而能将阴阳两册剑法融合练至大成,才算是踏入了掌门选拔的门槛。 他和师兄以及其他同辈的内门弟子早在门槛之中,算来也有好几人了,只是他二人对径路宗的掌门之位,半分兴趣也无。 木屋不大,推开门来,正对着大门的便是空荡荡的地面,只在窗下隐约有个身影。 门后的墙上钉着两盏油灯,火光微弱,屋中昏暗,瞧那人姿势,似乎是在打坐。 酒碗只觉得这屋中花香的味道很是呛人。 过于浓郁,闻来有些恶心。 “谢谷主。”韩筠箬抱拳,移目观察,“谢谷主,我师兄弟是径路宗门下。” 可对方却未曾理会。 “师兄……”酒碗压低了声音,拽了拽师兄的衣裳。 这谢谷主有些怪怪的。 其实何止是谢重叶,整个桃花谷都怪怪的。 韩筠箬站了片刻,抬脚就要上前去看,被酒碗一把拉住了。“不碍事,你站得远一些。” 不过几步的距离,韩筠箬却走得很慎重,酒碗没办法也只能小心跟在后面。 行至近前,韩筠箬拔出了佩剑,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不禁皱眉,离得如此近,他竟感觉不到什么气息。 谢重叶的武功难道已然高深到那般地步了么? 剑尖在肩头轻轻一戳,那身体似乎晃动了一下,从身后弥散出一股极淡的烟气,味道虽不浓重,却是扑面而来,两人当即掩住了口鼻向门外退去,可韩筠箬还没走了两步,但烟气仿佛已从他皮肤渗入,搅乱了他体内的气息运转,顿时呼吸艰难,眼前发黑。 “师兄!”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韩筠箬轰然倒地没了意识,酒碗大惊失色,还没等他摸上师兄的脉搏,便听不远处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滚在了他的脚边。 披头散发,双目圆睁。 莫名的阴凉爬上了他的脊背。 “阿碗。” 他回过神来,看向了烛火后,有些扭曲的人面。 而后摊开了手。 “别着急嘛。”徐箐左娇俏一笑。 他阴沉着脸没有搭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哎呀,好嘛好嘛。”徐箐左撇撇嘴,满不情愿的从怀中掏出了瓷瓶,放在了他的手上。 冰凉的瓶子在他手掌心静静地躺着,他似乎又看到了师兄。 也像这样静静地躺着。 他回过头去,那张娇憨可人的容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冰冷。 就连笑也是冰冷的。 他点了师兄的几处大xue,防止毒性蔓延,举着佩剑便冲了过去。 “你不想要解药了?”徐箐左笑颜温柔,拨开了那柄生生停在了脖颈前的剑锋。“阿碗,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酒碗将腮帮子咬得生疼,但还是按下了脾气,“什么?” “你替我做一些事,我可以给你解药。” 酒碗皱眉,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不然也不必使这样的手段逼他就范,“这天下难道只你一人能解么?” 徐箐左笑得越发放肆了起来,“但这天下,也只有我一人是以医术进剑宗的。” 她的医术当然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甚至是这毒,也是她的。 酒碗只觉得讽刺,“徐姑娘医术无双,却拿来害人性命,如此沾沾自喜,不知令师得知此事,会否后悔当初的悉心教导。” 徐箐左却是满不在意,“那你大可以抱着你师兄,看他七天后痛苦而死,但是也可以,在这七天内,做了该做的事,拿到解药救他。” 酒碗嗤笑,反唇相讥,“你会救人?” 徐箐左弯了弯眉眼,笑意却只是浮于表面,“我的目的是要你听话,自然会救人。” “为什么选我?”若选人做事,师兄的武功尚且在他之上,也比他更加八面玲珑。 徐箐左扫了一眼那躺在地上的人,“是你师兄选了你。” “不过,”徐箐左又补充道,“即便没有避毒丹,我也会先救你,你很聪明,但幸好你的聪明与不聪明都很恰如其分,所以比他更好控制。”韩筠箬那是个疯子,若是相同的情境下,韩筠箬只怕会不由分说地先杀了她。 而后韩筠箬是求医还是殉情,便不是她这个死人可以考虑的事了。 酒碗望着师兄,不免忧愁,闭了闭眼,“我为什么可以信你?” “我会给你一枝春。” 再醒来时,碗碗便已不见了。 就连徐箐左也不见了。 他问了谷中的弟子,都说不知道。 【许是与谷主,一同走了吧。】 那时他才知道,徐箐左竟已是桃花谷的新任谷主。 而他折返后山,那木屋四敞延开,尸身还丢在木屋中,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许是根本就不在乎被谁发现。 谢重叶已死去多时了。 他不由得回想起当初的疑问。 【徐箐左又是为何要给陆熹微卖命呢?】 他一直都未想明白这件事。 但眼下来看,徐箐左既是桃花谷的谷主,谁为谁卖命,还需两说的。 那陆熹微想来知道的不少。 “滚出去!”房门内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声音,不多时,便有脚步渐近,房门开启的一瞬间,他倏的抬手掐住了来人的脖颈,将人摔在了身后。 陆熹微见了他神色微怔,但转眼便恢复了那副大家小姐的模样,装得很像回事。 “徐箐左呢?”他并不想同任何人废话。 陆熹微抓着宣纸的手微微收缩,却仍然镇定,“我并不清楚。” “你们打着什么主意。”他提步向前,身后的人已然爬了起来,喘息着袭了过来。 他身子一侧,锋利的刀刃擦着他颈部的皮肤刺了个空,萧月念手腕一转,匕首横割而来,他神色未变,三两招便卸下了这人的两个膀子,把人一脚踹出了房外。 他扫了一眼过去,陆熹微见状不觉眉头一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不愿对你动手的。”陆熹微毕竟手无寸铁柔柔弱弱,但如果是为了碗碗,他并不介意对女人下手,“陆熹微,你该明白说实话对谁都好。” “但我的确不知道。” 韩筠箬沉下了脸,几步上前,握上了那纤细的脖子,仿佛只要他稍一使劲,便能将其折断,“那便说说你知道的。” 陆熹微忽地惨笑,“你我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你是觉得棋子会知道很多么?我不过是为了亡母的清白配合她罢了。” 韩筠箬冷冷地弯了嘴角,“不见得,你便是棋子,也该是很重要的一枚,我不在乎你想要得到什么,但如果你死了,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陆熹微暗自咬牙,脖间立刻传来手掌合拢带来的窒息感。 “我只知道她在找桃花剑,别的属实不太清楚。”她不知道徐箐左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也不知能否透露什么。 找? 他师父早死了,徐箐左应该是在找新的桃花剑。 但徐箐左打造出新的桃花剑,是要做什么? “福元帮的赵年书,据说三日前被一枝春所杀。” 他闻言侧脸看去,被他扔出房门的那人正艰难的往回爬着。 陆熹微显然有很多没交待的,但他眼下的重点是找到碗碗。 而徐箐左处心积虑地把碗碗变成新的桃花剑,就只是为了杀人么? 他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陆熹微软倒在地,不住的咳着,看着她始终紧攥在手中的纸张,似乎是什么画,便将东西扯了过来。 不禁愣了半晌。 这画上的人,那副容貌,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师父……” 他之所以会认得一枝春,是因为师兄给他画过一枝春的图,是因为一枝春本就是师父的佩剑。 虽然不太清楚桃花谷的赠礼为何会成了师父的佩剑,但师兄说过,自记事起,师父便一直拿着一枝春。 所谓盗剑,不过是无稽之言。 但一枝春十五年前就随着师父下落不明了。 桃花谷是怎么找回这把剑的? 既然能找到一枝春,是不是,也能找到师父呢? 他其实对师父没什么印象也没什么感情,但师兄很在乎的。 “阿碗,吃点东西吧。”徐箐左递来了一个牛纸包,他垂眸敛目半晌未动,全当没听见也没看见,只是握紧了一枝春,细细地抚摸着剑鞘上的雕花,思虑着自己的心事。 眼下,徐箐左要他杀的人,就差最后一个了,但要去杀人的话,这最后一颗解药只怕他赶不及送回去。 “阿碗,吃点东西。”徐箐左的声音僵硬了起来。 他这才掀了眼皮,无甚表情的调整了一下坐姿,“我不敢吃。”哪怕他吃了避毒丹,哪怕没有毒,哪怕他二人是在同一个摊位上买吃的,他也不曾吃过徐箐左一星半点的食物。 徐箐左面色骤然一变,侧过脸半天才冷静下来,“我不会害你们的。” 他有些诧异,觉得可笑。“说这样的话,你自己信么?” “只是你不信而已。”徐箐左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很是不以为意。“我可以替你回桃花谷。” “大可不必。” 徐箐左抿嘴,终究没说什么。 韩筠箬只怕已然醒来了,桃花谷的人是拦不住那个疯子的。 “你不想知道一枝春是从哪儿来的么?” 酒碗定定地看了会儿徐箐左,忽地一笑,“想啊。”紧接着又冷了脸,“但我不想听你嘴里说出来的。” 徐箐左眼角一抖,“你何必呢?我对你没有恶意,我们各取所需不是很好么?” “如果是你的心上人躺在桃花谷里生死不明,你还会觉得很好么?” 徐箐左神色有些复杂,“有什么不好的,起码是完完整整的躺在桃花谷的。” “那是你,你愿意不代表我也愿意。” 徐箐左翻了个白眼,但眼珠一转,就又诡异地笑了,“阿碗,你师兄若知道你为了他杀了那么多人,还会接受你么?” 酒碗顿时神情僵硬,徐箐左却乐不可支,“不过,他本来也不想接受你,我无非是给他再添了一份借口,你也就不必吊死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不是?” 酒碗半晌未搭话,只是从眼底浮出了一抹恨意,“徐箐左,最后一颗解药在我手里,我已然杀了那么多人,你觉得会差你一个么?” 徐箐左却神色莫名,“你这么恨我么?” 酒碗低下了头去,不愿回答。 只要抓紧杀完最后一个人,应该是能赶回去的。 他想着。 近来的那些风风雨雨,该不会都是碗碗做的吧。 众人的说法都相当一致,是桃花剑,甚至流传出了桃花剑的画像,是他师父的画像。 若陆熹微不曾说谎,那么徐箐左显然是让碗碗披了师父的皮去杀人的,有些诡异。为什么一定要让桃花剑重出江湖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桃花剑没死的消息传遍江湖呢? 但如今已死了那么多人,大多都是一些有名的帮派掌门,或是儒士剑客,不过一月便激起了公愤,巷间谈论的都是各帮派组织了人手,要猎杀桃花剑的事。 徐箐左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让桃花谷再次一统江湖? 可徐箐左如此行径若被爆出来,只会被江湖各门派追杀,何谈一统呢? 如果只是为了铲除异己,那也不必非要桃花剑出手。 桃花剑。 桃花剑…… 其实,一统江湖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传闻中桃花剑还活着,会做什么呢? 无非就是报复曾经追杀过自己的门派。 报复仇人。 成为一个索命的冤魂。 但传闻中的桃花剑,劣迹斑斑,如此一来,只会招惹更多的仇恨,此事便会没完没了。 然后桃花剑被桃花谷所杀,一枝春也会顺理成章的回到桃花谷,而桃花谷自然就顺理成章的因铲除了江湖上的公敌,被各门派奉为神明。 一统江湖似乎也是可行的。 只要徐箐左的这番打算不会曝露。 但这些也不过是他的胡思乱想。 而如今,流传出来的被桃花剑报复的名单上,只剩了最后一个门派。 若是众门派联手伏击。 碗碗只怕轻易不好脱身。 白日里刚落了一场新雨,这样的黄昏时分,空气也仍旧是湿润的,林中弥漫着薄薄的白雾,目之所及皆是模糊。 落日的余晖染红了漫天的晚霞,比那被雨水敲打了整日的迎春花还要妖艳。鲜红的花瓣沾着雨水,沉沉的向下坠去,仿佛会从花上,落下几滴血珠。 花香都显得奇异起来。 山林中的树,都那样高,枝叶稚嫩,却密密麻麻的遍布在枝干上,在晚霞的照映下,显得那样温柔,就连林中的雾都不由得沾染上了那和暖的颜色。 寂静而安然。 刀刃破风而来,朝着桃花剑的头顶便砍了下去,桃花剑侧目而视,长剑出鞘,一切都快如闪电,不过瞬息,来人便倒飞而出,腕侧血流不止。 林中有风经过,但那雾气却凝聚不散。 只有迎春花上的雨水被风吹落,摔碎在了水坑里,将倒映其中的晚霞模糊的身影也击得七零八落。 从四面八方的雾中飞奔而出了数个身影,各持武器,面目狰狞。 “杀!”不知是何人怒吼一声,众人便异口同声地附和,一拥而上。 “杀!” 那杀意有如实质,凝滞的白雾似乎都被搅动了起来。 桃花剑不欲恋战,飞身而上打算远离,却被早就潜藏在树上的人挡了回来,双刀同时砍下,便是被他躲过,也带着满满的杀意。 他也只能翻身而下,踩踏着最近一人的肩头,顺势割了此人的手腕,听着咻咻的声响,长鞭宛如蜿蜒的蛇缠上了他的右臂,侧面有武器袭来,桃花剑满脸淡然,一边闪开了众多武器的袭击,一边左手持剑横扫而出,卸了一大片的战力,而后挥剑砍断了长鞭,从前赴后继的人群中开出了一条路来,踩着那些人的肩头,蹿上了最近的一棵树。 他的目标只有那一个人,向来是不愿多造杀孽的。 故而只是割断那些人的手筋罢了。 不然以一枝春的剑锋,便是将这些人全都杀了,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他还剩两天,若今日夜里能得手,明日便能马不停蹄的赶回桃花谷去。 若师兄出了一丝一毫的问题,他便会毫不犹豫的拿徐箐左来填命。 “快追!” 山林中的苦战,已有两个时辰之久,便是桃花剑武功再高强,也吃不消众多门派弟子疯狗一般的进攻,况且,众人明显察觉到了桃花剑从不杀人,只是断人手筋脚筋,便是心有疑虑也顾不得许多,满脑子都是门派杀仇,下的皆是死手。 但桃花剑最终还是杀进了双吉派的大门,看到了他的目标。 萧冬安。 “周可雅……真的是周可雅……”萧冬安喃喃自语着,看着场中身形灵活,双手皆能持剑的身影,不由得两股战战。 他哪怕见了别的门派送来的画像,也从来不信周可雅真的还活着。 许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但若说自己是否后悔,此时已不重要了,他便是后悔,便是跪地求饶,周可雅也绝不会放过他的。 唯有一死。 思至此,萧冬安才终于从惊惧中找回了一丝理智,招呼着自己的儿女和弟子前去帮忙。 但酒碗此刻,不觉力竭了,脑子一片混沌,全是靠着本能反应在躲避,双腿都麻木了,双臂也沉甸甸的,剑柄上的雕花纹路磨破了他的掌心和虎口,只有钻心的疼痛还能叫他清醒片刻。 倏的他脚踝一软,后背上便平添了一道伤口,剧烈的痛苦刺激着他的神经,疼的他顿时满头冷汗,得手的弟子看着自己刀上的血迹久久回不过神来,似乎是没有想到,这般厉害的桃花剑竟被他砍伤了。 围在四周的众人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而后才举着武器,继续进攻。 他可不能死在这儿。 他还要给师兄送药的。 也不知怎得,他突然有些后悔,该让徐箐左拿解药回去的,不然他若是出了意外,师兄岂非被他牵连。 但眼下想这些并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徒增烦恼。 他还可以逃,但萧冬安就在他视线范围内,这次若失败了,下次只会更加困难的。 不杀了萧冬安,只会对不起他无辜早亡的师父。 就在他越渐虚弱只能勉力支撑的时候,不知从何处杀进来了一人,那可真是实实在在的杀进来,一柄长剑,左劈右砍,杀的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比他更像是传说中的杀神。 韩筠箬赶到双吉派时,早已入夜,好在此处门派众多,弟子更是数不胜数,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他知道所谓的桃花剑是碗碗,但见到那张假脸,还是不由自主地晃了神,失声道,“师父……” 他上前搂住了碗碗,摸了一手的黏稠,心下愈恨,看向了周围。 众人围了桃花剑两个时辰之久,都不曾见过真正的死人,这突然杀进来一个疯子,着实把众人吓到了。 酒碗没工夫跟韩筠箬计较什么,只是指向了藏在人群后面的中年男人,“萧冬安。” 萧冬安心头乱跳,哆哆嗦嗦地喊着,“快杀了他们!” 酒碗尚有一战之力,轻易不会被人近身。 韩筠箬可不像小师弟那样仁慈,碗碗如今浑身是血,他积了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想也不想便跃身而去,前来阻挡的皆成了他剑下亡魂,但正因如此,才骇得众人不敢上前。 萧冬安常年养尊处优的,便是十五年前武功不错,眼下也剩不了什么,拼尽了全力都没挡下两招,便被韩筠箬一击毙命,头颅飞出落在了人群里,惹来阵阵惊呼,鲜血满地。 趁着众人片刻的失神,韩筠箬便揽着碗碗扬长而去。 只留了双吉派满地的尸首,和魂不守舍的众人。 实在怪事,师兄是怎么会醒的?他最后一颗解药还没送回去啊。 徐箐左也不曾折返桃花谷,师兄是被谁救醒的? 夜风迎面灌来,酒碗忍不住咳了起来,他今天紧绷着精神太久了,现下歇着整个人疲累不堪,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伤口一阵一阵的泛疼,痛的他都有些麻木了。 韩筠箬找了个僻静的山洞,在洞口升起了火堆,听见碗碗止不住的咳嗽,临近一看才借着火光看到了碗碗满嘴的血沫,连忙将人扶进了洞里,却被一把推开了,韩筠箬怔了怔,没明白,“怎么了?” 酒碗费力地撑着身体,脑子里满是韩筠箬见了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师父,心里呕得不行,“你是为谁来的?” 韩筠箬哑然失笑,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忘吃醋,也是……唉。“碗碗。” 酒碗撇嘴,“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来的。” 酒碗语塞了半天,有些不解,“你不是很在乎师父的么?” “我不该最在乎你么?” 酒碗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道师兄在乎他,但是没想过在师兄心里,自己会比师父更重要。 “别闹了,快让我看看伤口。”韩筠箬连忙将人拉了过来,解了碗碗的衣裳,幸好他怕碗碗受伤,来时带了不少伤药,但现下没法子消毒,只能简单擦一擦,“忍一忍,马上就好。” 酒碗伏在他怀里,疼的身体直发抖,但其实还怪开心的。 上好了药,酒碗本还想问问师兄,怎么醒来的,结果还没等他开口,就眼前一阵发黑,没了意识。 【引】 闵中秋思 唐·杜荀鹤 雨匀紫菊丛丛色, 风弄红蕉叶叶声。 北畔是山南畔海, 只堪图画不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