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东风客【完结】
桃花, 桃花, 烟霞随春归家。 南枝雀儿放歌, 原是东风来客。 客来, 客来, 满目乱红正开。 桃花剑一事,愈演愈烈。 径路宗的掌门从来都是个怪人,虽在此地建立了门派,却对宗门的事务不大上心,似乎门派最终会走向何种结局漠不关心,而对于宗门内的明争暗斗便更加不在意,只是置身世外,冷眼旁观。 周长老在时,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和平,在其出事后,径路宗便乱作了一团,而掌门,则是以妻故为由,闭关不出。 那一年,宗门内出了很多事,死了很多人,甚至遭到入侵,遭到占据,直到陆以文回到宗门,尽灭了来此不久的山匪,整肃了上下的风气,径路宗才又回归了平静。 如今,掌门也还是老样子,不过是空担了一个掌门的名头,常年不露面,而陆师叔也渐渐不问琐事,整个径路宗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 而门派的日常事务,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头上。 哪怕他并不长于此事。 但他顶着所谓门派大师兄的头衔,似乎无人比他更合适担起所有的责任。 而他那所谓的师父,用处还不如祠堂里供奉的那几个牌位。 好歹是个寄托。 其实,之前桃花剑的事在宗门里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特别是那两位师弟离开后,没了能闲言碎语的存在,这事也就归于平静了。 万没想到,他们这样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却还是陷入了风波之中。 径路宗如今的消息是有些闭塞的,就连最初的涟漪也是在外界以讹传讹了大半年后,才传到了宗门。 故而桃花剑在江湖中大开杀戒的事,他们都是在各门派找上门来后,才得知了一二。 在双吉派一战的惨状,深刻地印在了参战的众人心中,每每想起,都觉毛骨悚然。 偏不巧,双吉派的萧月栖认得韩筠箬,知道这是径路宗的弟子,这才来到了宗门讨要个说法。 他看着那张桃花剑的画像,听着萧月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一幕幕,心下有了计较。这个酷似周长老的桃花剑,若不是周长老本人,只怕是酒碗了。 他不知韩筠箬是否会为了师父拼命,但却看到过很多次,此人因酒碗疯魔的模样,杀那许多人,在他的认知里,韩筠箬的确是能做出来的。 并不稀奇。 至于那些能逼的韩师弟大开杀戒的人,想来也无辜不到哪儿去。 只是这样的话,如何能对外人讲…… 至于十五年前的桃花剑,说实在,太多年了,他对于周长老的记忆都模糊了。 “韩师弟早已下山了。” 他无力处理这样的事,也不想掺和进外面的风风雨雨,他单是维持好门派现有的生活,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元师兄这样说,径路宗是不打算为此事负责了?”萧月栖听罢冷笑一声。 对啊。 他只觉得疲惫,这事与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却也不好把心里话说出口来。 他恹恹地坐了半晌,才打起精神来,去寻了陆师叔。 绿染园里,却只有兰竹和容箖。 “杜师妹,陆师叔呢?” 两人在屋前屋后的忙着,杜兰竹正将扁筐里晒干的金银花装进布袋,微微侧脸扫了他一眼,“去璧堂的草庐了。” 那本是周长老的小园,后来成了韩师弟两人的住所。 如今,想来空空如也了。 “元师兄何事?” 元扶阳稍稍回了神,看着小园里已然清理好的大半药材,蓦然有些预感,“你们,要去哪儿?” 杜兰竹一愣,眼珠转了转却没回他,只是低头做事,顾容箖也沉默着,抖搂了另一个筐中的残渣。 他站了片刻,心知是得不到什么答案了,便告辞离去。 璧堂园里,他垂首而立,等候发话。 当年,若不是陆师叔及时回来,他只怕也是没命活到现在的。 可陆师叔知道了桃花剑的事,也并未说什么。 只叫他看顾好宗门,别出什么岔子。 他有些惆怅,那他该怎么回萧月栖呢? 难不成还真的说不想负责么? 只怕少不了会被那孝子暴揍一通。 他的武功可没有多好的。 而且,绿染园里那样的状况,他总觉得陆师叔像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便是厚着脸皮,陆师叔怕是不会带他一起走的。 可他实在不想待在这儿了。 陆师叔他们若是也离开了,他便更待不下去了。 “陆师叔。”他犹豫着,也不敢抬头看,只唯唯喏喏自言自语,“你们要去何处?”他想着,便是陆师叔不带着他,他或许可以自己去啊,无非就是一个人上路,边走边找的会慢一些。 陆师叔只淡淡的回了他一句,“自会相见。” 第二日,陆师叔三人便下了山,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几时走的。 而萧月栖那处可是不好糊弄的,他不能瞎担责任,便只是说要请示掌门,可掌门闭关许久,都不知何时出来,但有掌门顶着,总不至于让他一个人当冤大头。 所幸,他抓耳挠腮的,并未等了太久。 陆阑,总算是出关了。 而,桃花谷的请帖也在此时送到了。 “桃花谷是何用意?”表老爷大致扫了一遍请帖上的字,不由得嗤之以鼻。 “自然是请帖上写明的用意。”陆熹微略一抬手,萧月念便径直上前将请帖拽了回来。 表老爷咬了咬牙,看着人高马大的萧月念,终究没有动怒,“可我陆家与桃花谷有何干系?便是当年的周可雅,那也是径路宗与桃花谷的恩怨,平白地扯上陆家,倒不知谢重叶是打的什么主意。” “表叔公说错了两件事。”陆熹微轻轻勾了嘴角,显得很是柔弱,“一来你姓张,不姓陆,不过是我祖母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与我陆家并无干系,这许多年里,祖爷爷会留着你,不过是因我祖父早亡,顾念与你的一点旧情。又或者……” 陆熹微忽地冷笑一声,就连语调都变得冰冷,听来有些瘆人,“又或者,是因你当初伙同陆家迫害我祖母,迫害她的一双子嗣,这样无耻之尤,这样小人行径,甚得祖爷爷的欢心。” 表老爷脸色连变,顿时怒不可遏,呼地起身便要上前,想要给这个小辈一点教训,却一时昏头忘了萧月念正站在陆熹微身旁。 他尚未近身,便被萧月念一个耳光摔了过来,当即侧脸肿胀,歪在地上痛苦哀嚎个不停。 声音立刻引来了表老爷的心腹,萧月念早有准备,招呼着潜藏在附近的练家子将一干人等全部生擒。 表老爷还妄想起身,抬眼便瞧见萧月念正死盯着他,不觉心下发毛,却不等他动作萧月念便抬起一脚,毫不留情地踩碎了他的膝盖骨。 又是一阵哭号。 陆熹微冷眼瞧着那地上的畜生,端起了桌上guntang的茶水丝毫不剩地泼在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上。 自然是招来了更为撕心裂肺的吼叫。 想来杀猪,也就是如此了。 陆熹微便在这样骇人的动静中,娇笑出声,仿佛是瞧见了什么乐事,笑得很是开怀。 表老爷此时才从心底里感觉到了恐惧。 那张娇柔可怜的面庞在一瞬间幻化成了地狱的修罗。 但叫他向女人低头,却是不能,他宁可死。 左右今日,他也活不了了。 “你,真不愧是,陆阑的女儿,跟他一样的人面兽心!” 不等陆熹微开口,萧月念便怒火中烧,恨不得踢死这老畜生。 只是陆熹微早有命令,萧月念泄愤都得收着劲。 陆熹微迤迤然地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踱步到了这被打去了半条命的畜生身边,略一停顿,便照着那被茶水烫起了水泡的手,狠狠地踩了下去。 那惊天动地的喊声,听来很是悦耳。 “想死?那可不成,我还有一出好戏要演,表叔公可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陆熹微掩口轻笑,眼眸如刀,温温柔柔地出言安慰着,“表叔公放心,嘉儿一定会完完整整,将你治好的。” 语罢,陆熹微收回了凌厉的眼神,面露无辜,令人不禁心生怜悯。 又忍不住胆寒。 电光火石之间,他根本没看清陆阑的动作,只被一道寒光闪过了双眼,闭合的瞬息,温热的血溅在了他的面上,眼中只有纤细的脖颈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皮rou翻出,鲜血如泉涌一般,喷薄而出。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耳中撕裂般的鸣声肆意的蔓延,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思考。 那双充斥着茫然的眼眸,定格在了那一刻,成为了他往后十几年的梦魇。 【师兄。】 【师兄,我们去看阿文哥哥吧。】 【师兄,阿文哥哥是不是讨厌我了?】 【师兄你别去了。】 【师兄,我出嫁后就剩你一个人了。】 【师父肯定不想我们一蹶不振,整日哭哭啼啼的。】 师兄。 他是在做梦吧…… 他猛地心头绞痛,胸口似被压了千斤重的东西,不由得蜷缩着,死死地按住了仿佛是要将他整个撕开的疼痛,紧跟着喉间泛起一股腥甜,张口吐出了一口血来。 只是这血相比于地上那大片大片的赤红,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阿珞……”他跪在一大滩血中,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双手颤抖着,不知该如何触碰,只有眼泪控制不住的滚了下去。 师父临终前,分明还嘱咐过他,让他照顾好师妹师弟。 与他一同长大的小师妹,此刻却双瞳涣散,满身鲜血地躺在冰凉的土地上,再也没了气息。 他的心里一时间,只剩下了恐慌。 不是这样的,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只是来将小师妹带回去的。 “哭够了么?”陆阑冷漠地望着他,也望着地上的小师妹,望着那个结为夫妻的女人。 他第一次觉得害怕。 陆阑,原来是这样的人么? 他竟然从未真正的认识过陆阑。 “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要杀了她么!”他愤恨难平。 陆阑扯着嘴角哼了一声,似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她若带着嘉儿回了陆家,叫陆家知道了你我的事,你可想过后果。】 【是要关起来也好,动之以情也罢,总要先将人带回来的。】 他怎么就信了陆阑的鬼话。 陆阑却眯了眯眼睛,兀地伸手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怎么?事到如今,你是觉得自己还能脱身么!从你跟了我的那一刻,你就再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他咬着牙,猝不及防的抬手给了陆阑一个耳光,陆阑却挑眉笑了,“周可雅若逃脱了,你猜他会去找谁?” 他顿时呼吸一滞。 阿文。 他瞬间便明白了陆阑的言外之意,以阿文的脾气,单是余一珞的死,就足以要他二人填命。 所以,周可雅不光要杀,还要罗织出无比充足的理由。 哪怕这个理由滑天下之大稽,哪怕是诬陷构害,都要师出有名,都要钉死了周可雅的罪名。 周可雅非死不可。 十五年前,究竟有多少个门派参与了追杀桃花剑一事,即便是谢重叶自己,都记不清了。 桃花谷并未出面,只有他暗中帮了忙。 其中,径路宗与杭城的陆家那时占了大头。 而咏安也是在那时卷进了追杀,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师弟,撇下了妻子前去搭救周可雅,反被其他门派的人生擒,等他赶去救人时,咏安已然被折磨得疯疯癫癫。 他后悔不已。 若不是他与陆阑暗中苟合,阿珞和咏安本不必落得如此下场。 况且,他二人本就该死。 他其实也不明白,陆阑为什么死咬着周可雅不放,便是阿珞带着孩子去了杭城告状,陆阑与本家早已势同水火,难道会真的怕陆家么? 陆阑,何曾怕过陆家呢。 可如今他泥沼深陷,又如何能脱身呢? 他便是愿意以死谢罪,陆阑却不见得愿意,况且,陆阑的功力今时不同往日,他若出手,难保不被反杀。 除非…… 除非。 除非他与周师兄联手。 可周师兄如今还会信他么? 只可惜,他再也无法得知了。 那是围剿一战的半年后,他收到了陆阑的传信,说是发现了周师兄的行踪,可等他日夜兼程的赶到后,看到的已然是既定的事实。 周可雅死了。 尸首分离,死的好不悲惨。 他望着眼前血腥的一幕,脑中想的却是,这究竟是怎样的恨意? 陆阑竟这样仇恨着周可雅么? 为什么呢? 便是当年师父喜爱周可雅,但从未贬低过他们师兄弟,更是毫无保留的爱护着他们的。 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境地呢? “你不怕阿文知道么?”他打心底里,惧怕着,但陆阑总是那般的风轻云淡,似乎没什么是怕的。 也是,这对亲兄弟的感情一向不好。 陆阑大约也不在意。 可他怎么办? 阿文若有一日回来了,该怎么办? “若瞻前顾后,还如何做事。”陆阑望着地上的尸首,面上浮起了笑意,仿佛这血迹四溅的场景只是自己完成的一张泼墨画。 叫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到如今,谢重叶已不相信陆阑原先的说辞了,甚至阿珞的死,也显得那般牵强,似乎只是找一个除掉周可雅的借口。 陆阑只是微微侧脸斜了他一眼,没有应答,转而说了别桩事,“一枝春不见了。” “你是为了一枝春?”是为了一枝春,又或者,是为了谷主的位子? 陆阑看着他只无声地笑,“周可雅为情杀害掌门夫人,后携名器一枝春隐遁江湖,这样的故事,也够应付外界的人了。” 谢重叶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初桃花谷内乱的真相,便是靠这样编故事遮掩过去的。 他想起了王无鸣。 一个本该身败名裂的人,却在故事中完美隐身。 像极了当下的陆阑。 还有他。 陆阑留了他处理周可雅的尸体。 他怔怔地望着那满是血迹的布料上,刺鼻的桐油将火连成了一片,散发着无色的灼热。 出神地想着心事。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周师兄,就当是,为当年桃花谷无辜惨死的弟子,一个迟来的交代吧……” 不然,他又该以什么样的理由,来蒙骗自己? 只希望,阿文迟一些,或是,永远也不要知晓这件事。 烧了片刻,他才想起头颅还扔在一旁,正打算去捡,才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用包袱裹起了那颗头颅,发觉他寻了过来,吓得摔了一跤,便抱着包袱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很是仓皇。 陆熹微足有十五年未曾见过陆阑了。 便是幼时,她见陆阑的次数,都不如见周可雅的多。 如今见了,更是觉得恶心。 陆熹微身着孝服,头上簪着白花,手捧着亡母的灵位,迈进了正厅,无视了周遭打量的目光,来到了徐箐左的身侧,对着各门派的掌事缓缓下拜。 “陆家女见过各位。” 嗓音温柔婉转,行止落落大方,使人好感倍增。 厅上众人都不由得扫了一眼坐在一旁,似乎这一切都与已无关的陆阑。 “我此来,要为我阿娘,寻一个公道。”陆熹微说着,将灵位放在了身侧的桌上,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件。 徐箐左不便多言,收起了谢重叶的供词,整了衣衫坐了下来,端着茶杯抿了一口。 念的她嗓子疼。 “十五年前的深秋,阿娘与周伯伯带着我从虞岭出发,前往桃花谷求医。” 当夜,她与阿娘宿在马车上,周伯伯在外守夜。 阿娘本已哄着她睡下了,却又在夜半唤醒了她,眉头深锁,愁容满面,只交给她一封信,叫她务必要贴身放好,不能被她父亲拿去。 她没懂,父亲不是还在径路宗,为什么要拿走这封信? 这封信,又要送给谁呢? 【交给在杭城的祖爷爷。】 【我们看过咏安叔叔,还要去看祖爷爷么?】 可是,父亲不是不许她们去找祖爷爷么? 父亲若知,不会生气么? 但阿娘并没有与她解释这些。 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阿娘别怕,嘉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之后,阿娘便抱着她,低低地哭了。 “从那之后的第三日,我蓦然从梦中惊醒,身边却没了阿娘的身影。” 那一日醒来后已是黄昏,她记得周伯伯接了咏安叔叔的传书,去别处买药材,便将她与阿娘安置在了一间小庙,说第二日便来接她们。 小庙外荒凉的很,她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就径直走了过去,离着不远便瞧见了阿娘,父亲还有谢叔叔站在了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 还没等她开口叫人,便只见父亲手中剑光一闪,阿娘便倒在了血泊中。 她只是愣愣地,张着嘴。 猛地一个激灵,正要喊一声阿娘,便被人从后捂住了嘴巴,几乎是瞬间,便被带离了原地。 她远远地望着,却看不清阿娘如何了,只有父亲回身看了他们一眼。 带她走的,是提前赶回来的周伯伯。 周伯伯只说,阿娘之前再三嘱托过,要转路将她送去杭城。 周伯伯便依阿娘的遗愿,将她平安地送到了杭城,送到了陆家。 她便将那封信交给了素未谋面的祖爷爷。 而后,她便听到祖爷爷与一个中年男人商议,要如何除掉周伯伯。 甚至是她。 陆熹微抬了眼,望向门外。 适时的,有人将她那还算完整的表叔公,带了进来。 众人的目光便不由得移到了门口。 之前还嘴硬心硬骨头硬的表老爷,如今已成了惊弓之鸟,这些日子里是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如今见了陆熹微的面,便什么都肯说了。 表老爷进来之前也是在外面听了一耳朵,清楚自己该开口说些什么,只想着此间事了,他或生或死都无所谓,只想尽快结束这样折磨的日子,遂忙不迭地招认,“是,是我与陆老爷商量的,我们想着这样大的把柄不能旁落,只有除了周可雅,才能保证能从陆阑那处得到最大的利益。” 便是她,这一对豺狼虎豹,都想着将她这个证人杀了,嫁祸给周伯伯,如此一来,便有了更加充足的理由,对那名满江湖的周可雅出手。 【嘉儿,陆家或许不比径路宗,但总归是安全的。】 【这许多事,到陆家后,便要忘干净。】 便要忘干净…… 她不禁回想起了周伯伯对她的嘱咐。 周伯伯大抵,早就料到了。 正因如此,才有她为保命,落水假失忆的事。 “而这封信,便是我阿娘亲笔所写,写了她是如何发现陆阑与谢重叶的jian情,阿娘惟恐陆阑得知后会对我们母女下毒手,才隐忍不发,才盘算着前往杭城将此事告知陆家。” 陆熹微说罢,便将信封交给了萧月念,后者将信纸取了出来,拿在手里,任由众人查看。 徐箐左看着围在一起的人群,不由得侧脸望向了仍旧不为所动的陆阑,展颜一笑,“陆掌门可有需要补充的?” 陆阑眼底波澜不惊,没有搭话,似乎并不在意。 徐箐左不是没有查过,可她不明白陆阑这样的人,也不明白陆阑究竟在意什么。 她问过陆以文,对方也只说会处理。 徐箐左莞尔,只当陆阑是默认了,“如此,陆掌门可想好自己的下场了?” “你想杀我?” 徐箐左却摇摇头,“应该说,在座的诸位都想杀你。” 桃花谷这样表示,便是决意一力保下了韩筠箬了。 诸多门派自是招惹不起整个桃花谷的,而桃花剑的事症结如今全在陆阑一人身上,自然是全都算在此人的头上了。 若不是陆阑当年搞出了这样的冤案,也不会有这十五年后的复仇。 对于各门派来说,针对陆阑,与十五年前针对周可雅,并无什么太大的分别。 他们只是需要始终站在所谓正义的一方。 况且,多数门派之中,新旧交替一直难以实现,桃花剑的复仇也成全了很多人的野心。 徐箐左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故而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事。 甚至最后的双吉派一战,即便韩筠箬赶不过去,也会有内应搭救。 “不自量力。”陆阑却笑,冷冷的,听来很是不屑。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这处,被这些泛着冷意的眼眸盯着,站在陆阑身后的元扶阳也不由得胆怯起来,他武艺不精,若是被迁怒,只怕很难活下来。 陆阑想来更不会理他的死活。 他原想着跟着陆阑下山,便是寻不到陆师叔他们,也大可以暗自离开,总归是不必回到径路宗了。 可眼下…… 元扶阳正胡思乱想着,忽地有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侧,元扶阳惊了一下,定神后才发现,竟是多日未见的两位师弟。 酒碗与韩筠箬。 这二人的剑锋不知何时搭上了陆阑的脖颈。 似乎是不满他如此迟钝,酒碗眉眼风流地看了他一眼,出言提醒,“元师兄,让让。” 元扶阳愣了一瞬,才匆匆逃去了角落。 但心里却不免担忧,他知道这二人武功高强,但对上陆阑这样经年沉迷于练功的人,不知会有几分胜算。 “我本打算,一贴毒药便送你上路,但想着未免便宜你了,总要让你千刀万剐,受尽苦楚,才能稍稍平息我们这些人的怒气。”徐箐左与陆熹微并肩站着,眉目如画,温柔可亲,倒不像是在说杀人的事,“陆掌门觉得如何?” 陆阑面无惧色地笑笑,“你真当这两人便可如你所愿了么?” 徐箐左满面无辜,“自然不是。” 陆阑本还气定神闲地靠坐在椅子里,却猛地变了颜色。 有两把长剑从背后直直地插进了他的琵琶骨,剑尖上滴滴答答的,淌下了血来。 站在他身侧的两人此刻也收起了各自的佩剑。 能有这样的功力,还善使双剑的人,是周可雅。 与阿文。 余一珞和谢重叶,哪里配得上阿文。 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对阿文一往情深,却连阿文真正的心上人,都看不出来。 陆阑很久以前,便知道了。 阿文时常会露出他心心念念的,爱慕的神情,却不是对他。 是周可雅。 这三个字是他的一生的噩梦。 不论他如何努力,如何争取,都比不过对方,甚至他求而不得的阿文,心里眼里也都是这个人。 他唯一的慰藉,便是周可雅对阿文并无同样的感情。 但这一点点慰藉,又怎么足够。 他望着那渐行渐近的身影,忍受着身上筋断骨折的疼痛,露出快意的表情,“你当初若从了我,也便不会有这许多事了。” 暗室里光线昏暗,还有浓重的血腥味,陆以文却举着烛台,面无表情。 “余一珞的死,谢重叶的死,周可雅的死,都是你一手造成的。”陆阑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却笑得很是开怀。“这所有的悲剧都是因你而起,他日奈何桥边,你猜周可雅会用何种面目对你?”说罢,便肆意地放声大笑起来。 可陆以文却不曾回应了他半个字,只是将烛台放在了地上,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缓缓翻动着,撕下了其中的一页,让陆阑看了一眼。 【陆氏族谱 五世 长子以阑 配余氏 生女一 熹微】 而后便将那页纸靠近了烛台,火舌摇曳,不过瞬息便将其吞噬殆尽,只留了一地的灰烬。 陆以文作罢这些事,便神色如常地端起了烛台,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陆以文,陆以文!”陆阑似是明悟了什么,想要起身却只是整个人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费尽力气也挪动不了自己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吼着,“陆以文你不恨我么!” 可陆以文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走得那样从容,直至再无身影。 只留了陆阑一个人趴在地上,喃喃自语,“你不恨么?你怎能不恨呢……” 【你想做大哥便做,不想做,我本不必有一个大哥。】 “不吃饭在想什么呢?”后脑忽地被拍了拍,陆以文回过神来,只看见周可雅端着碗筷坐了下来,给他碗里夹了菜。 “想阿珞的事。”他与师兄向来是无话不说的。 “她都要嫁人了,你现在想也有些迟了。”周可雅叹气。“快吃饭吧。” 可他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色,却半点胃口都没有,“师兄,如果……如果当初答应陆阑了,他是不是,就不会祸害阿珞了。” 周可雅却一瞬变了脸色,将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上,“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说罢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好,略略缓和了神色,“先不论阿珞是否心甘情愿,便是你牺牲了自己,难道就能满足陆阑往后几十年源源不断的贪欲么?他今日想要你,明日也会想要别人,你能牺牲到几时?” “阿珞如今自己愿意,我管不了她,可这即便是错,也是陆阑一个人的错,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必为了任何人做违心的事。” 他望着师兄,很想问些什么,可师兄似乎读懂了他的心事。 “阿文,即便是我。” 他不想阿文受委屈。 阿文是个好孩子,从小跟着他,都没受过什么苦,却因为陆阑,被迫远走他乡,他心里不是不怨恨的。 “师父,我们要去哪儿啊?”依依突然捧着吃了一半的饼子,凑上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们先去竹西亭,然后回虞岭,接你的两个师兄,我们一起去找我的师弟。”他说着,不由得叹气,也不知道那俩孩子如今怎样了,只怕在门派里不好过的。 “师兄是谁呀?”依依好奇着。 “有个大师兄,叫韩筠箬,还有个小师兄,叫小碗。” 依依咬了一口烧饼,不解,“为什么是小师兄啊?” “因为小碗的年纪比你小啊。” 依依却不服气,“那他应该是师弟啊。” 周可雅笑了,摸着依依的脑袋瓜,“你还想当师姐啊。”依依便笑着点头,“那不行的,按规矩小碗比你拜师早,就是你的师兄,而且,做小师妹的话,两个师兄会保护你的。” “我才不要他们保护,我以后会比他们还要厉害的!” “是是。”周可雅表示赞扬,“依依以后好好学东西,要比师兄们还要厉害。” “那以后就是我保护他们了!”依依扬起小脸,很是得意。 “我还可以保护师父呢!” 师父那时,对她说什么来着? 她竟然都忘了,只记得师父一直在笑。 师父总是那样好看,笑得也那样好看。 “姨姨!”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在了她怀里,那一瞬间,幻听一般的,还以为是师父在叫她。 迎面而来的,是兰竹几人。 半个多月,小匀已经跟他们混熟了。 “徐师姐,我跟阿容去听了墙角,韩师兄他们好像要走了。”兰竹这样说着,顺便对着小匀招了招手,哪知这孩子却扭动着身子,非要元扶阳抱她。 元扶阳只得把小姑娘接了过去。 她到了两人的住处,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问什么呢? 为什么要走? 韩筠箬和酒碗毕竟不是在桃花谷长大的,他们之间并不亲厚,只有师父这一条纽带,如今师父也不在,走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 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 前来开门的是酒碗。 “怎么不进来?” 酒碗既这样说,她也便进了门,韩筠箬正在收拾东西,听到了声音也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 “我听兰竹说,你们要走了。” 酒碗点头承认,拿着茶壶给她倒了杯水,“这小妮子成天听人墙角,又欠师叔罚她了。” “她,她也只是担心你们。”她顺势坐在了桌旁,握住了茶杯,手心暖烘烘的。 酒碗却拿着盘子里的糕点咬了一口,转身又去将剩下的喂给了韩筠箬,笑着,“你不担心我们么?” 徐箐左一愣,有些不好意思笑了,“那,你们为什么要走?” “没啥呀,陆熹微不是说要回去写新的桃花剑话本么?我们打算去监督,顺便四处去逛逛,说不定还能给你弄一些小徒弟回来。” 如此,徐箐左才明白了一些。 “谷中有师叔帮你,不会有事的。”酒碗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兰竹他们能做很多事的,元师兄做事也很妥帖的,我们出去玩个小半年的就回来了。” 原来只是想出去玩,她还以为是她做的太过分……她的那些算计,谋划,最后双吉派的内应也只是能保证酒碗不死而已,他们若怨若怪,也是应当的。“对不起。”她不仅没有保护师兄,还将人推到险境之中,都不知师父是否会怪她。 酒碗却坦然一笑,并不在意,“没事,你为师父做的,比我们都要多,你也做得很好。” 徐箐左蓦地红了眼眶,“师父会不会生气呢?”便是为了复仇,她也算计着杀了那么多人。 陆阑被带去杭城,陆熹微要把人当众活剐了。 她本来也是要跟着去的,可陆熹微起行的那天,她突然觉得疲惫无趣,便没有一起动身。 陆阑便是死一千次,死一万次,师父也不会活过来了。 那一刻,她只是想念师父。 想念爹爹死后,师父照顾她的种种。 想念师父曾畅想过的生活。 想着若是师父没死,若是他们一同去找到了师叔,这十五年,不该是这样的。 “不会的,你是小师妹嘛,师父肯定会偏心你的,更何况你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做错事的人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师父一定也希望我们,好好活下去的。” 咏安这般模样,早已没了当年稳重小师弟的影子,双腿皆断,左手成残。 这样疯疯癫癫的,似乎,也是好事。 咏安的妻子早两年便积劳成疾过世了,他也是在那时来到医谷吊唁,遇到了徐箐左。 “蝴蝶飞!蝴蝶飞!”咏安坐在轮椅里,突然吵嚷起来,他顺着咏安的右手看向了不远处,的确是有一只纯白的蝴蝶正绕着早开的桃花飞舞。 眼下春风刚至,树上却已然有了星星点点的花瓣盛开了。 “桃花……” 除夕当日,周谷主的屋子里熏开了一株桃花,开得那样娇艳。 守夜时,便抱来了。 宋无寒摸着下巴,突然提议,“不若我们今年的调笑令就拿‘桃花’为题。” 众人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宋无寒便连忙拍着胸脯,“那我先来。”略略思索后,便一句一顿的念着,“桃夭,桃夭,旧枝吐蕊今朝。新日有春将至,往梦姗姗来迟。迟来,迟来,此香醉了亭台。” 众人不由得笑了,偏巧他们在的地方就叫香醉阁。 宋无寒才不管这些,看向了王无鸣,“大师兄先作吧。” 王无鸣便点点头。 “碧桃,碧桃,此间山水遥迢。月下倒影交错,融于微微烛火。火烛,火烛,燃起花香如故。” 众人还没叫好,周无衣便断断续续咳了几声,旁人也不疑有他,只有宋无寒喊着,让师兄也作一首。 周无衣停歇了少许,才缓缓开口,“芳菲,芳菲,落入一池春水。山南风声潇潇,佳人曾比花娇。娇花,娇花,早有蝴蝶轻踏。” 听来也很有雅趣。 “得了,该你们了。”宋无寒指向了座下的小辈。 余一珞眼珠一转,连忙站起了身,“我先来我先来,省得作的不好还被你们留到最后!” “行行行,没人跟你抢。”谢重叶无奈。 “嗯……让我想想……”余一珞抓耳挠腮了一会儿,“啊有了,花桃,花桃,呃…长夜明月相照。细雨远行万里,薄雾轻诉别离。离别,离别…竟是相思重叠。” “不错不错。”宋无寒鼓励着,余一珞便笑嘻嘻地坐下了。 谢重叶却撇嘴,嘟囔着,“倒不是套了前人壳子。” 余一珞耳朵尖得很,立刻戳他,“要你管!” “下一个。” “我来。”谢重叶把余一珞的爪子扒拉了下去,才堪堪站定,“红雨,红雨,俗花却酿新句。寻常载酒枕梦,无意猎猎晚风。风晚,风晚,吹起乱红如烟。”随后便坐了回去,朝着余一珞得意的一扬脸,却招来了一个白眼。 宋无寒看了好几眼,才猛地想起了陆阑今年正巧回了陆家,便看向了还有些呆呆的小徒弟,“咏安你来一个。” “啊?”温咏安第一次在桃花谷过年,没成想还得作诗,有些挠头,但还是听话地站起来了,搜肠刮肚地想着词儿,“落红,落红,寂寞点点梦中。星汉无声新沐,浅照桃花深谷。谷深,谷深,复醒已是三更。” “挺好的挺好的。”宋无寒笑着,温咏安连忙行了一礼默默坐下了。“那就剩你俩。”宋无寒指着周陆两人,“打算谁先来?” 陆以文看了一眼周可雅,“我先好了。” “不过,”陆以文又有了新点子,“师兄来跟我的韵吧。” “也成。” 陆以文便沉吟片刻,“桃花,桃花,素笺寄春东下。归鸿千里行客,飞云泪滴白色。色白,色白,穷冬孤影徘徊。” 陆以文话刚落音,余一珞便啪啪的鼓起掌来。 “到师兄了。” “得,今年成雅儿最后了。”宋无寒说着,王无鸣和周无衣都不禁笑了几声。 周可雅并不怯场,但还是思虑了半盏茶的时间,陆以文不由得笑他,“师兄可别是作不出来了。” 周可雅闻言一挑眉,摸了摸陆以文的脑袋,“你少激我,跟着阿珞都学坏了。” 余一珞大呼冤枉,“周师兄欺负人,我才没有呢!” “桃花,桃花,烟霞随春归家。南枝雀儿放歌,原是东风来客。客来,客来,满目乱红正开。” 飘飘荡荡的,有一瓣残缺的桃花落在了他的掌心。 “桃花,桃花,无人与我归家。”陆以文看着咏安随蝴蝶乱舞着那条残缺的胳膊,倏地眼眶一热。 为何,会变成这样的境地…… 记忆中的旧人,如今只能留在记忆中。 “南枝雀鸣离歌,不见东风来客。” 不论他如何抗拒,如何自欺欺人。 师兄都回不来了。 留下的,只有一颗森森的头颅。 他抱着那颗头颅,甚至都画不出师兄原本的模样了。 “客来,客来,遥望天际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