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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带着褐色的灰沫子扑往脸上来,老子没忍住被呛得咳了几下。这么一咳,脑袋晃了晃,倒是想起来了。我正看师父给我的那根笔,脑子里还回味着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往后别再用此笔。”她说这话时,口气没命令,也没叹息,似乎只是那么顺口一提,也不管我听了没听进去。师父瞧我的眼神有几分悠长,又有几分探询,倒好似我不是眼前这个模样,能脱了这层皮露出个什么来。消息传到我耳中时,正是晌午,外头蝉鸣躁动,我拿了一盆子水搁在书阁里头,倚着那张梨花木的椅子瞧师父平日里记下的那些卷宗。书卷落了地半晌,我才抬眼看那个低头躬身的小太监,我清了清嗓子,站起来,又将书搁回架子上,才又问道:“你方才说,师父她如何了?”“犯了欺君大罪,已然服罪自尽了。”尖细的嗓子压得低,在声声蝉鸣里头钻进了我心里。“我知晓了。”我也不晓得我怎么吐出这几个字的,接着就瞧见小太监唯唯诺诺地点了个头,又弯着腰退了出去。我攥着那根笔,接着便跑出了书阁的门。宫里的路我记得不是很清,但是我却记得那乱葬岗怎么走。我一边跑一边想,这消息没传出来多久,师父的身体怕是还没被其他尸体掩盖住,我尽快地去得早些,也好见得她。又想及我身上未带遮盖之物,便是一卷草席也未顾上,见得了师父以何接她归土,免得她身死也不得安。脑后的布衿随着我的跑动也不停晃动,柔软的布料,此时落在脑上,敲得有些疼。我一手扯上去,想将它解下来,师父那眼角的一点柔和又猛然落入了眼里。我按住那块布衿,跑了大半,又松开了手。日头比不得正午时候了,偏了偏。地上的树影也由那墨团似的点子大了些,又拉长了些。蝉鸣也听出倦意来,没了直直钻耳的嘈杂。眼前几棵大树入了眼,树皮斑斑,摸上去就掉些碎屑下来,沾得我手上都是暗色的印子。我扶着近身旁的一棵树木的树干,拍着前胸咽了咽喉咙,喘了几口粗气。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泥土簌簌地荡起一小团黄烟,我眼睛往下探望着,不妨已经踩到了边缘,顺着那不算料峭的小陡坡滑了下去。黄土扑得衣角灰荡荡的,我只跺了跺脚,手向后推一把陡坡上凸起的石头,站了起来。几只飞虫闪过眼前,又围着我转了转,复飞到了我眼前去。我一把扇开,脚下没迈出一步,腹中翻涌起来,我捂着口鼻,背过身去吸了口气,又转身过来,放下了手。我来的还不算晚,师父的尸首正在眼前几步不远。月白的衣裳上泥土和血到处都是,头发散乱地铺在底下腐了的白骨上,发带也乱作了一团。我的心跳快起来,又慢下去。我一手挥着那些飞虫,眼睛直直瞧着师父,走了过去。脚下不知道踩着那个死去之人的腐骨烂rou,把我绊得踉跄,身体歪了歪,没倒下去。我跌跌撞撞地过去,坐在尸骨堆上,一手揽住师父的肩膀,将她抱了起来。☆、须弥(二)师父的脸上泛了青色的白,额头一大块血迹,红褐色的血印子顺着那了无生气的眉眼流到下巴上,已然凝结干涸。我攥住袖子仔细给她擦了擦,却没擦干净,血痂如粉末蹭到我袖子上,还留下两道墨线似的残印。师父曾说我年纪过小,如今我揽着她的尸首,倒觉得她才是年纪小的那个。我咳了咳嗓子,又挥手赶了赶在眼前打转的飞虫,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死人堆里踩出来,半抱半拖着师父。离了死人堆,我把师父放在一棵大杨树边,让她背靠着树干。我坐边上擦了擦汗,开口叫了声:“师父。”无人搭理我,头顶杨树上不知哪个鸟儿蹦跶过来,不偏不倚一泡鸟屎落在了我脸上。我一把抹了干净,骂了句粗口,骂完觉得甚是舒心。师父此时在我眼前,却没法子责怪我出言不雅了。我以后怎么骂粗口,倒也不用留神会惹来师父教导了。风凉飕飕地一吹,我身上的汗落了大半,锦缎的衣裳贴着身子透心凉,凉得我鼻子有些发酸,怕是再坐下去要感了风寒。日头斜斜地晃过来,黄澄澄的光从师父肩膀上越过来,又落到我手上。我磨蹭了半天,方才撑着大树干站起来,休息这么久倒是恢复了点力气。一手揽住师父的肩膀,一手揽住她的双膝,将师父抱了起来。老子觉得此时老子很像个男人。约莫就是那么一会子,我发觉了老子这个称呼,确然要有气势很多。我思索了许久,估摸着此时得寻个坑把师父埋了。我将她从乱葬岗里寻出来,自然是想要师父入土为安。安顿好时,已经将摸黑了。光秃秃一个坟包,新翻的土上半根儿草也没长。我嘴里嚼了根青草茎,拍了拍手上的泥,觉得这坟包缺了些什么。仔细一想,是缺个墓碑,我本该找块木板或者石板,书上师父的名讳,方算为完。但我却没法这么做,寻个尸首叫人发现了都要说不清,再书上个墓碑,怕是师父死了也不得安宁。我站起身来,转头瞧了瞧我挖的那个坟堆儿,整了整肩上的衣裳,又顺手理了理脑后的布衿。这才转身对着埋了师父的那个土堆弯腰拜了三拜,喊了声师父,凭着记性离开了这地方。师父获了个欺君的罪名,身为她的学生,我觉着我也脱不了干系。因此据说是新登基没多久的天子召见我时,我便心里想了个通透,想我如今不过十载又五岁,人间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在那翰林院的书阁里见了个干净。我自以为这人世间活着不过那么回事儿,一口气含在嘴里,上蹿下跳争风吃醋如何都行,到年老烛残,一口浊气咽下去,谁跟谁又差哪儿去了。譬如我现在就去了,与我苟延残喘到花甲年岁了,无甚区别。想通这一点,我便波澜不惊地点头作揖回应了那传信儿的小太监,入了宫,见了那衣裳鲜黄高高在上的新帝。“你就是那前朝记史的学生?”坐在书案后的人口气带着点漫不经心,与打发一只虫子无甚区别。我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地面,额头碰在坚硬的地面上,觉得有些凉。磕了三个头,我直起身子,垂下眼皮应了声:“是。”“不用怕什么,眼瞧着还是个孩子呢,”新帝不轻不重地笑了声,口气和善,“今年多大了?”我一时没有弄懂,这皇帝是想要做些什么。照着我想的来说,师父头顶了个欺君的罪名,身为她的学生,该连坐也才是。眼前这位皇帝的态度,委实叫我有些捉摸不透。我照旧垂着眼皮,瞅着膝盖上的衣料花纹:“十岁又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