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首秀与诱饵
德哈科曼。 黄沙漫天，满城寂寂。 这是一座与利西忒相接的边境小城，虽不繁华，但平日这个时间街道上总也有来来往往的人。商贩吆喝着生意，妇人在家门口搓着衣服，调皮的孩子三两成群闹在一起，市井烟火气总是乱糟糟而热烘烘的。 而这里现在一片死寂，几乎像一座死城。 适龄的青壮年男人大多已在前几波进攻中充了军，再是失去儿子的父亲、刚刚窜高的孩子、保护孩子的妻子。 魔鬼会吃人，但魔鬼一辈子吃的人也没一场战争多。 厚重的城墙在第二天就被里奇猛烈的火炮炸开了。用生命在城墙下堆出一条地道，埋进火药，点燃引信，然后，砰的一声—— 足够一场屠杀的缺口。 可里奇的铁蹄没能踏破这残缺的城墙。密集的箭雨与乘胜追击的火炮里，塌掉的城墙如有生命一般缓慢生长，碎落一地的巨石缓慢回到原位，被挖空的地下被以更坚固的磐石填充。 一切回归如初，只多了一具和箭靶草人一样扎满箭矢的女性尸体。她死后仍维持着站立的姿势，被火药炸掉一半的手臂保持着修补城墙的姿势向前伸出，如一尊沉默而坚定的石像。 她是原本领驻扎于此的二级能力者，序列130［顽石］，代号［石像］。她的能力被认定为难堪大用，因此才会被发配来驻守这座城。 尽管相同序列的限制也可能有所不同，但越低级能力者发动能力的限制往往越多。四级能力者往往可以以极其简单的动作为媒介发动能力，许多序列偏低的三级能力者则需要一定条件，至于一二级能力者，限制往往更加严苛。 而［石像］的限制是，在发动能力期间身体不能有任何动作。 奇尔克赶到的前一天，守城的将领也牺牲了。 三级能力者，序列69［魇］，代号［织梦人］，王都中甚少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当欧米拉试图快攻攻破这座城时，他将欧米拉拖进了自己编织的幻觉，成功为这座城换来了几天喘息的时间。 而在欧米拉身边的极高温中，他连灰烬都没能留下。 从赶到这里开始，奇尔克已经有些记不清日子了，时间好像也被永无歇止的箭雨钉成了挂钟上一根静止的指针。感谢［织梦人］的牺牲，被消耗了太多能力的欧米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奇尔克明白，当欧米拉下一次出现时，自己或许也将走上同样的道路。 支援多久才会来？他不知道。 夜间休战整备，他几日没合眼，终于趴在桌上昏昏沉沉进入浅眠。突然听到极远地方传来巨响，他惊醒，副将急匆匆闯入房间向他汇报： “将军，里奇军营那边爆炸声不断，从城墙上看，火光冲天。” “他们夜袭了？”奇尔克一把抓过佩剑别在腰上，余光突然扫到乱成一团的桌面，甚至有几张纸飘到了地上。 他闭上眼之前，一切明明都被摆放的整整齐齐。 “没有……”副官犹豫了一下：“目前没有证据，但他们的火药，像是在他们自己营地里炸了……” 火药是里奇除了欧米拉之外另一大优势。只有利西忒有能制造火药的磺硇矿，而利西忒投靠了里奇，也就是说，只有里奇能大量生产并使用这种极具杀伤力的武器。 奇尔克弯下腰，在桌面上翻找着什么。 “将军，您在找什么？”副将问道。 “没什么，你先去门外等我。”奇尔克摇头。 他一张一张翻过桌上的文件，又把地上凌乱的纸捡起放好。重复两遍后，他才敢肯定—— 那份标注着里奇军营存疑火药存放点的文件，不见了。 …… 来者是友非敌，但奇尔克可以肯定，那个人一定不是王都派来的。 里奇方面早先就派出过有组织有纪律的恶魔军团。恶魔这种生物，比人难杀太多了，即使在种类繁多的魔鬼中也是颇难应对的一种。他们皮糙rou厚，力气巨大，恢复能力极强，就算被炸掉半个身子，只要心脏完好就能恢复如初。要彻底结束一只恶魔的生命，只能毁坏他们的心脏或者割下他们的脑袋。 他们吃人，就像人吃饭一样，无论何时，在鲜活的血rou前永远饥肠辘辘。捏着活人的两臂撕扯开，把rou质最好的腿或手臂塞进嘴里，再是骨头较多的躯干部分，吞下rou，吐出骨头，便算解决一餐。 这样的生物与人该是永远对立的，毕竟不会有人听他的午餐指挥自己。 可他们出现在里奇的军队里，像人类士兵那样为里奇战斗。数量……至少不会少于一个师。 他想，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里奇为他们提供了大量“食物”说服他们为其卖命，要么，那些成组织的恶魔，原本就是人。 不管是哪种猜测，都叫他从骨髓里升腾起刺骨寒意。 第二天的战斗里，里奇突然出动了大规模的恶魔军团，不要命一样前仆后继冲击着贝拉琴的防线。诡异的是，局部猛烈如总攻一样的姿态，里奇在战线的其他位置却没有发动与此匹配的凶猛进攻，拙劣到像一个没打过仗的指挥官发出的指令，或者，一个不高明的诱饵。 恶魔军队的军事价值可不低，里奇却拿这么多恶魔来送死。这样份量的饵，是为了多大的鱼？ 可奇尔克没法不上钩，在恶魔远远凌驾人类的战斗力和身体素质面前，无差别能将一切烧成灰的火无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奇尔克没想到的是，他赶到的时候，以如此猛烈势头差点冲开了防线的恶魔军团已经不剩下多少。 沙石地猩红一片，好似血潮退去后的海滩，浓稠腥臭的血染红了地上的每一粒沙。尸体被挤压成一张张摊开的rou饼，连着rou的骨像是被屠夫用碎骨锤敲了一遍，难寻出块完整的。 脑袋，脑袋的骨头硬些，所以很多脑袋相对还算完整，只不过是像个被踩烂的、长着错位五官的面粉袋，鸽卵大的圆球儿从眼眶里爆出来滚落一旁，再被巨大的压力挤得爆开浆来。 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他只来得及看到最后一幕：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和在午后的庭院里散步一样自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走过。 而他所行之处，无论是正在交战的士兵，还是向他冲去的恶魔，甚至是抬起蹄嘶鸣的战马，无一不颤栗着伏低身体跪倒在地。 手叩土，头碰地，脊背弯成一条不断下沉的曲线，下压、再下压。 如见君王，万民拜伏。 黑袍人抬脚走过，下一刻，叫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响起，跪倒的身躯在他身后扭曲着完全贴伏于地，直到彻底成为一张张扁平的血rou。 好像听到后方奔腾的隆隆马蹄声，黑袍人半侧身往他的方向扫了一眼，面孔笼罩在帽沿的阴影下看不清晰。 可奇尔克捏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起来，本能在警告他，不要靠近。他曾与斯多姆共事，也不止一次面对欧米拉，正因如此，他非常熟悉这种危险感意味着什么。 对面是个四级能力者，而且是个远在他之上的四级能力者。 他想，他知道里奇想钓的是什么了。 …… 这两天，欧米拉都没有出现。 虽说这样一来达成不了你来此的目的，但你不得不承认心底隐隐有些庆幸。 刚传送来的那天，由于传送距离较远消耗了很多能力，你本就不打算在没恢复到巅峰状态前和欧米拉对上。当天晚上，你进了奇尔克的营帐，找出了标着里奇军营存疑火药存放点的文件，把它们连着那些守卫的士兵通通压炸掉。 一整晚，里奇的后方火光冲天，反应过来的他们很快加强了存放点的兵力。 但这有什么用？ 一百个是死，一千个也是死。 很幸运，一整晚你都没有遇上欧米拉。也许遇到了几个二三级能力者？无所谓。你甚至连他们的能力是什么都没看清楚，他们已经淹没在火光里了。 这就是高等级能力者对低等级能力者的碾压。 除非一些极其擅长爆发的序列，比如让一个序列适合刺杀的低级能力者近身，那就算是欧米拉也会有很大危险。大多数情况下，高等级能力者在面对低等级能力者时有绝对的优势，想要杀死一个高级能力者往往只能不断消耗他，直到他能力透支。 这就是你之前为什么告诉亚缇丽四级能力者的陨落往往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也是为什么你不得不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可惜的是，那份火药存疑点上标注的并不完全。这种杀器，里奇的余量少一点，贝拉琴的胜算就更大一点，这么看来，你明晚依旧有必要去看看奇尔克那儿有没有更新的标注点报告。 第二天，欧米拉依旧没有出现。 你猜他可能是之前被守城的［织梦者］伤到了。一个序列这么靠后的三级能力者，能在最后以豁出性命的决心伤到序列8［领主］，实在是可歌可泣。如果能够回去，你会给死在这次战斗中的他们追授军衔，并为他们的家属颁发一份不菲的抚恤金。 原本今天你是打算继续等能力恢复的，昨晚的行动又将你的能力消耗了许多，以这个状态碰上欧米拉的话，着实不妙。可很不巧，里奇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恶魔军团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防线，奇尔克来不及赶过来，守城士兵死伤惨重。 这是你第一次看到那个士兵口中“组织有序的恶魔”，如果不看尖尖的角和拖在身后的尾巴，他们和人长真的没什么不同。 可他们的身上扎满箭矢、胸腹被砍下一块依旧能够继续战斗，你眼睁睁着一只喉咙被割开的恶魔，迎着你的士兵怒吼着插入他腹腔的长枪，将他生生撕扯成不对称的两半。 血和内脏浇了他满头。 恶魔丢下被撕开的尸体，咆哮着向下一个士兵冲去。他似乎并未对如此新鲜的血rou产生留恋与进食的冲动，不知怎得，你想起当初在奴隶市场里买下的那只被割掉舌头的魅魔。 他们似乎，同样违背了种族该有的欲望。 这么多的恶魔，没有一只在杀死敌人以后按耐不住冲动舔上哪怕一口血的。他们军纪如此严明，摆出阵型向着对面冲杀，又在收到指令时轮换改变阵型继续推进。 像人，太像人了。 此前你从未听说过里奇会驯养恶魔作为军队，而按欧米拉消失的时间，最早也是两年前里奇才开始培养的恶魔军团。而两年时间，真的足够将嗜血又偏爱独自行动的、目无法令的恶魔训练成如此训练有素的军队吗？ 倒不如说…… 你脑袋里隐隐有念头一闪而过，情况却不容你在此刻细想。 第一次利用能力杀人，还是这么大的规模，除了见到他们的尸体有点恶心反胃，你居然没什么别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见过斯多姆催动狂风将人从百米高空摔下，也可能是因为见过欧米拉经过后地上成片的焦黑尸体。面前的景象虽是惨无人道了些，但想起你死在他们手下的士兵，也就微不足道了。 要是能力无穷无尽的话，你愿意就这么一路闯到里奇的军营里，把他们的大军屠戮殆尽。 身后传来隆隆作响的马蹄声，你侧过身，果然是奇尔克终于赶到。这边的恶魔也差不多清理完了，本以为经过今天的休息，明天能力可以恢复完全，没想到恶魔军团突然进攻，你的能力反被消耗了更多。 该快点找个地方恢复了。 你收回目光握拳，让自己的身影消失在空气里。 当天夜晚。 再一次的，你出现在奇尔克的营帐里。 你知道今晚里奇很可能有所准备，但只要不遇上欧米拉，对你来说就没什么问题。就算真遇到了欧米拉，你也有能力撤退。 奇尔克和昨天一样趴在桌上浅眠。他应该知道你来过，桌上如此重要的文件少了一份，以他的素养不可能没有察觉。 只是他更可能默许了你的行为。毕竟，谁会拒绝一个突然出现的、站在己方的强大能力者呢？ 你动作轻微地翻找起来，的确，有一份更新了的文件，只不过一角被奇尔克的手压住了。你拽住文件的一侧，轻轻将它往外抽，却感到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你的手腕： “别去。” 棕发的中年男人抬眼看你，他的眼下是难以消去的浓重青黑色，疲惫在他身上几乎具象化，可他棕色的眼睛又是坚毅的、清明的： “他们在引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