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十六岁的王鸥如愿考上了心仪的高中。

    而这所高中的氛围似乎有些太好了。

    足够友善的同学，幽默风趣的老师，良性竞争的学习环境……

    王鸥只觉得自己陷在温煦的阳光里，不知所措。

    这当然是好事，这就是曾经的她所渴望的东西。

    只是或许连王鸥自己都没有发觉，过去的三年里，仇恨才是她赖以生存的养料。

    那深入骨髓的恨意支撑着她走过白昼前的极夜，她是从泥泞中生出的花，她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可是，如果我不再恨着任何人，我要如何活下去呢？

    她浑浑噩噩地度日，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变得空洞了，灵魂也乏善可陈。

    她是在这时与杨蓉相遇的。

    十月末是这所高中的校庆，而今年刚好是建校一百周年。

    百年校庆，自然隆重。

    但和自己终究关系不大。王鸥原本是这样想的。

    没有报名任何节目的她和同桌一起坐在礼堂的观众席位。

    全校师生今天都汇聚在此。

    被人潮淹没，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这样的感觉也不算太差。

    她麻木地看学长的钢琴独奏，麻木地看其实并不好笑的相声表演，麻木地看隔壁班同学激情合唱，麻木地看舞蹈社表演芭蕾……

    直到话剧社的那场表演。

    《海的女儿》。

    那舞台的布景实在是太漂亮了。纵是王鸥全程都处于半放空状态，此刻也不由得多了几分专注。

    “在海的深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不过人们千万不要以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

    “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是活着的东西。所有的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中的飞鸟……”

    那声音被刻意压得温柔而低沉，但仍能听出声音主人的嗓音的甜美可爱。很好听。

    王鸥想。

    此时班主任正和隔壁班的班主任小声交谈：

    “这个旁白也是杨蓉的声音吧？”

    羊绒？

    一团白色的绵羊绒毛在王鸥脑海里跳了跳。

    “是，那孩子好像对这场表演很上心，做了挺多事的。”

    “也不止这场表演吧，她一直都这样啊，真让人省心，羡慕人家班主任。”

    嗯，很经典的老师对话。

    王鸥随意地想，还未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六位人鱼公主登场了。

    而站在舞台中央的那个女孩儿，毫无疑问就是最小的那位人鱼公主，是故事的主角。

    所有人一眼便知。

    或许与站位无关，只是她太美了，好像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会向她奔涌而来。

    伴随着吸气声的惊叹来自高一新生，大声的欢呼与起哄则属于更高年级。

    王鸥猝不及防地撞上她蔚蓝色的眼眸。

    ……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晶莹的湖水。

    王鸥想起自己小时候是曾读过这本童话的，她只记得这一句。

    “我多么希望我已经有十五岁啊！我知道我将会喜欢上面的世界，喜欢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们的。”

    人鱼是不会流泪的。

    可她憧憬而又悲伤的神情却是引人泪下，我见犹怜。

    那小小的公主一开口时王鸥便知道，这是刚刚念白中的女孩儿。

    造物主神赐般的容颜绝不是她的唯一武器。对剧本全身心的投入，对情感强大的感知与把控力，是这些东西使她能够捕获人心。

    任何人都将确信，她就是那位人鱼公主本身。

    从高中时的仰望，到大学时的并肩，王鸥后来又看过杨蓉的很多很多场演出。

    王鸥曾不止一次地想，杨蓉是天生的演员。

    那是一种近乎自毁式的共情。

    她的察言观色是后天技能，恋人的共情能力却像是与生俱来。

    她好像永远愿意勇敢地去感知这个世界。

    她是将自己揉碎了融入角色之中，于是世间不再存在“杨蓉”，只留她所扮演的角色孤独屹立于这糟糕的世界。

    那太让人心疼。

    会受伤的，这样的共情能力一定会让你受伤。

    可是只要看到她眼底的执拗，一定就没有任何人能对她说出一个“不”字。

    那是她想做的事，她不在乎。

    我们其实是很像的吧？王鸥想。

    王鸥曾见她独自对着剧本落泪。

    还好那时，她们已是恋人的关系。

    王鸥可以轻轻搂过恋人颤抖的身体，温柔地吻去恋人眼角的泪水。

    你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而我负责爱你。

    王鸥曾不止一次地想，杨蓉是天生的演员。

    在两人已经相恋的很多年后，王鸥曾无意间向杨蓉提起此事。那时的两人都已参加工作，杨蓉也很久没有再演出了。

    杨蓉轻声说：“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如果我去读了艺术类的大学，我就没办法遇见你了呀。”

    恋人看向她的眼睛里写满爱意。

    那可不一定。王鸥想。

    “我那时的确有动过这样的念头……”杨蓉似乎陷入回忆之中，缓缓说道，“老师愿意支持我的爱好，高中时的话剧社对我很好，可是如果我真的放弃我的成绩去选择演员的道路……他们大概会觉得我疯了。”

    “可是，我在大学里遇见了你，所以，我真的很开心那时的自己所做的选择。”

    “原本只是有一点点难过而已……”

    杨蓉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点点的距离，王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对上了恋人笑吟吟的、清澈明亮的眼睛。

    “遇见你之后，一点点的难过也已经消失啦！”

    恋人于是张开手，像绽放的烟花。

    王鸥动情地亲了亲恋人的指尖。

    “或许，在某一个平行宇宙里，我的确会是一个演员。”

    杨蓉好像想了很久，带着憧憬的神情，陷入了遥远的遐想之中。

    “而我会陪你一起。”王鸥接了她的话。

    “在那里，我们一定也会是一对恋人。”杨蓉眼睛亮亮的。

    “……嗯，我们会的。”王鸥很温柔地看她。

    “但是娱乐圈的开局好像会是困难模式啊，”杨蓉笑了，“怎么办呢，只好先瞒着粉丝了。”

    “要瞒着他们啊？”王鸥遗憾地问。

    “但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都退休了，”杨蓉被自己的用词逗笑，“我们都退休了，我们会用最盛大的方式公开我们的恋情，让全世界都来见证，他们一定会很吃惊！”

    王鸥亲吻了她的恋人，在换气的间隙，带着喘息声说，“好”。

    小美人鱼的故事还在继续。

    王鸥看她在无情的海啸中救下王子的性命，看她真诚而又热烈地憧憬着人类的世界。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决不能起这种想头！比起上面的人类，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祖母厉声道。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吗？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

    “没有！……”

    王鸥看她用自己最动听的声音和巫婆换来属于人类的双腿，看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利刃上行走。

    那王子并非良人。

    王鸥看她沉默而悲伤地亲吻王子的额头，看她颤抖着双手毅然决然地将刀子向浪花里扔去。

    看她……从船上跳进海里，身体融化为泡沫。

    不！

    王鸥瞳孔骤然放大，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秒。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那女孩儿会就这样化为泡沫消散，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可是，就算再也见不到她，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们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甚至不清楚她的名字。

    可那一刻，心底空落落的刺痛却并非是假。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

    “因此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

    “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

    直到念白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王鸥才明白过来，那女孩儿是人类，是不会变成泡沫消失的、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类。

    落幕，掌声雷动，感性者已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而王鸥怔怔地凝望着幕布，久久地愣神。

    她空洞的心像是被奇异地填满了。

    她是她从天而降的奇迹吗？

    “你想参加话剧社吗？”同桌突然问她。

    什么……？

    “因为看你刚刚看得好像很专注……”或许是她眼神中的疑惑实在太过明显，同桌向她解释，“那是话剧社排的节目吧，主演好像是话剧社高二的学姐，社团最近都在招新生呢。”

    “不，我没有想要参加。”

    她下意识地否认，却又在下一秒想到，那位学姐，如果她参加了话剧社，就可以认识那位学姐了吗？

    但……不……并没有这个必要……吧？

    王鸥踌躇着，直到错过社团报名的最后截止日期。

    她一边试图说服自己其实并不那么想要，一边却又无数次无意识地向报名处的方向走去。

    不，才不是不想要。

    她只是很害怕。

    王鸥终于难过地想，自己再也不是三年前那个勇敢的自己了。

    杨蓉在这所高中很出名。

    这里的“很”，是需要加上重音来强调的程度。

    长相甜美可爱，性格很好，男生缘和女生缘以及在老师眼中的形象都好得出奇；成绩永远名列前茅，同时是话剧社的核心。

    这样的人放进自己高中，是高低要暗恋三年的程度。

    ——王鸥就是这个三年。

    王鸥关注着杨蓉学姐的一切。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好像从那天开始，生活就突然有了盼头。

    她在升旗仪式上看她，在体育课上看她，在路过她的班级时看她——那当然是刻意的路过。

    杨蓉的个子不算高，比自己矮一些，坐在第二排，单手托腮盯着黑板发呆，脸鼓鼓的样子很可爱。

    她知道杨蓉很怕黑，知道杨蓉很爱吃芒果，知道杨蓉笑起来很可爱，知道杨蓉这次考了年级第几名，知道杨蓉最好的朋友是谁；知道杨蓉曾拒绝过很多男生的告白，温柔得体却又决然，不留任何暧昧。

    “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而且……”

    “我喜欢女孩子哦。”

    一个晚霞温柔的傍晚，听到这句话的王鸥的确只是偶然路过，心跳却慢了一拍。

    下一秒却是为杨蓉而忧心焦虑：

    这样没关系吗？被其他人知道的话。

    初中的经历让她被迫养成了敏感过头的性格。

    这所学校却好像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温柔而包容。

    无事发生。

    她真的知道很多事，却唯独不知道自己这样偏执的情感究竟算什么。

    这样的情感，应该被称之为暗恋吗？

    王鸥想起与暗恋有关的青春疼痛文学，可杨蓉带给她的似乎只有希望。

    她很清楚，需要这份爱的人从来都不是杨蓉，而是她自己。

    于是王鸥的高一和高二过得很好。

    学习，生活，与杨蓉。

    高三。

    王鸥的成绩从来都不算差。

    升上高三，她最先感受到的不是面对高考学业上的压力，也不是紧张压抑的高三氛围，而是……

    目光所及之内，她再也见不到杨蓉。

    她的学姐毕业了。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学姐是不是真的像她所扮演的人鱼一样，化为了泡沫，再不会回来。

    不，当然不是这样。

    她很快变得清醒。

    这两年里，王鸥成长了很多。

    这样的成长和初中时不同，那时的她以恨为养料，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倔强地肆意生长；她被迫变得足够强大，却也变得消极而偏执。

    而这一次的她，却是被爱包裹，沐浴在温柔的阳光之下，一步步走向了她足够平和的十八岁。

    她冷静地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想，无论是怎样的喜欢，她的确是喜欢杨蓉的。

    她想要向她靠近，想要和她并肩，想要成为配得上她的恋人。

    而这一切的前提，当下最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她要和杨蓉考上同一所大学。

    想要知道杨蓉报考了哪所大学并不是难事，毕竟那是令学校写在喜报上大肆宣传的好成绩。

    自己现在的成绩或许够得到那所学校的尾巴，但绝对不稳。

    而她的计划容不下任何差错。

    她要的是百分之百。

    认定的事便一定要做到或许是写在王鸥人物设定里的东西，三年前的事迹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那是一个不屈的灵魂。

    高三的王鸥找回了初三那年舍命般的学习状态，只是这次，支撑她的却不再是恨。

    学习很苦啊。

    她在无数个疲惫的夜里想到杨蓉，想到她的笑。

    很可爱。想把那样的笑颜据为己有。

    于是便觉得，再坚持一下也是可以的。

    她常梦到杨蓉。

    有时梦到两年前的自己终于还是交上了那份入社申请，她和她一起在艺术节上出演了话剧。

    醒来时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有时梦到……

    她把杨蓉压在床上，和她接吻，亲吻她漂亮的锁骨，平坦的小腹，和……

    醒来时，纯情小鸥面红耳赤，当即决定再写一套数学卷子压压惊。

    然后在第二天入睡前向一切神明虔诚地许愿，这样的梦请再来一百个。

    …怎么说呢。神爱世人。

    在这场孤独的战役里，她是十八岁的她所憧憬过的一切。

    她做到了。

    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相遇，根本就是她蓄谋已久。

    杨蓉眼中所有称得上缘分的巧合，都不过是她的蓄谋已久。

    她们作为高中校友又考到同一所大学当然不是巧合，她就是她的目标。

    她们会在社团招新活动上“偶遇”当然也不是巧合，王鸥在高三时便想，学姐大学一定也还是会参加话剧社，到了大二，一定已经是社长。

    这场“初遇”她早已在脑海中排练了无数遍，她要亲手弥补三年前的遗憾。

    她在那天画了最精致但又不显刻意的妆，穿了最漂亮但又不显刻意的衣服，换来杨蓉一句“美人”。

    甚至于在最初的相处中，杨蓉觉得自己总是能和王鸥聊得很投缘，也只是因为她完全摸清了她的喜好，刻意扮演了她一定会喜欢的类型。

    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她实在太了解杨蓉，太了解她念了整整三年的女孩儿，也太擅长伪装。

    其实是有点可悲的。王鸥想。

    这样的自己，的确是有点可悲。

    太卑劣了、很恶心。王鸥讨厌这样的自己。

    好在她的恋人是那样善解人意，给她的爱是那样直白而热烈，后来的她，早已能够坦然地成为自己。

    她的恋人以年长者的温柔包容了她的全部，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好像永远在说：

    没关系的，做你自己就好。

    做你自己也没关系，做你自己也会有人来爱你的。

    我会来爱你。

    原来是这样啊。她几乎哽咽。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世间还存在如此简单的事实。

    她曾以为自己是以捕猎者的姿态，一步步引诱她的恋人掉进自己的陷阱；可是她的猎物却毫不犹豫地拥抱了她。

    她的恋人像是她的太阳。可任谁都知道，靠近太阳是会被灼伤的，她的恋人却温暖而无害。

    王鸥其实早就知道，和她那张可爱稚气的脸或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可爱气场不同，她的恋人实际上拥有极其强大的精神力量，是情绪稳定的年长者。

    所有人都觉得是她在保护杨蓉。

    毕竟她看起来是那样体贴，那样的成熟可靠，而她的恋人小巧的身体里似乎总装着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那双总是笑眯眯的小狗眼里写满了“不靠谱”三个字。

    其实才不是这样。王鸥想。

    分明是她的恋人保护了她。是她的恋人用直白的爱意滋养了她贫瘠的、脆弱的精神世界。

    王鸥没有向杨蓉提起过那段暗恋。

    倒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去讲。

    只有大学的时候，杨蓉无意间聊起高中的事，知晓了她们来自同一所高中，惊叹着两人的缘分时，王鸥才很小心地向她透露了那场一个人的兵荒马乱的盛大暗恋的冰山一角。

    王鸥说，你知道吗，你在我们高中很出名。

    杨蓉没有听出恋人这句话里究竟蕴含了怎样晦涩深沉的情感。

    她哼哼两声，得意地笑，说那是。

    王鸥很喜欢看到这样的她。

    王鸥说，学校百年校庆的时候，你演的美人鱼，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呀？

    恋人歪头，笑着看她。

    阳光仿佛都十分偏爱她的恋人，时间也在此刻定格，王鸥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是玩笑的语气。

    于是王鸥也笑了，温柔地直视她的恋人，说，是啊。

    是啊，那时候就爱上你了，爱你爱了三年。

    王鸥想，或许只有借着玩笑，她才能把实话都说出口。

    回过神时却见恋人这次哼了半天都哼不出来，耳尖逐渐泛起诡异的桃红色。

    ……哎？

    她听到恋人很小声地问，真、真的吗？

    嗯，是真的哦，好喜欢你。

    王鸥试探性地再次开口。

    别、别说了……啊！你笑什么！……

    于是她如愿看到了恋人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

    王鸥放声大笑。

    好可爱。好可爱。

    原来她的恋人，她可爱的恋人，是这种类型吗？

    明明平时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情场老手的样子。

    她真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