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打回原形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景宫国君的书房外，暖融融的夕阳将数个月影卫的身影拉长，投在刻满三足金乌纹的石柱和窗棂上。 月影卫首领廿白羽抱着双臂站在门口，看似不动如山，实际时刻注意着殿内的动静。 方才陛下议完了军情与国事，便将他们所有人赶了出去，连老虎妖也不例外。不一会儿，他又让廿白羽送进去了许多刀枪棍箭以及夷月族的各类毒药，这之后再一次没了指示。 因此，到目前为止，廿白羽都不知道自家陛下在做什么，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里面似乎有些拔刀弄剑的声音。 “啪嗒——” 一只乌鸦带着黑色的影子仓皇地飞来，费劲巴拉地撞开了大门，它的口中发出嘶哑的鸣叫，引得月影卫中能与鸟兽沟通的人纷纷侧目。廿白羽也不例外。 “不好啦！不好啦！” “那个恶毒的女人欺负小锦鲤啦！” 廿白羽心中暗叫不好，连忙跟着乌鸦跑了进去。 只见御座之上，玄衣帝王收起手中发着光的东西。他急步下来，抓住了那只横冲直撞的乌鸦，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乌鸦在他手中胡乱扑腾一阵，喋喋不休地告状：“那个恶毒的女人欺负小锦鲤！” “在哪儿？！”虽这么问着，澹台烬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外走。 乌鸦道：“花园！御花园！” 廿白羽跟在澹台烬身后：“陛下！” 澹台烬松开手让乌鸦离开，又吩咐道：“通知御花园附近的月影卫，不顾一切拦下那个女人！” 廿白羽恭敬地回道：“是！” 说完，他便发出了一声微小而奇异的哨声，四周雀鸟腾起，飞向了潜藏在各处的月影卫。 “走！” 澹台烬一声令下。 御花园内，风卷残叶。 叶冰裳虽有灵力，却并未练习过身法，因而难以躲避黎苏苏的进攻。可她不能让面前这人发现自己身体里的护心鳞——还有藏在其中的倾世之玉，于是用力地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一股脑地使出了自己所有的灵力，硬生生将那无礼的窥探打断！ 纯净的灵力如同流瀑倾泻，不仅逼得黎苏苏松开了右手，还引动四周草木摇曳、沙石飞走。 翩然同样感受到了几缕灵力，她惊讶地说道：“怎么可能……？！” 居然真的有妖怪能拥有这样纯净无暇的灵力…… “翩然，让娘娘看看你的妖力如何了？”记忆中的母亲脸色严肃。 小小的翩然运转周身妖气，放出了自己小小年纪就修出的两条尾巴。 狐妖端详自己女儿，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 翩然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她叹息了一声：“可惜，你生来就在荒渊，这一生修为再高，也只能如我们一般修出一身妖力。” 翩然不明白：“娘，我们妖怪都不是一身妖力么？” “我们被困在荒渊，为求生和修炼杀生无数，修出来便只有妖力。”狐妖看着洞xue外的幽冥之色，目带追思，“若是在外面，遵循因果、不无故杀生而修行，就能像人族道修一样修出纯净的灵力。” “纯净的灵力？”翩然依旧不解，“那跟妖力有什么不同么？” “修灵力者，不沾因果、不结孽缘，不仅渡劫远比我们这般的妖魔简单，还能成仙。”狐妖这样说着，“不然，你以为那些故事里的狐仙、兔仙、龙神、雀神是怎么来的？” 小翩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后来，翩然因成年被逐出家门。又不知过了很久，她听说了父母接连死于渡劫的消息，便一心一意地找起了离开荒渊的法子。当然，翩然与其他想要离开荒渊的妖魔不同，她还是想知道若是她到了外面，能不能修出一身纯净的灵力。 得道成仙，多么诱惑啊。 但离开了荒渊后不久，翩然便明白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已经习惯了杀人杀妖，更舍不得丢弃自己已有的尾巴和修为，依旧只能做那个一身妖力、注定难过雷劫的狐妖翩然。 不过，翩然出来这么久了，遇到的妖怪都与她相同，皆是一身浑浊不堪的妖力，她便以为母亲给自己讲的所谓的“纯净的灵力”不过是无稽之谈，指不定就是母亲用来哄自己的。 可今日…… 翩然遇到了。 这个鲤鱼精就怀着一身纯净的灵力。 翩然敏锐地察觉到，当鲤鱼精使出自己的灵力时，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与她呼应、回响。 这便是……不沾因果、不结孽缘…… 翩然缓慢地抬起了双眸，看到金乌隐没于大地，一轮圆月升起。 圆月之下，叶冰裳借着灵力倾泻之势后退。她脚踏清风、衣袍翻飞，仿佛立于靛蓝的云端，双手结印、指尖微微颤抖着，像是在触碰身后摇曳的枝桠。 叶冰裳紧紧地盯着摔倒在地上的叶夕雾。 她现在腹中灵力空竭、脏腑生疼，只是强撑一口气，才不至于因为松懈而跌落。若是叶夕雾再用她体内的神力攻击她，叶冰裳可能只能真的动用护心鳞了。 “抓住她！” 如同惊雷掷地，月影卫如潮水般涌上，牢牢地控制住了正要爬起来的黎苏苏。 翩然还未回过神，叶冰裳却已经明白了—— 澹台烬来了。 不自觉地，叶冰裳便放松了戒备。 可这一放，便不得了。她周身无力，直直地往下坠落，于半空中化作了一尾红白相间的锦鲤。 “鲤鱼精！”翩然失声。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她眼前掠过，在那条锦鲤落地之间将她接在了掌心。翩然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他们陛下—— 澹台烬。 玄衣青年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紧张，生怕自己手心的锦鲤掉下去。 叶冰裳在他的手心无力地摆动了一下，他便着急地用另一只手将她护住，低声哄道：“别怕。” 一旁，黎苏苏被数个月影卫按在地上，直直地面对着地上的沙土枝叶。她强忍住右手手臂隐隐传来的疼痛，费劲地抬起头，看到了澹台烬那小心谨慎、心疼不已的神色。 怎么可能…… 小魔神他应该没有情丝啊…… 澹台烬猛地抬起头，视线锋利而冰冷地扫过她的脸。 他毫不掩饰自己直白的杀意，令黎苏苏毛骨悚然，还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眼神比黎苏苏曾经见到的魔神更加漠然、更加凶戾，像是在看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将她投入大牢，命虎妖看守，任何人不得接近！”澹台烬冷冷地说道。 “是！”廿白羽和月影卫齐声回答道。 翩然看了黎苏苏一眼，不由得有些着急：“陛下，这里面或许是有什么误会，看在夕雾是叶清宇亲姐的份上……” “闭嘴。” 澹台烬忙着将叶冰裳送回水里，没空跟她瞎扯，撂下这一句便拂袖而去。 一向口舌颇多、叽叽喳喳的黎苏苏这时候却一声不吭，任凭月影卫将自己拉起。方才那一瞬的恐惧已经散去，黎苏苏只觉得现在的情况十分棘手。 看澹台烬刚才那副恨不得剐了她的神情，若她说她没有恶意，恐怕他也不会信。 还是自己太冲动了，应该先跟那鲤鱼精说清楚的。 可是，她一看到那张肖似叶冰裳的脸，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总会想着……叶冰裳这样一个美人，萧凛和澹台烬都喜欢她，真好啊…… 黎苏苏猛地甩了甩头，她又想到哪儿去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澹台烬。 荒渊结界只能维持两百多日了，若她在那之前还不能取出邪骨，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荒渊界破、妖魔倾巢而出。 五百年前的仙门修道之人不会管其他各界的闲事，而黎苏苏现在虽有重羽，却也不是诸多上古妖魔的对手，恐怕，到了最后她也只能死在这五百年前。 她平白地死了，而澹台烬却依旧会重生成魔神，届时他又会带着从荒渊出来的妖魔大军攻上长泽山，灭了仙门满门。 这么一来，她回来这一趟不是就白干了么。 而且，现在过去镜已经还给了庞宜之，世界上也没有第二个破光阵了，想到这里，黎苏苏皱起眉头，面容悲伤。 爹爹，师兄，是苏苏没用…… 翩然见她一脸悲惨地被带走，便喃喃道：“这什么事儿啊？算了，还先将此事告诉叶清宇……” 说到“叶清宇”，翩然忽然按住自己的胸口。 失而复得的七情六欲在她的身体里涌动，让她困惑于自己对于姜饶和叶清宇的感情。 她还一直钟情于姜饶么？ 还是已经移情别恋，爱上了叶清宇？ “你们都出去。” “是。” 挥退了众人，澹台烬快步走到池边，将锦鲤放了进去。 锦鲤入水后张开腮呼吸了几下，随后灵活地摆了摆自己的身体，又吐出了一串泡泡。见此，澹台烬稍微放心了一些。 不过，锦鲤只在他面前停留了一会儿，便朝着池子深处游走了。澹台烬担心她出事，连忙退下衣衫，没入水中去追她。 可冰冷的池水像是破不开的结界，无论他游得多快，也追不上她。 冰裳……是生气了么？ 澹台烬心里一阵兵荒马乱，不得不回想起婚宴后冰裳失踪的那段日子。 她又要离开自己了么？ 从前他没有情丝，不懂常情，破坏婚宴之时，他只觉得萧凛的婚宴上齐聚了仇家，是一个下手的好机会。但自从他的情丝长了出来，他才明白，原来他不是想看到他们顺利完婚。 可惜，那时候他便把她吓着了，所以，后来她才会那么讨厌他。 自冰裳婚宴上消失后，不光是萧凛的人在找她，澹台烬也在找她。但是纵使他能御鸟兽，他也未能得到叶冰裳的半点消息。 那时候的低落和难过对没有情丝的他来说只是一种微妙又如鲠在喉的不适—— 澹台烬时常想起她，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她。 后来，再见到她便是在那蛟龙的般若浮生中了。 可让澹台烬又一次没想到的是，从般若浮生中出来的叶冰裳还是很讨厌他，刚开始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若不是后来她阴差阳错变成了锦鲤，让他有机会像冥夜养着天欢一样养着她、呵护她，或许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她在一起。 水波摇晃，澹台烬终于接近了她。 他收拢骨节分明的手指，却看到她漂亮的鱼尾自指尖滑过，心中不免一阵失落。 就在这时，叶冰裳转过身，游到了澹台烬的面前。 澹台烬静静停下，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好，他总觉得她早晚会离开自己。就像这次行军，冰裳也不愿意跟着他去一样—— 他对叶冰裳来说，可有可无。 澹台烬原本想要给自己弄出一些难以治疗的伤口或者毒，软磨硬泡让冰裳接受自己作为唯一的“病人”。可凡器所伤都是皮rou之伤，冰裳即便不用药，只是用灵力也能给他治好，而剧毒又会影响他后续作战，这些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他无意间发现，那滴奇怪的眼泪上长出的钉子锋利无比，所制造出来的伤口更是难以愈合，或可一试用。可就在他想要想要试一试的时候，乌鸦带回了她被叶夕雾欺负的消息。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澹台烬厌恶叶夕雾，更恨自己。 他明知道叶夕雾从小欺负她，现在又有了一身不知从何而来的本领，却还放心地让独自一人往返宫中。 无论怎么样想想也该知道，那一日冰裳气晕了叶家老太太、将叶家弄得鸡犬不宁，叶夕雾定会找她出一口恶气。而他却因为自伤的事犹犹豫豫、浪费时间，没有及时去接她，才让她被叶夕雾打回了原形！ 他这样做跟萧凛大婚那日将冰裳独自留下又有什么区别？！ 但凡那一日来婚宴闹事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什么人，或许冰裳早就被灭口了！ 久处水中，澹台烬气息殆尽。可他却咬紧了牙根，深潜在水中一动不动，明显已经陷入了魔障之中。 霎时，无边无垠的黑色虚空出现，扭曲光影伴随着嘶哑的笑声猖狂晃动。 “澹台烬，你真可怜。” 是那个总是在他濒死时出现的声音。 “即便你已经摆脱了二十年的疼痛、饥饿、寒冷、屈辱……还有受困于人，即使你已经当上了皇帝，你依旧只会被人抛弃、被人厌恶。” 澹台烬睁开黝黑的双眸：“怎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来接手这具身躯了？” “哈哈哈哈哈……” “我说过，我要的是你尝尽人间的苦楚，汲取无尽的怨恨，背负着命定的诅咒，不得善终。当你的痛苦达到巅峰，生命走到尽头时，我才会来接受你的献祭。” “瞧瞧，你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可是她宁可喜欢那个般若浮生中移情别恋的冥夜，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澹台烬猛然抬起眼，失声：“你……” 不对，这声音在说什么？ 澹台烬不动声色地说道：“冥夜早就死了，即便是般若浮生，她所见到的人也只是我。” 邪骨见他反驳，折腾他的心思更盛，哈哈大笑：“哈哈哈……没想到你竟也学会了自欺欺人。般若浮生里，她一颗心思系在冥夜身上，不仅会离间冥夜和桑酒，还会因为吃醋杀了蚌族满门，可她为你又做过什么？她只想离开你罢了！” “她不会。”澹台烬底气不足地反驳。 邪骨狂妄地大笑：“她经历过般若浮生，因为情爱而丢掉了自己和腾蛇一族的性命，她又怎么会再相信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更别说是你这样的人！” “别再学冥夜了，澹台烬。”那声音变得无比蛊惑，“冥夜无论是对待桑酒还是天欢总是迟了一步，这样的人学来又有何用？” “让我好心地教一教你吧，要想留下她，就得彻彻底底地留住她。” “打断她的腿、废了她的修为，让她哪儿都去不了，只能依靠你，就像她只有一条孱弱的鱼尾时一样……” “哗啦——！” 一道亮光于水底乍现，将澹台烬扔上了岸。 澹台烬在地上滚了一圈，不断地呛咳，待稍微缓过，他才抬起头，狼狈地撑起无力的身体朝着池子的方向挪动。 靠近水池后，澹台烬费劲地趴下，将自己那惨白的手指浸入了凛冽的池水中。 “冰裳……” 可锦鲤一见他醒了过来，便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澹台烬眼圈通红，浑身发抖：“裳裳……” 别逼我…… 别逼我…… 别逼我。 又一根长钉自泪珠中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