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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尽是船坞与堆货栈,挂着各色轮船公司与转运公司的招牌。再远一些,房子依山而建,红砖裸露,工厂的烟囱一根根冒出来,吐出黑灰色的煤烟。甲板上湿冷,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却忽然想起某个艳阳高照的夏日,自己也是这样坐着一艘巨轮,靠近海角上的一座城。而在那时,码头上已有一个人在等待。如今再回想,简直不敢相信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年多一点,但认真算起来,当真就是这么短暂。脚下的轮机发出最后一声叹息,隆隆声终于停止。整个航程,她都听着这声音,听着它入睡,又听着它醒来。此时静下去,反倒有些奇怪。就好像下了船,脚踩上陆地,不再有漂摇涌动的感觉,也是有些奇怪。虽说时间尚早,吴予培已在码头候了多时。隔着穿梭的人流,周子兮远远看见他,心跳便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消息。在船上,一切都是隔绝的,但至少还能感觉到唐竞的存在。途中船几次靠港,都有给她的东西送上来,几本书,几套衣服,以及一些女孩子的用品。只是没有信,就连电报上的只言片语,她都没看见过。有时候,她又开始怀疑,也许唐竞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照顾她的,只是他离开之前的安排。吴予培眼睛近视,晚一点看到她,朝她挥手,脸上带着笑。看到那个笑容,她浑身几乎软下来,手里的箱子落到地上。他还活着,她确定。吴予培跑过去,嘴里说的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见。“唐竞现在怎么样?”她只是问。“先上车吧,司机在外面等。”吴予培俯身从地上拾起箱子,避开她的目光。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忽然就不敢再问了,只是一路跟着他走出去。脚下湿滑,水手握着酒瓶子踉跄经过,推三轮车的商贩正叫卖新收的橘子,还有cao皮rou生意的女人忽然发出一阵阵莫名的浪笑,周围各式各样的人,拥挤而热闹。周子兮在中学里学过法语,结果现在下了船一听,完全不懂。此地根本不像她想象之中的法国,倒好似是北非的某个地方。两人上了路边一辆黑色轿车,吴先生跟司机讲的还是法语。车子动起来,道路颠簸。吴予培看她神色不定,笑着安慰一句:“你不要担心,此地许多摩洛哥人与阿尔及利亚人,就算是马赛本地人,口音也很重,好比广东话,就算是我也不能说每一句都听得懂。”周子兮不确定这只是误会,还是吴予培存心顾左右而言他,只能迫着自己再问一次:“他现在怎么样?”吴先生看了看她,只说了三个字:“他……挺好。”“怎么个好法?”她追问。吴予培却是答非所问,摘下眼镜,在手中慢慢擦拭,一边擦一边道:“上海那边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周家的厂和房子也都留下了,一切你都不用挂心。”“我是问他怎么样了?!”她莫名起了怒气。吴予培知道避无可避,只得解释:“他跟了青帮另一派的头目,两下里制衡,也就没事了。”周子兮却根本不信:“吴先生,您说话做事一向有根有据,但是今天这句话……怎么可能?他拿什么去交换?”“他们帮派里的人,就是这样的。”吴予培只是这么淡淡说了一句,便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面。周子兮语塞,她并不觉得事情会这样简单,却也知道从吴予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那他现在住在哪里?我给他写信。”吴予培不语,拿过公文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狭长的纸条递过来。周子兮伸手接了一看,原来是一张电报单,上面打着的发报日期就是两天前,内容只是告知钱已汇出敬请查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底下发报人留的是唐竞的名字,以及福开森路公寓的地址。周子兮低头看着那几个字,看了许久。吴予培对她说话,她几乎一句都没听见。“你的学费与生活费已经汇到,房子我替你在里昂留意了一处,是与几个中国女学生同住。那里的大学很好,而且距离日内瓦不远,几个小时火车就能到,我有空就可以过去看你。还有,法语学校也已经报了名,要是这半年里你能考试通过,明年五月份就可以申请大学……”“我知道了……”周子兮回答,将那张电报纸折起来,又递了回去。吴予培看着她,似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孤岛余生16.2??唐竞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巧合,还是命定,他中枪这件事竟然成为帮派中权力交接的转折。又或者说,一切其实早已成了定局,只是因为他这件事,让两方面公开翻了脸。手术之后,他在公济医院住了两个月,等到出院时,外面已经是穆先生的天下了。穆骁阳信守承诺,老头子还是老头子,锦枫里还是张林海的锦枫里。但只要从那迷宫里走出来,谁都知道上海滩青帮的排位已经不一样。穆骁阳已然上位,而且是得了老头子的首肯,上得名正言顺,任何人都不会说这是篡。更叫唐竞意外的是,这其中的因果竟又与那桩香艳官司有关——邢芳容与秦君的离婚案。认真回想起来,他早就察觉到里面有些不对,却没有深想过,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邢芳容其实早已经成了老头子的外室,而穆骁阳从一开始就只是替上面担了这个虚名罢了。原因倒是简单明了,只因为老头子家里有个厉害的大太太。唐竞曾经觉得,利用自己的帮派身份迫着秦君拿出四万大洋,是这位穆先生做过的最江湖气的一件事,可虽说江湖气,倒也显得这人真实。如今反过来再看,竟然也是思虑深远,那四万元其实就是让邢芳容在外安家用的,连女人带外宅,穆先生都替老头子安排好了。这其中的渊源,全是朱斯年来探病的时候告诉唐竞的。那一日,接到乔秘书的电话,再赶到淳园解围,朱律师长远没做过这么惊险的事情,起初惊魂甫定,后来却津津乐道,自我感觉临危不乱,镇定机智,把手头能找到的救兵都搬了来。等到唐竞醒来,他早又回到从前的老样子,西装皮鞋,挂着金表链,坐在病床边一把扶手椅上,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从这里说到那里,不紧不慢,十分闲适。唐竞看着这位师兄,似有许多话要讲,但到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过一阵再来,朱律师提起纱厂同业会被诉的案子。此案已经在军法处开庭,只是因为张林海失势,突然没了幕后推手,庭审放任自流,变得十分滑稽。“那军法官是广东人,”朱斯年笑着讲故事,“第一堂问的是容老板和聂老板,容老板一口道地无锡话,聂老板是宁波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