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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命他责无旁贷,这件事只能由他去做。身为名律师,又做过官,便会是日方想要争取的人。且辞去外交部的职位已有几年了,离开的时候又不太愉快,就算到时候落水为jian,也不会太过突兀。唐竞无语,回忆过往,早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这位仁兄,但总还得试一试。“那仗打完了,你打算怎么办?”他问。“有南京签发的任命,白纸黑字,都说得清楚。”吴予培回答,折起那一纸委任状放回抽屉里。“这张纸你可千万藏好了,”唐竞冷笑,“否则到时候怕是跳进黄浦江里也说不清。”“你放心,丢不了。我送回乡下去,叫我母亲搁在佛堂的观音像下面。”吴予培却还玩笑。这在唐竞听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未来,这一纸秘密任命一定会意外灭失,烧了,撕了,叫水浸烂了,或者更简单的就是找不到了。这些念头在脑中一过而过,他不敢细想,更不曾说出口,直觉自己也变得胡搅蛮缠起来。“如今船票难得,你就同周小姐走吧,不用担心我们,”吴律师却还在安慰他,自嘲笑道,“我留在这里要么是做法官,要么是做汉jian,日子总不会难过的。”唐竞无语,只是看着,听着。吴予培又继续说下去:“周小姐是好律师,有才华,也有心性,你别埋没了她。”这话叫唐竞听着刺耳,是因为周小姐的称呼,更是因为话里的意思。他何尝不知道周子兮是好律师,他见过她深夜伏案,见过她兴冲冲探访书店的样子,又或者埋头在书业公会那几万册图书里。那样的她叫他深爱,也叫他羡慕。如果可以,他当然愿意看到她上法庭,愿意让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根本不用旁人来提醒。吴予培浑然不觉他的不悦,语气却是变了,再也没有玩笑的意思,缓缓道:“等战胜了,你们回来,我跟应秋一定就好好地在这里。”唐竞听见,只想说,我不会回来了,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离开吴家,汽车又往虹口去。中途经过日本人设的路障,停下来搜身检查。唐竞服从,只当是一场预演。等过了那道岗哨,才又在棋盘格子一样的小路上飞驰。不久,眼前便是私探照片里的那一处民宅了。他下车,敲门。夜已深了,等了一阵才听见里面传出脚步声,是软底绣花鞋踩在砖石地面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悉嗦声。门在他面前打开,里面是苏锦玲,身上到还是出客的衣服,看起来还未休息。两人长远不见,从前的默契倒还留着,她让他进去,关上了门。“你收拾一下,不必带很多东西,过几日会有人来接你上船。”唐竞说得直截了当。“去哪里?”她问。“美国。”他回答。“我去那里做什么?”她笑了笑,像是听见天方夜谭。“那里有好医生,有好药,”他尽量解释,却已不剩多少耐心,“你去把病看好,再到南边暖和的地方修养。”“我……”苏锦玲也开口跟他讲理由,只一个字,他就知道她要拒绝。“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他打断她的拒绝,直觉今夜每一个人都那么不可理喻。其实,他也猜得到她的顾虑。他的妻子也会在船上吗?那她又该以怎样的身份与他们同行?他很想告诉她,不需要有那样的顾虑。他不会在那艘船上,她跟周子兮之间根本没有见面的必要。就算见了,当作不认得也可以。这是他拿命换来的机会,也就是他最后拿得出来的一点东西,谁都不能拒绝。“记着,准备好。”他再次提醒,在她有机会提出异议之前转身走了。门在他身后合上,苏锦玲走到窗边,对外面黑暗中的那个人讲:“他走了,你进来吧?”轻叹似的。孤岛余生24.2消息是帮中的老人传过去的。唐竞什么不必做,只需等着,等着张帅听到那个存心走漏的秘密,等锦枫里的人来找他。随后的两天,淞沪战事正酣,他换了一家饭店住下,每日还是去事务所,按照惯常的套路做每一件事。凌空落下的三颗炸弹破灭了此地安全的神话,以及对所谓国际观瞻的希冀。轰炸中各家洋行损失不小,各国西侨亦有死伤,汽车顶篷随便漆上哪国国旗都不顶用。但不管出了什么事,除去报纸电台的一时喧沸,并没有哪一国真的站出来讲话。于是,租界里的人接受现实,照样过着原来日子,甚至更加变本加厉地纵情欢乐。舞厅照常营业,电影院依旧上映新片,被毁坏的饭店、商店也正加紧修复,赶着开张做生意。当然,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时势如此,能走的终归会走,不能走的也只好留下来。在那两天当中,唐竞一直记着周子兮最后看向他的目光,是他离开汇中饭店那间客房之前回首的一望。她彼时的目光一直留在他脑海中,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八年的离别没能分开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几个月却把这八年轻易地抹去了。这是最叫他耿耿于怀的细节,他们之间竟然连一次像样的告别都没有。这遗憾,唯有在短暂梦里才会短暂地忘却。那两夜,他不出意外地失眠。凌晨入梦,总是回到他们在香港的时候,还有后来一直通信的三年。其实,那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光,虽然稍纵即逝,虽然远隔重洋。但在那个岛上,在那些信里,她是真正的她,他也可以只做他自己。某一秒的梦中,他又回到浅水湾,在月色下对她道:“你已经变得更好,我却没有,甚至比从前还要坏。”“我哪里变了?”她走过来,离他很近很近。“是个大人了。”他看着她,伸手拨开她的额发,仿佛忽然洞悉未来,只想告诉她——走吧,不要再回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大人?”她却浑然不觉这是一场告别,踮脚上来在他耳畔道,“我怎么记得,老早就跟你做过许多大人才能做的事情?”梦醒,便再无遗憾。一切都是命定的,他舍不得早一点放弃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过得万分值得。走到今日,也只需做完眼前这件事就可以了。第三天,该来的终于来了。那时已是深夜,宵禁就要开始,街上不见行人,远处有骑警经过,只听见马蹄踏在铁藜木砖上发出的声音,却又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原本并不算太宽阔的十字路口显得旷荡一片,有如猎场。唐竞慢慢踱出哈同大楼,汽车就停街对面。路灯早已经停用,他在月色下走,而后穿过马路,停下来点烟,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由着脚步渐近,一管枪口抵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