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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阔别(4)

    

第五卷:阔别(4)



    没几天,梁训带着林敢去实地考察。

    忠远路的那家Pretender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整体异常的美式复古,就连墙壁的褶皱都刻意做旧:六七桌卡座并列,隔出最合适的距离,远处两方下沉式的客座拔高层高,将空间拉伸得更加开阔。

    林敢看了看酒水清单,撇嘴一笑:“地方不大,价格不低哈!”

    梁训不满他:“最开始这里是打算做网红店,但一直没摸清路数,加上没选到合适的调酒师,空了差不多两个月。要不是你找上门来,下个月我就得把这烧钱窟窿给埋了。”

    他抚摸墙壁,想到窟窿即将转成印钞机,眼中得意。他试过林敢,有几分本事,在国内没名气不要紧,开业搞场活动请点朋友,再宣传宣传。酒水好,帅哥聊,不信这家店还火不起来。

    白手起家的人最懂放长线钓大鱼,梁训也宽容,只要求他两月内平本,年底营业额到500万。然而说是到年底,其实连半年都没有。林敢没经验,但试错机会难得,怎么算也不会亏,他答应得痛快。

    梁训走进吧台,拿下一瓶酒给他倒了小杯:“开业庆典我会安排的,你到时候专心调酒就好!”

    林敢笑:“什么都不用管,那我不是白赚?”

    “都是合作伙伴,说什么白赚。”梁训笃信一分价钱一分货,调酒师和酒才是酒吧最根本的招牌,所以开头让利无所谓,就当交朋友卖人情。他相信他的本事,举杯入喉,先订下盟约:“你好好干,咱钱有得赚!”

    林敢敬业,回到家就开始计算酒水库存,调整清单设置。

    在国外跟着学习这几年,他长进不少,餐前酒拿捏得最最恰当,阿佩罗甚至还被师父单独拿出来夸奖过,问他怎么掐准这微苦又酸涩的感觉,他说:“就是直觉而已。”

    调酒依赖经验,更讲究创新。回国之后,口味须得有所调整。他不能全然按照师父所教授的来配比,只能不断试错。梁训给的任务在行业内属于低门槛,可压在他身上,也有相当重量。

    屋子里叮铃当啷,到处是他打开的酒瓶。试了两个小时,他瘫倒在地,单手压在眼皮,睡了不到半小时,再爬起来重新调配。循环往复,大概一个周,才将最后的订单确认下来。

    梁训看见他,直问:“你是被哪个妖精吸干了阳气?”

    他耷拉眼皮,缓缓抬手:“你。”

    营业前,梁训改了店名,由原先的Pretender换作Adventurer,说既然要做不一样的,那就干脆从开头就不一样。定制的招牌挂上去,飘逸的Logo下还写了句“Rest,   Revolt   and   Rebuild”,林敢说太中二,梁训不理他,一意孤行。

    开店那夜Adventurer来了不少人,林敢不认识。他们基本是冲着梁训的面子来,举着酒杯恭喜他搁置了这么久的宝地终于派上用场,梁训说,还得是找到能控场子的人,不然也得泡汤。

    大家悉数将目光投去吧台,探究分明。

    林敢没让他失望,开场秀的灯光一集中,瓶子便在他手中悠游跳跃。花式对调酒味道影响不大,但总是客人爱看的。银闪闪的酒瓶几个旋转几声叮当,落在台面上,四下便叫好声不断。

    林敢不为所动,淡淡凝眉,又衔着似有似无的笑。一杯阿佩罗递到身前,离他最近的女士欣然接过,周围还有几个拍照录视频的,远远看他们的神态表情,梁训就知道,这一把赌赢一半了!

    Adventurer的首夜造势成功,林敢那段花里胡哨的杂技成了段经典演出,梁训已在朋友圈里看见好几个视角的视频记录,底下还有共友留言。

    【这是哪家新来的调酒师!】

    【笑什么笑!是调酒还是调戏我呢!】

    【哪家店,我去泡!】

    ......

    有夸奖自然也有质疑,花式讨巧却不实际,有人说他虚有其表,卖弄色相。梁训都静静观察,不做回复。

    是不是虚把式,客人自有判断。再怎么营销,也养不出好名声。Adventurer算是他的新尝试,他可不想cao之过急。为此他还铤而走险,从Pretender那边挖了支学生乐队来演出。他们作品当然不够成熟,却够锐气,用林敢的话说,足够中二,切合这开店首夜的主题。

    站在吧台边沿,观察来宾表情,梁训已经从点头的频率中听见金银落地的脆响。

    忙了大半夜,人群才散去。

    林敢揉着手腕出来,仰着脖子。他想起最开始在一号店做副手的时光,有些怀念,梁训递给他一支烟,林敢没接。累是真累,但他还没到抽烟解疲的啤酒肚年纪。

    那边,乐队收拾好东西过来打招呼,女贝斯手张口就问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梁训起了兴头:“加谁的?加我还是加他的?”

    她咧开嘴,看看林敢:“加他的!他是这里的老板!”

    梁训一乐:“谁说的!他是小老板,我是大老板!”

    贝斯手嬉笑:“都是老板就都加上!老板以后多给我们派活儿!”

    小姑娘笑得花枝招展,梁训调笑半天还是把她推给林敢。说好了这里归谁管,谁就负责,他懒得掺和人家学生妹的生活。林敢扫了微信,小姑娘昵称大大方方就是名字——方蔷,而他单独拼了“Lin”。

    方蔷凑过来:“小老板,你姓林吗?那我叫你林哥还是叫你林老板啊?”

    林敢说:“都可以,你随意。”

    方蔷问:“那明后两天还要开场吧,还定的我们吗?什么时候来比较合适呢?歌单怎么定?”

    像是今天要签长期合同,梁训乐不可支:“哟哟哟!就会给自己拉关系了呢!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问大老板啊!”

    方蔷眨眨眼,露出这个年纪特有的灵动可爱:“大老板在旁边,可以顺便考察小老板决策嘛!”

    林敢报了个大概的时间,方蔷确认之后便领着乐队离开。服务生已经做了大致的整理,他和梁训正在清点今天的酒水消耗,今天的消费水平应当很难化作日常,林敢没抱太大希望。

    万事开头难,能有这样好的开场,他已经心满意足。

    威士忌还剩最后一点底,他给梁训倒了半杯,庆祝合作顺利。回到家,澡也没洗就累瘫在沙发上。窗外升起玫瑰色的云霞,与国外那些难寐的凌晨并无所差。

    他单手压住眼睛,晕晕乎乎,鼻子里是各式各样的酒精味,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方蔷和她的乐队。

    那样激情昂扬的二十岁,要是他能倒流回去,会是怎么样呢?

    酒精放大感官,脑海迅速浮现一个人。那人站在漩涡的中心,好模糊。

    想着许多再不可能,他呼呼睡过去。

    一大早,李冬青带夏去了二手书市。

    夏看上一本狐狸小姐和鳄鱼先生的绘本,李冬青挑选半天,翻开一册《山海经》线稿,开页便是题字:【慵閒無一事,時弄小嬌孫。異志手稿賀梅哥兒八歲生辰。】再细细内翻,竖排的注释飘扬灵逸,图画更富有意趣。

    老者关怀无贵贱可见,李冬青想起外公,更爱不释手,摊主见她十分珍重,主动降至三百让出。回去路上,夏借来翻阅,图画注释她都看不明白,听闻其中故事才知其珍贵。

    “也不知道这书是怎么流浪到这里来的,真可惜。”

    李冬青抚摸书页,柔顺情意跃然纸上,她舍不得让这书册再度流浪,很快找到丁蕙如询问书籍修复,丁蕙如直接给她指路去找陈喻,术业有专攻,她再沉淀几年也未必够得上插手古籍善本,现在这瓷器知识已经够令人头大了。

    李冬青不打扰她,将这本边角发黄的《山海经》妥善放好在书柜,专心翻译夏的小说——《自杀失败的罗德小姐》。

    这个故事很简单,一个福利院长大的女孩发现人生毫无意义,她辞掉工作送给自己一场旅行,并决定在攀登到山顶时刺向自己,途中却遇见许多人和事,不断地削弱她的自杀意念,她终于决定活下来,最后又死于一次雪崩。

    很简单的中篇。李冬青仔细核对第一章节译稿,伸了个懒腰,赶紧赴约陪易灵凌吃饭。

    P大的南门有家很好吃的餐厅,老板娘是地道琼州人,为了陪孩子念书才北上开店。从一个小摊做大的几十平米的店铺,她家的海南鸡饭远近闻名。彭程生病那会儿,易灵凌总拿这个哄他。老板娘得知她是老乡,用料更是大方,不意成了忘年交。

    李冬青端着资料过来,坐在熟悉的位置上,老板娘没催。易灵凌那方堵车,她便自己勾画起论文批注。一页读罢,才发现对面已经坐下了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

    “知道你不喜欢被打断,没事,我已经点单了。”凑过来,零散看见标题上的“存在主义”“后现代”,易灵凌直摇头。“我真是佩服你,好不容易熬完硕士,又跑回哲学系去念博士!这个存在主义那么好玩?”

    李冬青试图给她进行名词解释,可惜隔行如隔山,易灵凌自认是头没有艺术细胞的牛,听不懂她的高雅琴声。比起什么是存在主义,她更想知道她为什么又瘦了,得知是为论文发愁,转而又抱怨。

    “这个世界真会给人出难题,我是压力肥,你是暴瘦。”

    易灵凌毕业就进了国企当管培生,工作和家两点一线。要说有压力,那就只有可能是彭程给的,李冬青直觉很准,放下勺子,直接问她:“你和彭程又怎么了?”

    易灵凌无从答复。

    毕业后,彭程经由导师引荐,进了龙头公司的机器人开发端。两人之前约定好毕业就结婚,但彭程对未来没把握。易灵凌甘心在国企好吃懒做,更抹灭他的信心。

    回到家里,两人争吵不断。她旁敲侧击他的意见,彭程直接瘫倒在床。好不容易清醒了,他说再过两年吧。男人的不耐烦是藏不住的,她为此心伤无数夜,又暗自抹掉眼泪,安慰自己。

    没事,他只是想给我们更好的未来。

    爱情有许多模式,有人执着齿轮的完美贴合,易灵凌只盼望常伴他身边。李冬青没法说这种感情观就是错误的,是非对错本来也没有标准。易灵凌执意陷入爱情的旋涡,她拦不住,任由她哭哭啼啼,把一颗摔碎的心反复拼好。

    说什么都不耽误吃饭,哭累了,易灵凌便振作起来,用食物填满了胃。好了伤疤忘了疼,李冬青倒是很欣赏她这一点。

    “对了,”她想起今天过来还有个目的,掏出手机将画面放到最大,递到李冬青面前。“我路上看见这个了,你知道林敢回来了吗?”

    李冬青接过手机。

    花式调酒的小视频里,修长手指拨弄人心,林敢那张脸也被灯光勾勒得冷峻神秘,更具吸引力。底下好些留言都说要去酒吧看他,她看了没几秒就关闭,说到底已成陌路人,没必要再关心。

    “男的上了岁数就容易浮油,他倒是越来越清爽!”易灵凌仍盯着画面,感叹他保质期长,李冬青泼冷水:“他比我们小三岁。”

    易灵凌没在意,问她林敢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冬青说不知道。一条视频被她反复拉扯进度条,李冬青感到不解,调酒的帅哥还是很多的吧,他也不算多么特别的那个,直到易灵凌又感慨。

    “你知道吗?我还挺羡慕他的。我跟他室友不是在一家公司嘛,跟他已经不是一个状态了。国企很舒服,但是也会吃人的!原来我们都说他休学又辍学太冲动,现在我发现,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可真好!可是我喜欢什么啊!”

    还在念书时,她天真活泼,别人都说可爱,进了社会就成了愚蠢。领导明里暗里地讽刺她不通世故,回家想找个人说说话都只能仰天长叹。彭程比她还忙,她不能给他增添压力,于是在他睡后,趴在他的胸前悄悄地哭。他的手拢在她的肩上,她就得到安慰。

    这种隐忍彭程不会懂,只有在见到李冬青她才能小小地任性一下。她知道,李冬青也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她和林敢都是追求志业的人,不然也不会死心塌地地扎在学术圈。可是放眼整个首都,她只有这个朋友了。

    易灵凌感到眼眶温热,闭着眼想把喉咙里的情绪也咽下去。冰凉的空调吹过她的刘海,她转移话题:“你和林敢,为什么分手了啊?明明那么合适……”

    李冬青淡然:“什么合适?就是因为不合适了,才会分手。”

    “哪里不合适呢?”

    “......哪里都不合适了。”时间上,心态上都不再对焦。她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能满足他的愿望。他也有他的路要走,她不能做他的绊脚石。

    所谓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对于当时的他们,分手是最好的选择。

    李冬青低着头,回忆林敢那时的表情,渐渐模糊,脑海只剩下一句“李冬青,你真狠心”。以前他就评她薄情寡义,李冬青贯彻到底,她不后悔。

    每个人有自己的爱情信条,易灵凌觉得要拼命争取,李冬青更愿意保持距离,奉行自我至上。有得到有失去,谁也不能去评判谁。

    饭店里,老板娘拎着打包好的海南鸡饭追到门口,塞进儿子的手里。温温的鸡汤下肚,媳妇的身体才能好得快。她拍拍他手背,叫他别再跟媳妇置气。她儿子别扭接下,打车回家。

    去地铁站的路上,易灵凌拉住李冬青的手,柔情约定下个月再一起吃饭,地点她来定,要吃顿更丰盛的:“冬青,你不能再瘦了!我会嫉妒!”

    李冬青腹诽,没什么好嫉妒的。毕竟也不是我愿意。

    她又说:“也会心疼。”

    李冬青哑口。

    像一只斑斓的小蝴蝶,易灵凌松开她的手,飞奔进地铁站:“太瘦了我会心疼的!不许再瘦啦!下个月我会把你喂胖!”

    李冬青望着她,心里流过一阵暖流。生病带给她许多体验,疼痛、消瘦,也令她重新审视出生活的真相:嘘寒问暖、一字一句都是祝语,要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