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拉扯(3)
第六卷:拉扯(3)
转机发生在九月。 开学季人流不断,李冬青确定好论文提纲,想给自己放两天假,被朱虹抓去迎新。 这年头哲学无用,饶是P大也总是招生不够,难得两年满员,中途又跑了。朱虹作为学科领头人,只盼着能多留下几个好苗子。李冬青和冯梦圆一同坐在帐子里,她翻看今年的引导手册,冯梦圆已经跟学弟学妹打成一片。两人互不搭理,相安无事。 本以为一天能这么糊弄过去,临着收摊,一个大花臂吊带的女人就冲撞过来,目不斜视,直接拎起冯梦圆衣领。在场目光瞬间聚焦,吵闹的小cao场沉寂了。冯梦圆手足无措,别别扭扭地劝她别着急,又把人拖去了角落里。 争吵声不小,引来队伍里的交头接耳。李冬青瞄了两眼,冯梦圆耳朵红眼睛更红,急得不知所措。她心里一软,还是帮她一把吧。 八卦的场域里,她轻呵:“看什么呢?领材料,去宿舍报道!” “哦哦。”小同学咋咋呼呼地点头,一个接一个,秩序总算是维持下来了。李冬青喝一口水,收拾冯梦圆留下的烂摊子。 晚上,有人扒出来那个大花臂跟冯梦圆是外头聚会上认识的,玩得很开,经常办些不可名状的联谊party,冯梦圆是常客。 有人问party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下头回复【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儿呗】,又有人说【男男女女?她不是蕾丝吗?】,那人便答【人家学哲学的,思想开阔,咱们比不上】,帖子盖了好多层,掀起骂战,哲学系有苦说不出。 很多事儿都是不说便罢,小镇里心高气傲的高材生见了花花世界,想融入更好的圈子,想更上一层楼,便利用起身体资源。 高楼里揣测不断,真假参半。李冬青和冯梦圆师出同门,好事者旁敲侧击,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佐证。 他们落井下石的意味太过明显,李冬青不耐烦:“你们和她应该比我熟,这么好奇,怎么不去问她本人?” 所有人住了嘴,话头变成李冬青怎么这么冷漠无聊。 她自己当然是不知道这番讨论的。李裕松找到新工作,想请她吃饭,她忙着接替冯梦圆的代班,哪里还抽得出时间?浅浅祝贺两句,只得叫他先记在账上来日再还。 李裕松迅速敲下:【好,发工资了请你吃顿大的。】 过去这么久,剃了的光头才长出来几根刺毛,长不长短不短,模样怪异。他这造型在别处找不着好工作,但恰恰适合酒吧。李裕松跟着同事观摩酒桌礼仪,毕恭毕敬。 吧台边,莫开望着那个小和尚,好死不死地笑:“我说,你留这人下来到底有没有私心啊?” “我有什么私心?谁适合我就招谁。” “嘁!谁信!我要不告诉你这人我在医院里头见过,还跟你旧爱有一腿,你能答应留这么个人?” 莫开表情谑然,两天前喝蒙到胃穿孔,出院取药给一女的迎面一撞,想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女的怎么跟林敢手机里那女的有些像? 两年前的英国大乡村里,他们偶遇。大院里的混世魔王摇身一变,竟然能半醉半醒地对着手机里一张照片嘟嘟囔囔。照片上的女人确实眉眼疏朗,大方自然,林敢搂着她像捧着一件珍宝。莫开怎么也没想过,林小少爷竟能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深夜买醉还念念不忘! 可他更没想过,真亲眼见着这女人时,她已完全转换了气质。照片里如何明媚艳丽,如今便多么清汤寡水。 他问林敢:“你知不知道这女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林敢说:“我知道,我见过。” 莫开大惊:“擦!你见过啊!你见过你不去给人家瞅瞅你现在多么豪气一小老板!让她后悔甩了你这么个香饽饽!” 林敢嘘声:“幼不幼稚!” 莫开翻白眼:“幼稚什么?能有你死心塌地不肯放手幼稚?” “谁不肯放手了?喝你的酒吧。” 林敢踅身而却,鼓弄起手里的玻璃杯,不再说话。 不远处,李裕松慢慢上道。他学习能力强,流程与cao作很快明晰,带他的酒保都说这小子真有干服务业的天赋。林敢始终保持与他的距离,细细地观察这个年轻男人的一切。 以他对李冬青的了解,她不会喜欢这样幼稚的男孩儿。可是再深想想,他对她那点了解,算得上什么? 前几天他认出丁蕙如,又从她开解的那个男人口中得知,李冬青心有所属。今次莫开插了一脚,把这个年轻男人送到他眼前,道明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现在,她心属于谁,他是真的分不清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冬青真正的专业,应该是钓鱼! 下班前他召集大家开了小会,散会后他听见这男人在酒吧门口打电话,当口便是一句“李冬青你是不是又没吃饭”,怒气冲冲。他却听得见里头的关爱,也听见那头的李冬青嘻嘻作饶。 最高级的猎人往往以猎人的形式出现,他知道,李冬青深谙此道。他几乎都能想象到她的神态,必然是娇憨的,楚楚可怜的,然后用一次伏低的撒娇换取一次心软,一声原谅,如同几年前对待他那样。 忧愁爱恨一同涌上……娘的!想什么想!能不能有点长进! 林敢吁气,叼着烟在酒吧后门伫立许久。那夜的风冷冷地掠走烟灰,徒留他指尖一点余温。他想象的余温。 次日李裕松早起拉李冬青吃早餐,被李冬青发觉一身的酒味儿,盘问两句才知这人跑去做酒保了。也是,现在这形象,做酒保不正合适嘛! 她少有身为jiejie的自觉,想确认环境的安全,李裕松报出店名,她怔住,想起那个相同年纪在酒吧熬夜的他,不经意问:“你什么时候往这方面找工作的?我怎么不知道?” “丁蕙如给我推荐的,说环境不错,工资也高,我就试试看。” 李裕松往白粥里加了两勺榨菜,拌匀,加了一筷子,总算清了满嘴的寡淡。 李冬青不解,下午丁蕙如约她逛街,她都没反驳了。 丁蕙如完成了最近的书画杂项,单项与总额都刷到个人最高,陈喻也说兴许再过段时日便能入手参与明清家具了。她心里松快,大包小包地买了好多。上周看上的一条卡地亚被别人抢先取走,这次看见两个不错的镯子,随手比划两下就说要带走。 有钱人的报复性消费真是霸道无理,李冬青说,这要是能报复到她身上就好了! 丁蕙如嬉笑:“你喜欢我也可以送的呀!富婆朋友不就是这么用的?” 李冬青微笑。嗯,富婆朋友,富婆是朋友的定语。做朋友要是互换真心,最忌攀附。 咖啡厅坐下,她要了杯最普通的冰美式。丁蕙如惬意地吃起小蛋糕,咖啡机嗡嗡地响,李冬青忽然问起李裕松的事情,丁蕙如也不含糊,直来直往:“嗯,那个工作我帮忙找的。” “为什么去那儿?”李冬青想不明白,她放下手里的银勺,指着她的胸口:“因为我知道有个你还在意的人在那里。冬青,你心里有事,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但是你不能憋着。如果有些话不能让我听,那我就找个人专门听你说话。” 李冬青捏紧拳头,下意识反驳:“我憋着什么了?” 丁蕙如气笑,语调冷淡下来:“憋什么了?你还记得吗,小时候院子里的爷叔婆姨都说咱们俩是双胞胎。我有些惭愧,这么多年过去,一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你信不信,你心里有没有藏事儿,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缓缓开口,说起很多奇怪的过往,比如李冬青小时候讨厌吃青椒就把家里的青椒都掐了,比如她因为不喜欢后妈而故意不去接李裕松放学,再比如她悄悄地在讨厌的同学桌子上倒过小半瓶墨水……李冬青有很多坏心思,谁都不知道,除了她。 丁蕙如短叹:“我一直没说过,你其实很会装。什么都知道,但是就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喜欢三浦桑,三浦桑喜欢你,你肯定都知道的。” 李冬青敛眸,想躲避尴尬,她也一瞬就捕捉到。 “看看!你就是能装!总爱端着!但是那又怎么样,大家都在装,我也很装,而你,只是格外不真诚而已。” 李冬青笑:“真有意思,被一个商人说不真诚。” 丁蕙如耸耸肩:“商人怎么了?商人才最真诚好吧!目的都在交易里,想不知道都难。不过你这话不好听,也算是实话。咱们之间就该多说点实话,少绕弯子。” “可是这和李裕松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就是想试探一下,顺便推你一把。” 见李冬青皱起眉,丁蕙如干脆放下甜品勺。 “咚咚,从小到大我就知道,你心里你自己最重要。每次我问你,你都说你心如止水,你拒绝吃回头草也拒绝三浦桑,天天把自己关在学校里做研究搞翻译,我都以为你真要修仙了,可是你现在能为了这么简单一件事儿,浪费一整个下午陪我逛街,你不觉得奇怪吗?” “也许我只是想陪陪你呢?” “又给我装!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不信。” 李冬青低头,喝一口咖啡的时间,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父母离散,爱缘薄悭,意外被人补了心里的空缺,又自然而然地分道扬镳,然后病痛缠身,独自抵抗,眼泪慢慢流干。到现在,爱情已成身外物,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念想。 她很努力,但是为什么,会觉得比从前不够努力的时候,更加空虚呢? 丁蕙如无法体味她的煎熬,也看得出她的难过与被迫坚强。 “咚咚,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儿,回头草也好,朋友喜欢的男人也罢,甚至是任何一个陌生人,只要能让你说出心里话,都好。真的,我知道,爱情对你我来说不是必需品。但是......” 她顿一顿,望向窗外。 “但是咱们就活一遭,别太憋屈。这世上除了生死,没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