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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到的县城,和上次坐直升机不一样,颇费了一番周折。早年在内蒙带队伍,也体会过天寒地冻的滋味。可到底纬度更高了,这东北的冬天真是不同凡响,凡是露在外头的部位全都木了一样,尤其是脸,他也不想绷着,可天太冷。然而看到县城派来接他的人那副心虚的样子,杨树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两点多就开庭了,不知现在……”“直接去现场!”好像还真有模有样的开庭审理了,仿佛自己再晚来一步,就只剩听取对江流的判决了。上一次他接到沈雯丽的信时就已经晚了,这次的江流,他不想再后悔,不由得加快了步速。这是一个徒有其表的法庭,唯一真实的,恐怕只有江流被冻得青紫的手脚和削瘦憔悴的面容。他只着单衣,光着脚拖着脚链走上被告席,全程低头,看不到眼睛。自从他被带上来,韩建国一直试图突显自己的存在,他小声地叫他,大声的咳嗽,敲打椅子,都没有引起江流的注意。半年都没见了,他想跟他有个交流,哪怕就对视一眼,可江流却仿佛封闭了六感,无视了一切,包括那名由革委会干事担任的法官说的话。“现在出示的证据,是由被告亲手书写的反动诗集,满篇的污言秽语,□□之词,像是一个能做出先jian后杀恶行的人写出来的!”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连江流都被吓得抖动了肩膀,那张椅子终于被韩建国砸了。“那诗集不是他的!”他好像真的成了个野人,大吼道,“是我的,是我写的!”很快就有带红袖标的人出现要把韩建国拖出法庭,他依旧在喊。刚打开大门,迎面就撞上了一拨来人。韩建国感觉视线里的绿衣服很熟悉,抬头一看,杨树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松开!”杨树短促有力的命令吓得两个红卫兵赶紧松手,韩建国站稳,看清了杨树,终于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杨树来了!杨树真的来了!有军人进入,乱哄哄的礼堂安静下来。杨树看不到别人怎么样,只看到那个站在中央、衣衫褴褛的被告,看肩膀仿佛比上次见到更单薄了,青紫的手脚还带着铁链。他犯了什么罪?要被这么折磨!压着一肚子火走过去,跟着杨树来的县领导也赶紧跟上,和那“法官”耳语了一通。“不行,这人犯的是强jian杀人罪,反革ming反人min的黑五类,不能就这么放了!”江流一直就没开口说话,就连庭上问话也没出声,被法官算作默认了。杨树走到他身旁,看到铁链皱了皱眉头。正巧那“法官”又在叫嚣,就一个眼神瞪过去:“钥匙!”那“法官”吓得住了口,使了个颜色,戴红袖标的赶紧递上钥匙。江流看到那双绿色的袖口,缓缓抬头,终于看到了杨树。声音很小,仿佛只有气从江流的嘴里吐出来,杨树看到了口型:“我想死。”县里最好的医院就是上次韩建国烧伤时住过的那家,江流也才离开这里不到一周,要不是着急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他还能在这儿躺半个月。杨树一早就联系了当地的军管会,也从上海带了军医来,他站在角落看着医护人员忙进忙出,从缝隙里看到江流沉睡的脸,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合了。那是他第一次走进沈家的院子,在一个春日的下午,庭院的长椅上熟睡着的是名叫雯丽的少女。他当时还只是位至师长的沈文杰的警卫员,跟着长官回家告别,即刻就要北上抗日,那少女也即将听从父亲的安排,赴法留学,躲避战火。风吹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晒了半日的阳光突然不见了,少女感到了丝丝凉意,瑟缩了一下。杨树抬手就要脱下军装给她披上,可刚解开一粒扣子又深觉此举不妥,正踌躇之际,沈文杰出来了。1944年的全面反攻,势必要拿出更大的劲头和日本人决一死战,来家里看看要有永别了的觉悟。沈文杰看到最心疼的meimei熟睡着也是不忍叫醒,只解开斗篷,披在她身上。沈雯丽醒了,却被哥哥哄着继续睡:“上海的天难得这么安静,”像哄孩子似的轻柔地拍了拍meimei的背,“我走了,到了那边要给家里多写信。”杨树看到,沈雯丽咬着下唇,无声地流泪。“求你了,让我看看他,我就看一眼。”面对如此请求,杨树也是心乱如麻,他不希望韩建国打扰到江流休息,可也有很多事想要问他,只好带着两个人来到一间医生办公室。玉珍还没坐稳,杨树就把那本手抄诗集放到桌上,韩建国没想到这东西竟会在杨树的手里。这诗集跟江流经历了类似的酷刑,如今已经破败不堪,最后一页的电话号码还清晰可见。“这么烫手的山芋,是怎么落到革委会那些人手里的?”韩建国艰难开口:“这东西一直是我保管,几个月前,我给弄丢了。”“看来是有好事之人了。”杨树边敲桌子边思索,“强jian杀人又是怎么回事?”不敢对这位长兄一般的军官有所隐瞒,韩建国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到田寡妇怀着孕,杨树也不敲桌子了。“跟他爸爸一样,风流的糊涂。”杨树听完,给出了评价。谈到一半,有医生过来报告病情:“舌头断裂三分之一,已缝合,伤口正愈合;肝脏外部重击内出血,已穿刺处理;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持续高烧,可能会引起肺炎,其他炎症待查;严重营养不良。”“舌头断了?怎么断的?会不会影响以后说话?”“看伤口是自己咬断的,不影响说话,长好就没事了。”杨树松了一口气,江流曾患有心因性失语症,在渔村掩人耳目生活的那段日子。要是因为舌头受伤而不能说话,人不就毁了?韩建国显然没听到那句“长好就没事了”,他回身瞪着张玉珍,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他差点死了,你差点害死他,你满意了吗?我杀了你!”杨树和来汇报的军医赶紧冲过去拉架,玉珍被死死地掐住脖子,脸都憋红了。韩建国这个种了几年地的小伙子有膀子力气,杨树愣是抱着他的腰,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他扯开。张玉珍干咳了半晌,刚喘过来气,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哭着坦白:“是我告发的他,是我拿走了诗集,我交给革委会的,都是我害的,你们把我的舌头割了吧!我的舌头给你们……”依然是那一副野人的样子,韩建国抱着头缩在墙角痛哭。“是我把江流害成这样的......”,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冷眼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