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清柳玉 蓝田日暖玉生烟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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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年,春,上元节。 年关刚过,京城各户人家的砖檐上还有未完全消融的雪水挂着,树枝光秃秃的,一阵冷风吹来,来往的行人都拢了拢袖子。 大大小小的铺子都陆续开了张,商贾们忙着布置过节的花灯,祈盼着来往的游人能进来坐坐。 沈玉清刚送走住在平州的父母,坐在马车中抱着姜瑜华送的手炉。淡淡的熏香味有些催眠,让她觉得眼皮子要彻底睁不开了。 “姑娘,宝和斋到了。姑娘?” 沈玉清把压在屁股底下的披风抽了出来,又从荷包里揣出些碎银来,因为有些迷糊的缘故,下马车时险些摔了一跤,又打了个冷颤,总算清醒了许多。 因是熟客,小二即刻为她安排了老位置,宝和斋二楼最角落的隔间。 平日都在公主身旁伺候着,难得告假又能与不在京城的父母团聚,心中自是欢喜的,这几日饮食难免有些夸张,吃的自个肠胃不适,于是便只点了几道素菜,又点了壶松罗慢慢品着,想到今夜过后又要回宫,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在屋子里憋久了,便又把窗推开了些,坐在窗边看风景。 宝和斋的位置有些偏僻,居于庆阳坊的边缘,但却离私宅近些,靠近城门,若是要回行宫侍奉公主也还算方便。 坐在宝和斋眺望了半天,只有一只摇着尾巴的大黄狗有趣些,摇着尾巴在街上要东西吃,虽然它期盼的眼神与摇着的尾巴都很热情,却并没有人搭理它,于是只好低下头,耷拉着尾巴呜呜的叫着, 沈玉清刚会走路时,家中也养过一只大黄狗,和她玩的极好,一人一狗总是黏在一起,后来她进了宫就再也没见过,这么多年过去,应当是老死了。 于是她又叫来小二结了账,多买了两只鸡腿,鬼使神差的靠近了那只与童年玩伴长得有六七分像的狗。 她把鸡腿放在地上,又招了招手,大黄警惕的闻了闻,然后急不可耐的吃了起来。 比起街上的流浪狗,它并不算瘦弱,但是毛色暗淡,显然不是家养的,多亏了好心人投喂才活到今天。 沈玉清的手还没来得及抚摸大黄,就被一股力量撞到在地,骨头倒是还好,只是手上碰到了几颗坚硬的石子,划出了些狰狞的小口。 本来心情就欠佳,沈玉清正打算发火,肇事者却跪在地上拉着她披风的一角不肯撒手, “姑娘,对不起,求求你救救我。” “你是谁,走路也不看脚下,手撒开!”沈玉清还在气头上,又因为被拽着衣服迟迟走不了。肇事者低着头看不到脸,衣着单薄破烂,因为天气冷而不断发抖,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像刚逃荒回来的, “姑娘,我是悦来居打杂的,前几日我母亲在暖香楼病死了,我被鸨母相好的看上,我娘尸骨未寒,我爹便把我卖给了寿春园。求恩人救救我,我定好好伺候,日后有了钱加倍奉还。” 暖香楼是庆阳坊的青楼之一,规模不算大,里面的女子多是苦寒人家出身,也有获罪的官妓零落至此,鸨母年纪也大了,与寿春园的龟公厮混在一起,彼此做生意也方便。 “你方才撞了我,我还没说原谅你,你我既不相识,纵然你身世凄苦,却与我无干。” 少年抱着沈玉清的裙摆执意不肯放过,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沈玉清不耐烦的拽着自己的衣摆,“那来的无赖,放手啊!” 正僵持着,两个大汉便拨开人群,这才架开了那少年,“姑娘,这小子是我们寿春园的,今日本要给他开窍,这小子死活不从,往我二人眼睛上洒辣椒粉才叫他逃了出来,打扰姑娘了。” 寿春园的打手都是些懂人情世故的,并不想在上元节闹事,见沈玉清衣着不凡,披风、裙摆均被那少年沾上了污迹,手上又有血痕,便赔了些银子,拽着那少年走了。 那少年虽然瘦削不堪,却极力挣扎着不肯放弃,不断回头张望着沈玉清的身影,嘴中还叫喊着,“姑娘,只要你救了我,无论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舍命相陪,姑娘,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吧。” 沈玉清久居深宫,宫里是最讲规矩的地方,哪里见过这么聒噪又死缠烂打的人,况且她又能时刻感受到路人的眼光注视着她,小声议论着她听不清的闲言碎语,她只当作从未发生过,转身要走。 可少年的声音始终萦绕在她耳中,她又不得不回头。 “等等。” “姑娘还有何事,我们身上只带了那些银子,若还要不够,得回去报了上头的人。” “我想把他买回去。” 两个壮汉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更胖的说道,“姑娘请随我们来。” 寿春园里比外面暖和许多,一进门便能看到中间的戏台子上有伶人正唱着曲儿。 席间坐了许多膀大腰圆的中年男性,环抱着涂脂抹粉的小倌,亲昵地令人不忍直视。 来寿春园的女子自然不愿与男人们坐在一起,不少雅间也是为了她们而设,那壮汉便引着沈玉清到了其中一间。 龟公手里捧着茶水,右眼上依稀可见一道狰狞的伤疤,鼻子有些歪,衣着低调朴素,瞧着约有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见客人来了忙放下茶杯,站起来倒是比刚才那两个打手还要高大。 “姑娘看着还像未出阁,可想好了要买下他。” “你开个价。” “姑娘倒是爽利,既然如此,我也不绕圈子了,这个数。” “四十两!?大齐从九品的官年俸也不过五十两,我看你们寿春园是想钱想疯了。”沈玉清自己每年的年俸加大小赏赐最多也不过尔尔,她五岁进宫,干了十三年,加上爹娘心疼也才攒下三百两左右的棺材本。但如今这龟公等着她的钱给寿春园开个好头,自然不会饶过她的荷包。 “诶呦,姑娘,您可不知道我怎么着才得这么一个妙人。那小子母亲年前得了脏病刚死,替他爹来收尸,偏巧让我看上了,派人跑去好几趟才见到他那赌鬼爹,开了好几回价才把人卖了我。虽说有些太瘦了,身上都是骨头,但却是个好苗子,才十三岁。您也瞧见他的模样了不是,谁见了能不心疼。今夜过节,城里数不清多少老爷夫人都想找些新人热闹,他如今还是个雏儿,光是破了他的身,少说都能得二十两,更不逞论日后调教成倌儿了。姑娘还年轻,不懂行;您去南市的人牙子那问问,就知道这个价一点都不高了。况且您拿了他的籍契,日后想怎么摆弄都随您。” “三十两。” “姑娘,砍价也不能这么砍啊,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啊。您要是不乐意谈,我还有事要忙。”话虽如此,龟公又怎可能轻易放过上门的大鱼,一步当三步的走着。 “三十五两。三十六两。三十七两。” “既然您这么想要他,那我亏点,三十七两也是能卖的。您等着,我去着人取他的籍契。” “再添一两,你找人给他换身干净的衣服,洗净了再走。” 反复核验了籍契没问题,沈玉清才忍痛把银子给了,又在屋中消磨片刻,等的她又快睡着了,才听到有人敲门。 这少年束发穿衣,脸也洗干净了,果真俊俏,身上裹着大棉衣,笑吟吟的端详着沈玉清的神色。 “走吧。” 少年热切的跟在她的身后,又不敢靠的太近,始终保持着距离。 沈玉清愈发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但又安慰自己找个长期看门打扫家里的也不错。 两人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先去医馆擦了药水,又给柳玉添了一身冬衣,买了二两元宵,两只兔子花灯,这才赶回沈玉清的私宅。 京城萝北巷,地处偏僻,最靠近城门的非平民百姓所居之地,里边住着的多是一些品阶低、家庭成员少的京官,也有在宫里混得好退休养老的太监宫女,亦或是有些富贵之家养外室的,各家并不常来往,却又默契的多交了些钱给京兆尹下属的人。 从里往外数西边第三家,门口立着两个凶恶的石狮子,匾额上没有字,檐柱上却有主人家新帖的春联,此处便是沈玉清的父母为其置办的私宅。 沈玉清上了门闩,又再三检查没有问题,这才安心地瘫坐在主屋的罗汉椅上喘了口气。 少年还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茫然的站在庭院内张望着他的新家。他原先的家又小又破,一个屋家里三个人挤着住,吃饭的时候墙灰还会掉进碗里。 沈玉清看了他几眼,开口说道,“日后你就住东屋旁的耳房,自己收拾收拾,厨房在南屋,一个时辰后我要用膳,你做几样清淡的,懂了吗。” “我记住了,恩人。” “倒是忘了问,你叫什么?” “柳玉。” “我姓沈,名字也带一个玉。你家里人怎么给你起个姑娘家的名字。” “我爹起的,他是个秀才。” 秀才再不济也是能文善言的,考不中科举还能替人写字写信赚钱,怎会把妻子儿子都卖了,真是奇怪。沈玉清虽这么想,又担心说出口动了柳玉心底的伤疤,遂不再说什么了,只叫他下去忙自个的。 “你先下去吧,旁的话一会再说。” “是。” 沈玉清躺在塌上,想到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本来是买做下人用,自己又莫名其妙给他买衣服,是不是有些善心大发了。 罢了罢了,对方较自己毕竟还是个孩子,权当积德了,不然扣他工钱泄愤也好。 她在宫里是半主半仆的尴尬身份,既是公主伴读,又要替公主打理上下,昭阳殿的宫人们无不敬她,她也时常给他人施一些好处,但若有人敢做错事,她也断不会给好脸色。 她不是京城人,平州才是她的老家。她母亲是王氏的旁支,父亲是木讷又没什么背景的举子,长相倒是出众,后来机缘巧合下被她外祖父看中;明面上正经嫁娶,实则是倒插门,后来被调到了平州瑞江郡做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官,已是多年没有变动了。 瑞江郡虽属平州,却挨着京城所居的永州,离京城也算不上太远,逢年过节母亲常带她回京城玩。她比姜瑜华大三岁,有幸见过尚在襁褓中的姜瑜华,王昭仪见她活泼可爱,又不失礼数,且与她母亲有几分闺阁时的交情,后来便选了她常伴公主身侧。 孩子被选入宫中,家人自是喜忧参半,可她却无半分胆怯,一路走到了今天。 回忆着这些年在宫里的日子,她在疲惫中睡着了。 另一头,柳玉正干劲十足的收拾自己的东西,屋子这几日都有人住,因此只要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就行,不必仔细打扫。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因此兴奋极了。 厨房也有不少蔬菜瓜果,今日是他头一回做饭,定不能让沈玉清失望。 屋外,上元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京城的百姓们吃元宵放花灯,尽情享受着正月最后的欢愉,过了今夜,大家伙就都要忙起来了。 沈玉清被屋外热闹的声音吵醒,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觉得有些冷,又添了些炭火。在桌边坐了会,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柜里翻出一个铁匣子,往里面塞了不少铜钱。 “姑娘,晚膳备好了。” 沈玉清推开门,柳玉手里正捧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碟子。寒风灌入屋内,站在门外的柳玉脸却有些红彤彤的,想是在她休憩的时候忙上忙下干了不少活。 桌上摆了四道菜:一道冬笋玉兰片,一道杏仁豆腐,还有清蒸rou沫蛋和赤枣乌鸡汤各一道。 沈玉清挨个尝了几口,竟然都不错。原本见他出身贫寒,不抱有什么期待,是她小看他了。 她给了柳玉一个肯定的眼神,柳玉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点了点头。 “府里没有那么多规矩,你再拿个碗坐下一起吃。” “好。” 柳玉挑了个古朴的旧碗,见沈玉清夹什么菜,自己也跟着夹一口,也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是呆坐着。 “明日我要出府,卯时你把早膳备好便是,不必送我。” “那姑娘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备下午膳。” “不必了。我下次回来不定是什么时候,可能三五日,也可能几旬。在此期间,你要看护家门,每日洒扫皆不可惫懒。每月的月俸是五百文,你自己在铁盒里按月取,若我回来发现差数了,必定赶你出府。你在府中若是待不住,也可以出去找些事做,只是切不可惹麻烦。” “我知道了,只是……” “若是想问籍契的事,到了弱冠之年,我自会归还于你,这七年也算报恩了。” “不,姑娘,你救了我,还留我吃住,我只觉又亏欠你了,就算我伺候你一辈子也无妨。” “你才十三岁,说的是什么傻话。” “姑娘是除我娘以外,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柳玉呜咽着,豆大的泪珠跟着掉进了碗里。 “还没吃元宵呢,就想喝汤了。”沈玉清放下筷子调侃道。 柳玉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的聊起自己的身世。 “在家里,我爹只会打我,我娘心疼我,又会扑上去护我,身上没几块皮是好的。” “我祖辈上皆是农户,我爹被几代人供养出来的,村里唯一的秀才;我娘是流民,被祖父母收养,自小与我爹定了娃娃亲。我爹原本想悔婚娶地主家的女儿,但又出不起彩礼,祖父便犯了难,我爹只得便退其次娶了我娘,再后来就有了我。” “祖父母去的早,见我出生就阖眼了,家里靠着积蓄和我娘洗衣服、做针线活过日子。我爹多年不中,我娘见我大了,我爹不乐意教我,便想送我去学堂,让我爹也出去找活做。我爹不肯,执意在家继续读书,我娘便与他吵,吵多了两个人就开始动手。我娘cao持全家上下,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和爹,我爹有力气,我娘自然打不过他。” “后来我爹实在坐不住,就跑出去和村里几个落榜的书生鬼混,染上了赌瘾,每次回家都要钱,要不到就打我和我娘,还总骂我们母子两是扫把星,说是因为我们母子拖累他才考不上。” “再后来,我就没有去学堂,而是去了悦来居给伙夫打下手。若我爹一直不回家,我和娘倒还能得阵安稳。只是那日赌坊的人来家里要钱,我娘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还是不够,他们就把我娘抓走了。” “我不知道这事,我回家的时候,我娘已经不见了。还是村里人告诉我,我才知道我娘被卖到了暖香楼,接的是最下等的活。” “我很努力,很努力的洗碗端盘子,好不容易攒够赎我娘的钱,和我娘说好一起离开京城,找一个新家。可是我娘没了,她就在我赎她的那一日,她没了。我早该察觉到她不舒服的,是我不好,她说过她难受,我想着为她赎了身,就去医馆找大夫。早知道是这样,我当初一定早早的带她离开村里。” “我用赎她的钱给她收了尸,想离开村子去外面生活,谁知我那日走在路上就被套了麻袋捆到了寿春园。” “我不知道他们捆我做什么,我很害怕,一口饭都不吃,看护我的人怕我饿死,硬是给我灌米汤,告诉我我是被我爹卖了,以后生死都由龟公和恩客说了算。” “今日龟公一定要我接客,我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在寿春园卖身,于是便趁看守的人不注意偷偷跑出来,谁知刚跑出来就被发现了,后来就遇见了姑娘。” “那你为何偏偏盯上我。” “因为大白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看见姑娘喂大白吃东西,才敢向你求救。”柳玉放下碗筷,跪着向沈玉清磕头。 沈玉清忙扶起她,又暗想,原来那只大黄狗原先是白色的。 “快起来吧,你身子骨弱,我也只大你几岁,受不起这礼。” “多谢姑娘。”他感激的抱了她一下,又像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连忙松开又后退几步。 沈玉清只当他太过激动,又还是个孩子,便未在意,摸了摸他的头,往后还有不少日子要相处,她不想让他太过畏惧。 她自然不可能看得到他抱住她时阴鸷的眼神。 “快吃饭,吃完了煮元宵,再提花灯出去玩,咱们高兴地过节。” “好。” 这么多年来,柳玉第一次觉得上元节是那么宁静、美好,没有哭闹的母亲、摔碗碟的父亲,矮小漏风的屋子,自己也不用挨饿蜷缩到天明。 沈氏太过善良,完全没能察觉出他的用心。 今夜他已用眼泪和不堪的过往赢得了她的同情,此后他会一步步得到她的信任,终有一日,他会用尽所有手段占据她的身心。 到那时,他将永远拥有她,那便是他此生唯一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