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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顾怀喻下场的时候,她看见他背后的衣服都浸透了。穿着戏服的李丽芳挽着裙摆正从他们身边走过,上身套一件羽绒背心,弯腰凑进来:“导演讲课呢?”造型师下了狠功夫,李丽芳这张温婉的脸大变样,下颌骨被强化出来,一双眼吊稍高傲凌厉,没有刻意遮掩的鱼尾纹,一根一根都如同被刀斧刻出。据说李丽芳为了这个角色断绝通讯,疯魔了一样全身心浸入,导致人在戏外,身上仍然带着冷锋,看人的眼神如同看一件死物,有时候助理也被她吓着。让她这么扫一眼,谁也想不起她从前的脸了。秦淮扭头笑:“李老师评价一下搭档呗?”李丽芳沉思了一下,露出一个赞叹又怅然若失的微笑:“后生可畏。”等李丽芳走了,秦淮倾过身子,笑着压低声音,“苏倾,你这端茶倒水的,是不是收买我呢。”苏倾反应过来,冲他和煦地笑了一下:“那就是吧。顾怀喻没有上过演艺学校,你不要骂他。”秦淮吸一口气,拿指头点她,苏倾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竟然是缪云。她走到另一边去接,与顾怀喻擦肩而过。他身上穿着描金的黛色骑装,腰带在阳光下闪光,垂眼看着她的发顶,睫毛下沉寂的眼里还留着戏里的高傲与歇斯底里。苏倾的手指捂着电话,似乎信号不好:“缪总……”顾怀喻垂着眼,坐在苏倾坐过的地方。从烟盒里摸出两根烟,递了秦淮一根。秦淮看着他两指挟着烟,低头熟练地点,那烟型细长,在他手指里燃出股莫名的美感。纸烟在秦淮手里一转,烫金的标志露出,他挑了一下眉:“我的老天,我不敢抽。”“我穷。”秦淮调侃,“哎,你们学表演的是不是再怎么扑,都比我们导演有钱?”顾怀喻自顾自烟雾缭绕,眼里带着一点冷淡的笑,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就对坐吞云吐雾起来。秦淮随意地问:“什么时候喜欢表演的?”顾怀喻说:“小学吧。”“那怎么没考电影学院啊。”顾怀喻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问:“电影学院什么样?”“早晨出早功,期末拍大戏,熬夜熬得熊猫一样,一群牛鬼蛇神当同学,处好关系,指不定哪个以后就飞升了。”顾怀喻形状流畅的手指轻轻地掸了掸烟灰,没有作声。秦淮说:“你给我的感觉像舞台剧演员,上台烧血条的那种。会唱歌剧吗?”“会一点。”“厉害啊。”秦淮惊叹一声,又笑,“不上电影学院也好啊,学院派就是个小框,你在框外面。”顾怀喻眼里有懒散的笑:“野路子。”“野路子也是路子。”古镇的信号不太好,苏倾直走得靠近配套酒店,才听得清缪云说话:“进组了吧?”苏倾说:“是。”缪云的语气温和:“地方条件怎么样?”苏倾的手指捏着电话:“还可以。”缪云笑了一下,仿佛没听出她的局促,依然用一种春风拂面的语气说话:“要不要我来探个班看看你,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苏倾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不用,谢谢缪总。”“我没什么事,就当旅游了……”苏倾吸了口气,轻柔的声音响起来,“缪总,这里信号不好。”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手指冷静地碰到那处红色圆点上,这个艰难的电话已经断气了。四周安静得厉害。她心底不知生出一种什么情绪,好像有些负罪,又有些畅快,她无意识地点开朋友圈,一边出神一边翻动。秦安安发了一条新的动态:“你是上天的礼物。”附带一张撑着脸发呆的一张自拍,她身材火辣,长相美艳,连散乱的头发丝都写满热情,桌子前面摆着一瓶漂亮的香水。苏倾仔细看着,在她衣服后面的远景里,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幻影的车头。午休的时间很宝贵,大家坐着靠着,都有些昏昏欲睡。秦淮把小马扎挪了挪,坏笑着靠到顾怀喻身边来:“对了,给你看样东西。”他调出手机里存着的苏倾的照片,是从上次的片子里精选出来的,他得意地扬下巴:“你经纪人,漂亮吧。”顾怀喻看着照片,半天没说话。照片里的苏倾就穿着那一天的小翻领外套和牛仔裤,头发柔顺地披散下来,靠着青黑色的工厂大门。她乌黑的眼睛里空荡而又渴望,一对雪白的脚赤着。真人娃娃。在秦淮的镜头下,色调和构图都是一等一的,换成任何一位模特,效果都是漂亮的。可是他启唇,迟迟说不出这个“漂亮”。因为照片的主体过于突出了。主角是她,他心里构图的天平刹那倾塌了,所有的布景和光线、审美与创意拧成一股,都拉不住他落在苏倾身上的目光,她似乎从这张照片中剥离出来了。顾怀喻捏着手机屏,睫毛迟缓地眨动一下。他再也无法再以一种冷淡而清醒的目光、不带任何感**彩地鉴赏它,判断它到底美不美。他脑海里从此涌现出无数不相干的事情,再也想不起最初的艺术动机,只是与照片里的苏倾长久对视着。为什么不穿鞋子,地上这样冷。江城子(九)女皇将整座离宫赏赐给怀莲,怀莲变成了离宫的王。奢靡得近乎空荡的大殿,五瓣莲花与狼牙图腾纹样的帐幔被风卷起,赤金、绛紫、煤黑,怀莲的绣金纹的锦衣披着,头发没有冠,脸色是漠然的略带病气的苍白。长条桌上一排玉杯,手指在其上虚虚掠过,挑一杯,其余的骤然挥袖,拂在地上。玉杯落地声音清脆,像雪粒在地上弹跳,怀莲的指节捏着玉杯,逆反的骄矜得意,无声间,垂眼看到了酒面倒映的自己。镜头拉得很近,快要贴上他的脸,怀莲的睫毛几乎根根分明。这个短暂的停顿是一个小小的点,有后期音效,大概是“咯噔”的凝弦。不过拍的时候很难注意到,远处看去,演员只是自然地低了一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