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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9:柔宁amp;宇文周之(三)

    

329:柔宁&宇文周之(三)



    这偌大的都城,并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一个边关胡将的到来。

    天子,皇后,储君,太后,藩王,世子,帝姬,状元……

    这些人才是现在这座都城的中心,而他一个小小的胡将,什么都算不上。

    宇文周之在张大都督给他安排的宅院内暂住休整,翌日,他便得到了皇帝的召见。

    他整齐了自己的朝服官帽,带着一摞厚重的文书,踏入了皇邕楼内朝见皇帝。

    至于回京述职,他同皇帝所要说的也无外乎是他这些年在怀朔城的政绩罢了。

    说一说在他的治理之下,这些年边塞怀朔又新开拓耕种了多少的土地、新建了多少的水利、养殖了多少的牲畜,又cao练了多少乡勇民丁等等。

    他不卑不亢地跪在平滑的汉白玉地砖上一一回禀,偶尔皇帝中途打断,往细里询问了几句,他也皆是对答如流,对怀朔城上上下下了如指掌。

    皇帝微微一笑,大约是对他尚算满意的意思。

    宇文周之心底松了一口气,又道:“怀朔守将军民上下为贺陛下圣寿,特将地方物产略备一份,献于陛下所观。”

    皇帝便命他呈上来。

    其中这里面有一盒子的rou干,隐隐有rou香扑鼻,做的竟然还是很精致的。

    东西当然都算不得是什么昂贵奢侈的东西,甚至只是怀朔城里普通百姓都可以享用的物产。

    比如这道rou干,就是在宇文周之的带领之下,怀朔城百姓饲养的牲畜宰杀之后做出来的rou干。

    他向皇帝进献这些东西,主要是为了宣告边疆地方上百姓的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以愉圣心而已。

    皇帝的心情果然不错,还嘉奖了他几句。

    和鸾彼时正坐在父亲的腿上玩耍,嘴里阿巴阿巴地念叨着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晏珽宗嫌她太过聒噪,便随手抓来一块桌上的rou干塞到她嘴里叫她啃着。

    这下阿鸾果然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的玩具,两只小手专心地捧着那条rou干不停地啃食,认真而用力,甚至还有些口水都滴到了她父亲的衣袍上。

    宇文周之抬首时自然也看见了那个在皇帝膝头抱着的小帝姬。

    他心下微有感慨之意。上一次他在怀朔最后一次见到帝后二人时,皇后腹中都还没有怀上帝姬,如今,连小帝姬都三岁多了,生得这样活泼可爱的模样,俨然是个半大的孩童。

    时间啊,过得还当真是快。

    那么,他上一次见到崇清帝姬,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他们还记得彼此的容颜么?

    那已经是太多太多年前的事情了。

    “好了,你今日且再去懿宁殿和坤宁殿拜见太后和皇后罢。”

    皇帝垂眸翻阅着他交上来的那些文书,便在此时漫不经心地打发他下去了。

    宇文周之颔首称是,俯身离开了皇帝的书房。

    “等等我!我也要去找太娘娘!”

    只在他刚刚迈出皇帝的书房时,方才皇帝膝头那只粉团子一般的小人儿忽然跑了出来,急匆匆的模样,手里还抓着那条被她刚啃出一条口子的rou干。

    她倒是毫不避讳,伸手抓住了宇文周之朝服的一角,

    “你不是要去见我太娘娘吗!我也要去,你跟我一起去吧!”

    这……有朝臣外男和皇帝的金枝玉叶私下这般接触的道理么?

    偏这位主儿还是个话都说不齐全的孩子,似乎也确实不必这样计较了。

    宇文周之脚步微顿,见书房里面的皇帝都没再说什么,俨然是默许了,便拱手向永兕帝姬行礼。

    “臣谢过殿下为臣引路。”

    于是,小帝姬抓着rou干一边啃一边走在前头,宇文周之放缓了步伐跟在她身后,后面还有一个照顾帝姬的奶母,奶母手中还托着一件小帝姬日常会用到的小毯子。

    和鸾不是别扭内敛的孩子,她跟谁都能好好聊起来,一路上便开始对着宇文周之不停发问,似乎是对着怀朔城十分感兴趣。

    “你们那里养的战马,都有那么、那么、那么大哇!”

    她两只手臂张得很大,向身后的男人比划了一番。

    宇文周之含笑称是。

    “兵强马壮,方是卫国戍边之理。”

    “你们那里的云也很大吗?”

    “边塞壮阔,白云千里,自别有一番风光。”

    说话间他们便走到了圣章太后的千秋宫外。

    内监进去通传,不多时,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上前来,像端起一盆菜一样端起了小帝姬,就要把小帝姬往里头抱去,却冷着脸对宇文周之道:

    “太后今日身上乏累,不见外臣,将军请回吧!”

    这就是嫌弃他嫌弃得不得了的意思了。

    见也不想见一面。

    宇文周之心下了然,只在千秋宫外的长长宫道上跪下俯首叩拜:“臣宇文周之,叩见太后陛下,伏愿太后陛下福寿万年,千秋永驻。”

    然后才慢慢起身,又往皇后宫殿处去。

    他去见皇后,和鸾也被老嬷嬷端到了“身上压根就不乏累”的太后面前,太后见和鸾啃着rou干,问她是哪里来的东西。

    和鸾说是宇文周之给她的,太后看着她,鼻子里冷哼了哼,命婢子把她带去她堂姐崇清帝姬那里去玩。

    云芝抱着小帝姬去而复还,说是崇清帝姬此时并不在自己的寝殿里。

    “殿下似乎在皇后娘娘那里玩去了……”

    太后这才猛然睁大眼睛:“糟了!我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她见了那个胡……”

    *

    时隔多年,柔宁再度见到了他。

    见到了那个祖母口中的“野人”“胡人”。

    在她叔母的宫室偏殿里。

    宇文周之来坤宁殿叩拜皇后,皇后不过和他略说了两句话,询问过他在怀朔城的政绩之后,便命人叫来太子,说是让宇文周之与太子说一说云州边关六镇的事情。

    可是偏殿里哪有什么太子呢。

    只有早已等候在那里多时的她。

    是叔母有心成全了她一次,所以才冒着被太后斥责的风险,给她创造一个和宇文周之私下单独说话的机会。

    他们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偏殿里静谧地几乎可以听到针落之声,只有他们两人面面相对,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日光渗透过窗纱照进殿内,空气中细微浮动着的灰尘格外醒目。

    说来也可笑,虽然这些年里他们私下之间也时有往来交集,多半是借着一些手段互相传递过物件,比如宇文周之送她的那枚狼牙,亦或是她曾经给他写过的信,可是在这样真正看得见对方的情况下四目相对,却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

    多少年来,他们无法看见彼此的容貌,听不到彼此的声音,不知道对方的心情,只能断断续续地想尽办法从旁人口中,抽丝剥茧般探听着对方的消息。

    她知道他一步步从行伍之间往上爬,颇得她皇帝叔父的器重。

    他知道她在宫内养尊处优,得到太后亲自抚养,皇后视如己出。

    可是永远像是隔着厚厚的迷雾,怎么也见不到那个真切的对方。

    上一次彼此相见时,她是藩王幼女,孩童模样,而他也不过是个街市上等待贩卖的胡人贱奴。

    一场意外,她和王妃母亲在街市上被关外胡人的疯马所惊,危在旦夕,而他挣脱身上的枷锁束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将她和王妃从马蹄之下救了下来。

    作为回报,他被脱了奴籍,在镇西王府内暂住了一段时日。

    他们之间因此有过接触和相处。

    那些日子,也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是他,将她拉出了当时那些漫无边际的黑暗和绝望之中。

    ……这些话说来是有缘故的。

    自先帝末年,她的养父、前太子璟宗被废之后,即便当时的第二任太子、她的五皇叔,还有她的祖母、姑母圣懿帝姬都对她和母亲关照有加,并没有让她们受了什么太大的委屈,可是身为一个小小的孩子,她的心境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

    自古以来,被废太子的孩子都没有好下场。

    她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可是一贯疼爱她的姑母圣懿帝姬也带着她读了不少的史书,她是从前人的故事里看到过先例的。

    是以,即便那时候五皇叔他们对她再好,她面上表现得若无其事,心里却日复一日地绝望不安下去。

    再后来,五皇叔登基即位,送她和母亲去河西和养父团聚。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起来,又在半路得知了姑母圣懿帝姬病故薨逝的消息。

    那是她除了母亲和祖母之外最喜欢的女子。

    那个最疼爱她的姑母,去世了。

    而她却没能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

    自那之后,她便整日郁郁寡欢,即便在河西和父母团聚,也很难开颜一笑。

    为了让她排解烦闷心情,王妃母亲这才提议再带她去河西治所的街市上逛一逛,带她去看看那些五花八门的藩外商人们的新奇玩意儿。

    也是因此,母亲才和她遇到了疯马,险些害得母亲又被她连累,死在马蹄之下。

    即便被宇文周之所救,化险为夷,平安无事,可是从那天之后,她都很难再开心起来了。

    她不断地怀疑自己,否定自己,整日哭泣。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一无是处。

    八九岁的她曾经对十四岁的宇文周之说过:

    “当年祖母将我抱给父亲母亲抚养,是因为民间传说有先开花后结果的道理,他们希望我可以给父母带来福运,让我爹爹早日生下长子,可是父母精心养育我多年,还是没有孩子。我是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赔钱货?”

    “圣懿姑母疼爱我多年,我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我是不是忘恩负义?”

    “母亲为了让我开心,才带我去街市上,结果却因此被疯马所惊,也是被我害的!”

    “宇文周之,你觉得我是藩王之女,觉得我很尊贵么?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我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我什么都不能给我身边的人带来,只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恐怕再没有别人会相信,她有这样让人羡慕的高贵出身和优越的生活,竟然也曾经有过这般难以启齿的痛苦。

    十几岁的宇文周之面上还带着少年的意气,却坚定地回答她:

    “至少于我而言,郡主对我有再造之恩,是我的福星。”

    “我这一生,都会围着郡主一个人转,让郡主开心。”

    他带她学会骑马,她也教他会写汉字,他们曾经度过这样毕生难忘的时光。

    可是没多久,宇文周之却告诉她说:

    “郡主,我想去张大都督的军中效力,郡主,我想有朝一日,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您面前。”

    那时候她又能再说些什么呢?

    她只能说,祝他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后来他走了,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彼此,直到今日。

    *

    柔宁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终于哽咽着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这些年,你还好么?”

    “宇文周之,这些年,你还好么!”

    好?亦或是不好?

    若说好,可是这一路走来,他也是历经坎坷与磨难,好几次险些命丧黄泉,最后又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来。

    他过得很辛苦。

    可是若说不好,那他这个人分明也还是幸运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是活下来的那个人,他是得到皇帝栽培的那个人。

    有这样的运气和命数,他又还能抱怨什么“不好”呢?

    于是他也只能对她说,

    “承蒙殿下恩泽,臣……一切顺遂。”

    历经岁月流逝,他们都不复从前模样了。

    她不再是孩童,他也不是少年。

    柔宁这一年正是十六岁的二八年华,经年居于深宫,自然养出了一副极为出众的容颜和窈窕的身段。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身淡紫的襦裙,雅致的珠花,略加点缀便胜过他眼中天下的美景。

    柔宁点了点头,素手抹去眼下的一抹泪痕,

    “好。你好……好好地,我看到你好好的,我也都放心了。”

    而后便是良久的寂静和沉默。

    他们竟然都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

    没有结果的。

    他们不会有结果的。

    她的祖母,那个甚至还在孝道伦理上凌驾于帝后之上的太后,已经决意要把她嫁给卫巽,为她找了一个最美满的良配。

    谁都无法扭转太后的心意,谁也无法为了一个孙女的婚事而在太后面前行忤逆之事。

    皇后今日允许他们这般相见一番,已经是对他们格外怜悯开恩了。

    不知又过去多久,偏殿的门帘被人摇动,有宫人低咳了两声:“宇文将军,时候不早了。”

    柔宁侧首望着墙壁上的一幅画轴,从自己的脖颈间捞出一枚狼牙,缓缓收于掌心握紧。

    “你当年说,有朝一日你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我面前。我等了很多年,从一个幼稚孩童长到如今待嫁的女子、才终于等到你,难道你就没有一句话要对我说么?”

    他当然也有千言万语想要和她说。

    可今时今日又该用什么身份?什么资格?

    她的未婚夫,对方的祖母是太后最要好的闺中好友,对方出身簪缨世族,颇受士大夫推崇,对方是少年成才,今岁刚刚考得状元,风光无二。

    他呢?

    他努力了数年,最后也只是旁人嘴里的一个“小小胡将”“蛮夷之人”。

    他想说,不论他们之间有没有结果,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不婚不娶,一辈子孤家寡人,永远一心守着她。

    往后,只要她开口,只要她有所需,不论是她、是她的丈夫,还是她和别人的孩子有需要他的地方,只要他有,他都愿意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她和她在乎的人。

    然而这话他又没法说出口。

    因为对一个尚未成婚、身份尊贵的帝姬来说,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剖白心意,无异于乡野醉汉那般下流恶心的sao扰。

    毫无意义。

    他不敢。

    时间缓缓流逝。

    柔宁得不到他的回答,忽然一把将那枚还沾染着她体温的狼牙从脖颈间取了下来,一把掷在地上,那声响如雷暴一般刺进他的耳中。

    “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她语带哽咽,“原来你也不过是个懦夫罢了!你知道什么?知道太后要为我和卫巽指婚?所以你就再也不敢和我开口说起我们之间的承诺么?你甚至不愿意过问一句,我对他是否真心……”

    是否心甘情愿地被人安排着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

    宇文周之俯身快速捡起那颗狼牙,身形竟然有些狼狈。

    “殿下……”

    他一时气血上涌,竟然就这样从她身后将她揽入了自己怀中,将自己的面庞靠近她纤薄的肩膀,贪恋地汲取她的气息。

    “我心悦爱慕殿下,永志不改。”

    “我一心只有过殿下,再无旁人。”

    柔宁在他怀中低声抽泣,哭到不能自已。

    “我们会在一起的,会有办法的。我们会在一起的……”

    她哽咽道。

    *

    这日傍晚,帝后一家四口一起在坤宁殿内用膳,和鸾却又是兴致缺缺,如何也不肯吃饭了。

    今日轮到太子聿端碗给meimei喂饭,他也是极富有耐心地哄着:

    “阿鸾,这是太娘娘给你做的rou糜羹,不是你缠着太娘娘给你做的,怎么现在又不想吃了?”

    婠婠也是严肃着教导女儿:“阿鸾,人不能言而无信,你今早起来还说要吃太娘娘做的rou糜粥,所以你太娘娘忙了一下午呢。”

    阿鸾哭唧唧地扑进母亲怀里,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哭诉道:“阿娘,可是阿鸾的脸好累啊!好累啊!吃不了东西了……”

    婠婠连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宇文周之进献的rou干,让晏珽宗随手塞了一块进阿鸾的嘴里,阿鸾当成宝贝一般,锲而不舍啃了一整个下午,虽说rou干没有吃上几口,可是把阿鸾的嘴巴、舌头、牙齿全都累得够呛,这会子就是连说话和扁着嘴哭都累得很,再也不能吃东西了。

    婠婠无奈地叹气,只好扬眉去瞪晏珽宗。

    夜间,阿鸾回到掌珠阁里被她祖母孟夫人带着睡下,见阿鸾还在不停地揉着腮帮子,孟夫人细问得知缘由,见阿鸾要哭,一时间也是心疼得如刀割了自己的rou般。

    她将阿鸾抱在怀里,拍着孙女的背哄了又哄,一边替孙女骂道:

    “那宇文什么的,哪来的野人胡种,真是害人精!都是他害惨了我的乖乖,还有你那爹爹,也不是个好东西!都是他们合伙儿,作法害我的孙女乖乖!”

    阿鸾犹是哭:“我嘴巴好累!呜呜呜呜——”

    几道宫墙相隔,懿宁殿内,圣章太后倒是和自己的老亲家不谋而合,也是这般叫骂起来。

    “都是那胡种害了我好好的孙女,勾引我孙女不思正道!还有那皇帝,也不是个好东西!引狼入室,专门和那胡种一起作法害我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