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实践(清水)
26 辉夜之城内部,存在艾尔克的反对者。这些反对者未必是同一股势力,这些反对者未必认可彼此对艾尔克的反对,不过,这种人,的确可以被作为一个类别分析。至于为何能被拎出来探讨的,是艾尔克——而非其他人的——反对者,这大约是由于,艾尔克犯的,出于林锐不需赘述、也不可能列举完的原因,乃实打实的众怒。艾尔克的反对者不尽是好人,但,坏人与好人一道,有想让艾尔克倒台的理由。 林锐与沈夜是同学。这,对一些辉夜之城的内部人员,很方便地有据可查。辉夜之城,乃至辉夜之城香槟区,来自林锐与沈夜的本科学校的奴隶不止有沈夜,然而,恐怕没有人的院系与届数像沈夜的那样与林锐的相近了。 后来,林锐想,让沈夜出现在自己的关注范围内,是对一些人没有损失的、一次借刀杀人对付艾尔克的尝试。自己作为达邦的孩子在辉夜之城开始为时不短地工作,必然将有人试探自己对艾尔克这个重要人士的态度,试图将自己——从艾尔克,或艾尔克与达邦,的阵营中——策反。 在沈夜之前,林锐已经被用各种方式推过一些各种性别的奴隶。无一例外地,林锐拒绝了那些奴隶的投怀送抱。那些奴隶,有的遵守被训练的规矩,安静离去,有的向林锐表明,如果他们失去——林锐这个潜在——顾客,他们将遭遇不好的对待。 林锐,为此,非常难过。哪怕,他并不以为,那些奴隶遭遇不好的对待,该被归咎于自己对他们的拒绝;自己的难过,不是由于自己做了极其不道德的事、遂生成了来自良知被自己否认的愧疚,而是由于自己对其他人类的处境有同理心。 这时的林锐,还是一个比较容易相信人的人。J一再警告林锐,奴隶时常对顾客说谎。林锐想,奴隶们未必在说谎,他们可能的确感觉林锐像是一个较其他客人好的虐待者。后来,林锐想,J的话不全对,辉夜之城的奴隶,时常被调教成了林锐不可能理解他们之思维机制的、悲惨的精神病人。J以为奴隶们在说谎,是由于奴隶们表达出的对一些关于他们自己的事项的判断,与J对这些事项的判断不一致。J的观念与叙事如何另论。有的奴隶们,的确没有恰当的表达能力,与正常人该有的行为规范或良知。 他们仿佛被恶意浸染得太甚。他们一方面,按训导,尝试表现出善意,另一方面,自知或不自知地,像调教师有时对奴隶所做的一般,怯懦、敏感地,以恶意理解别人。 27 沈夜与那些奴隶至少有一处不一样。 沈夜有一种恐怖的打开与真诚。他的感情,一旦被看到,仿佛能让看见者随之看到沈夜的骨头里。所谓一顾倾城。是为刻骨铭心。固然,林锐被沈夜的情绪表达击中,一个必要条件是他与沈夜曾经的同学关系,但,无可否认,沈夜确实使林锐有了一种此前没有过的感觉。 林锐从来没有被这般不离不弃地喜欢过。 “不离不弃”,修饰的是沈夜“喜欢”林锐之行动。林锐做了一些事。这些事仿佛没有打消沈夜对林锐的喜欢。沈夜还是热烈、乖巧地贴近前来,要林锐抱一抱他、要抱一抱林锐。 由是,沈夜成为林锐的初恋。从前的林锐,没有恋过或爱过沈夜这个类型的人。林锐喜欢卓扬、喜欢榉坂四十六、喜欢不等于我。的确有其他人感兴趣林锐,但,林锐对包括瑞塔·乍仑蓬在内者,不知道说什么,不感兴趣。 对林锐,沈夜并不完全是辉夜之城的奴隶。沈夜被打破了。沈夜有一定的、间歇性的失忆。不过,沈夜依旧残余着过往沈夜的幻影。 譬如,沈夜做奴隶,之所以极不愉快,是由于沈夜仍然有继承自他天之骄子时期的完美主义倾向。他没办法忍受一些糟糕的事情发生在己身,也始终听信并试图理解与践行先生们的、虚假而其实无价值的,对奴隶们的,攻击、否认、批评、规训。 林锐不得不承认,最初,沈夜的一些表现有将林锐惊吓到。 “人有时,表现得不像样,是正常的。”林锐说,“人就是会脆弱、会柔软、会悲伤、会想诉苦、会有时做不到一些事。辉夜之城的调教师,会将一些正常人普遍有的心态、反应,病理化。他们还会吹毛求疵地将这一些拉出来渲染,随后用有攻击性的语言嘲讽,使人们首先接受到对人普遍有效的、不好的刺激,其次按照他们的攻击来表现。” “就比如讲,”林锐举例,“我从来没办法做完我每日的任务列表中的所有。” 后来,他对沈夜说:“你需要知道,你就是有一些成长缓慢。” 沈夜问:“这是不是羞辱?” “不是。”林锐一边安抚他一边回答,“是说明你需要更多的爱与照顾。爱你。照顾你。” 28 经由沈夜,林锐的一些记忆与坚持被飘摇且长远地唤醒。那些思绪,属于某个纯粹且飞扬的、缺乏痛苦与精神污染的时代。属于北平。属于海淀。属于人行天桥附近,外观不起眼、内部却别有洞天的,林锐在其中阅览小众书目的书店。属于被做成表情包的红与白的校服。属于在同学逼仄的学区房中聚众熬过的夜。属于林锐写不好、因为他写了汶川地震的模拟考语文作文。 彼时,他们做的一些事,偏重社会实践。有同学提出,流动人口可以被召集起来,用于训练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有同学批评这些同学。他们认为,这种“废物再利用”的话语,轻蔑了流动人口之价值与功能。 林锐有一个学长,姓岳,名昕。后来,林锐与沈夜讨论此人。盖,林锐与沈夜的处境,皆一度与此人之故事类似。“接受了这个国的公立体系所能给予的最好教育。”他们说,“无论在哪行哪业,都理应发热、发光。有一天,触碰到一点其他的世界,遂被震慑,遂感觉接受不能,遂决计,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对其他的世界采取,驯化。” 林锐说:“我们驯化了你我二人的空间。” 最好的路径该是逃离。然而,林锐其实不清楚二十岁的自己该如何逃离。何况,他还要顾忌林羽梅。林锐的贪婪开始作用。抛开奴隶制这一项林锐从官能上即不可忍受的、令人窒息的环境,林锐有被,辉夜之城与达邦,应许很多。 那,便开疆拓土。 略地侵城,辟一片能保护自己的生活与思想、维持自己的正面情绪之领域。 反正,林锐来自的地方,将学生训练出了开疆拓土的脾气秉性。反正,达邦并不欣赏唯唯诺诺、没有意见、像奴隶一样顺从的孩子。反正,对这时的林锐,辉夜之城尚不尽是坏东西与不值得——继续——了解的东西。 “在这年纪接触社会,”林锐在辉夜之城遇到的一些长辈礼貌地评论,“挺不错的。” 29 林锐不性冷淡,也不性压抑。他浏览过一些辉夜之城资料库内的色情影片。他尚未有与其他人的性经历。他很期待有与其他人的性经历。 能与沈夜发生性关系,林锐很高兴。在发现B516027是沈夜后,林锐无可能不救助沈夜了。救助沈夜的第一步,是让自己成为沈夜暂时唯一接待的客人。救助沈夜的第二步,是,林锐在半推半就之下,与沈夜发生性关系。 这无疑是对沈夜的强暴。在辉夜之城,奴隶主阶级与任何奴隶发生性关系,皆是对奴隶的强暴。这未尝不也是对林锐的强暴——因为,林锐,倘若要发生性关系,就必定成为一个强暴者。想明白这一重权力关系、想明白自己与沈夜同为被迫害者后,林锐放弃了。他不再为维护自己的道德标准,为维护自己的清洁与纯洁,而避免自己强暴任何人——避免自己强暴沈夜。 林锐,对自己的道德,没有破窗效应。他隐秘、不公开地审视自己。他绝不标榜自己在任何意义上的邪恶。后来,他被一些人批评犬儒主义、虚无主义,然而他从来不感觉,对自己,犬儒主义、虚无主义,乃好词。林锐从来无法将自己认同成坏人。林锐从来努力使自己做一个好人。 他不能说,他讨厌别人谴责他不道德。他与沈夜,都有一些殉道者的特性。如果说连明舟执着的是某些充盈着他自我意志的、其征服人之机制被尼采称之为主人道德的美,林锐与沈夜,追求的就是善。林锐与沈夜,都是会按照一些他们未必能言明、但他们从来被教导的律令反省与谴责自己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有一些事物。弗洛伊德称之为超我,康德称之为知性。林锐颇具备这些事物。 30 沈夜与J皆称,沈夜的性技巧有缺陷。有些人似乎以为,一个身体残损如现在的沈夜的人,不是林锐这种人的及格的陪伴者。不过,这时的林锐还没沾染某类贵公子之毛病。摒弃无用物,使自己的各方面皆具备良好的功能性,尚不是林锐生活所需、所迫的一部分。林锐,依旧有投入与产出不成比例地帮助另一个人的闲暇。沈夜,虽然——由于他的精神状态,动辄要么崩溃,要么软乎乎地求欢,要么让林锐感觉他像一个需要被照顾、不适宜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小朋友,遂——不能完全地满足林锐的性欲,但,沈夜还是给了林锐一些美满的性生活。 这些性生活,之于这时的林锐,是惊喜。 性生活,终结了林锐的性幻想。就像一旦以一些好吃的填肚子,就不必再思念其他的美食。哪怕其他的美食可能比之前一餐更好吃,但,自己终究已经饱腹。林锐有沈夜之后,就没有再幻想过其他的伴侣——或幻想过其他辉夜之城的奴隶。之所以美满,是因为,林锐想象不出,自己还能有怎样更甜的亲密关系。 沈夜很可爱。他哪怕被打破了变成了27,还是很可爱。沈夜曾经很聪明。现在,他几乎全部的聪明,都被用在了如何花式对林锐撒娇、如何——对林锐——扮可爱、如何更好地给林锐“服务”。林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可爱的人。林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喜欢林锐的人。 加之,沈夜与他,由于曾经的同学关系,由于沈夜并不完全是27,还是有天能聊。 爱情,并不一定是尽善尽美的。“人生不比歌谣。”爱情的另一方,是一个活人。不是由一堆自己偏好的特征所集结出的数据,不是一个可以被训练的聊天与陪伴生成式机器,不是一场不分明的春梦。被爱的人,有他们的特殊性。林锐需要尊重沈夜的特殊性——哪怕,这些特殊性,让林锐下意识地感觉害怕与嫌恶。 不知道自己将爱什么人、对恋爱没有确切构想的林锐,就是那样,被沈夜,有点锲而不舍、有点尴尬、有点令人不知所措地击中了。后来,林锐可能感觉,他与沈夜有奇妙的缘分。这缘分之于他们二位,都是一种绝大的幸运。而他的爱情,便乃珍视、珍惜、珍重这一场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