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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至德元载,官军收复两京,曾仕伪朝的唐官皆由神策军押送回长安,暂囚于杨国忠被抄没的旧宅內。昔日奢靡的宅院如今成了春草蔓生的囚牢,随着处刑的圣旨一道道下来,每天都有人被官军拖出去,哀哭与愁苦的叹息声经夜不歇。

    长歌亦被关押在此。他并非什么达官显宦,只分到了住下人的偏房,潮湿逼仄,天气回暖之后,经冬的老鼠亦跟着咯吱咯吱苏醒,境况竟是比在叛贼手下更差些。

    同在一处的人似乎被吓得有些神智不清了,整天念叨着胡言乱语。几危宗庙社稷灭,庄王何罪国几绝。他到最后竟疯疯癫癫地唱起曲来,然后某一天他也被拖走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长歌无言地叹息,或许下一个该轮到自己。

    门忽然被打开。从细窄缝隙中陡然透出的光令他不适地皱起眉,却在勉强看清来人的一霎那如给钢针钉在了原地:

    ——是曾于燕军中欺辱他的男人。

    男人如今甲衣已换作唐军制式,且看起来崭新无匹,手里却仍旧拿着突厥制式匕首,居高临下地走到他面前连,寒光闪烁的刃尖挑起他的下巴:“先生,好久不见。”

    “先生可是绝无二心的忠臣,最后竟也成了用完便丢的弃子?”

    长歌未答话。他被抓来得突然,天道轩或许已知道他的消息,只是……还没有那么快罢了。

    他偏过脸,避过那薄削生铁,或避过男人眼中的锋芒。男人倒也不恼,只将刀光一抹,割去他鬓边一缕乌发,任其如游丝软絮般随风而散,跌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歌抖了一下肩,似是要挣,却只是将自己蜷起来,男人隔着衣服摸到他嶙峋的肩胛骨。

    “同样是叛徒,做燕的贰臣比做唐的贰臣快活多了,你们的圣人大方,给我的官比原来还高上半品,”男人俯下身,如先前一般凑近,暧昧地拿拇指摩挲他的嘴唇,“某得好好谢恩,不然可再也遇不到先生了。”

    “先生以为我带了什么,御赐的三尺白绫,还是一瓶牵机?”男人将自己埋入他身体,他素来懒得做什么前戏,粟特的营妓无论男女于床事上皆天赋异禀,从来不要嫖客费心思;他这次入长安勤王时顺道去了平康坊快活几天,总觉得差些意思,又想起这段风流往事来。身下人一开始尚还抗拒,等到了洛阳给他调教久了食髓知味起来,任人拿捏的模样冶冶可怜,总勾得男人施虐欲作祟,下手没个轻重。

    男人进来时并未屏退下人,一墙之隔还能听到守卫巡逻的脚步声,谁成想墙里春光竟比墙外更为潋滟,烟墨青黛般长发散了一榻,流云新雪般的肌肤上绽开深深浅浅的红,花心愁断,春色更拟何人知?男人忽然想到这一句来,故意附在他耳畔念了,长歌方才一直紧咬的下唇松开,淌出细细的血线缀在唇边,倒真如滴露牡丹一般。

    男人去够他眼角,在睑下用力拭了一下。指腹是干的,他痛得狠了也好快活得狠了也罢,那双眼睛早已如干涸的泉眼般,流不下一滴泪来。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战争榨干了他的每一滴血泪,无论对人对己皆是如此。哪怕断肠之痛,哪怕生死之攸,于他也仅作揭过的一页书。

    既已揭过那一页,便不必再看了。

    丹凤门前龙旗绕城,紫宸殿上帝台深深,昔时金鞍白羽的少年一一打马走过,他从万国来朝的泱泱盛世走到风雨飘摇的零落江山,恍然间竟是给长安城的九重宫阙磋磨去了半生。

    然而回首望去,那个拨琴鸣弦、弹剑作歌的半生,或许才更像一场虚幻的梦境。

    及至暮色深合倦鸟归巢,天际星子寥落,守夜的卫兵打着哈欠将要睡去时,一骑快马绝尘,有人风尘仆仆地从马上下来。

    原本是文官的人亦着甲佩剑,显得气势凌厉。守卫还未开口,怀里便掷进一枚军印,而来人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径直推开了门。

    “——阿兄!”

    窗边原本垂首而寐的人听见这一声唤蓦地抬起眼,来人三步并作两步跨至他身前,握住那已显得有些嶙峋的双手,几欲落下泪来。

    “阿兄受苦了。”

    长歌静默地摇摇头,像少年时一样为弟弟理好鬓边的碎发,竟露出一个睽违不知多少时日的微笑:“我无事。倒是你瘦了,却也精神了些。你能班师回朝,想必太原那边战事不再吃紧。”

    莫问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顺着兄长的话回答:“是,围城已解,我是和李太尉一同回来的。圣人给我们这些守将皆进了官,但我——”

    他说到一半,突然瞥见兄长交叠衣襟里露出的斑驳痕迹,顿时双拳紧攥,紧盯着那处提高声音道:“他们敢给你用刑!”

    他眼中攀过一闪而逝的惊慌,而之后浮起的是近乎惶恐的侥幸。弟弟不疑有他,只将那当作是叛臣应领的责罚。他将手覆在弟弟手背上,皮肤因不见天日而显出冻伤般的苍白,青色的血管宛如纵横的脉络,在茂密枝叶之下是相交连的血脉。

    他与莫问一同在长歌求学,兄弟两个一静一动,最后倒是性子温和的他经师父引荐进了天道轩,而武艺精湛的莫问却跟着回长歌访友的朱剑秋军师学起兵法,奔波于战场之间。

    而今浮世优昙,半生一现。

    “阿兄,我会救你出去的。”莫问深吸一口气,用了些力气反握住他的手,“我已向圣人上书为你抵罪,哪怕是要这条命换,我也——”

    他的兄长却将一根食指按在他唇上,羽睫一拢悉数将方才那点惊喜的光锁在眸内,长沟流月去无声。他唤了一声,却听不出悲喜,只余深郁的叹息,“好好活着。”

    “——答应阿兄,九原身死英烈节名,那些是前世的缘法,都不如你活着重要,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