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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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登高,且问山。何为世间不平事,何为世间公平事。」 临岸而行的渔夫已经老去多年,他的脸庞有山岩般的轮廓,手里抓着一只破烂渔网,脚上那双鞋穿不穿似乎没什么意义,他走在泥水里面。在老人的身后,跟着另外一个老人,轻策庄那边的老玉匠,手上没拿东西,走在稍微干燥的泥地上。 两个老者缓缓走着,又慢又沉默,像两棵被滚滚河水卷着淌动的柏树。 长河除却他们这两棵老柏树,还泡着几只石兽,石兽上有泥汤干掉的痕迹,在岩石皮表凝成薄薄一层黄色泥壳。被泥浆打脏的红布条还挂在石兽的脖颈间,红色不再是红色,已经融化进大地里一样。 其实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只不过年轻人没法融入二位老人的话题里面。 那是一个从璃月港出来的年轻铁匠,他伸手扒拉了一下衣领。璃月的夏季,河岸边又热又潮,蚊虫乱飞。 渔夫停住脚步,环视四周,说起从前的故事。 捕鱼为生的老人说:在璃月的某些角落,我们面前所见的古老石兽会在秋季清冷的夜间惊醒,四下张望这个正在逐渐变得陌生的世界,倾听应和这片土地上的蛙叫虫鸣,它们从石化的喉中发出沧桑的低吼。然后,它们会在璃月的大地上慢行,巡视这片自己曾守护过的土地。 老玉匠张张手,手里提着个幅度,像是握着一把刻刀。 可他手里空空如也,他补充道:“传说这些石兽是跟随帝君征战过的仙兽,一部分远去山林,一部分恳请帝君将rou身化为永恒的磐岩,以此来长久守护璃月大地。” 年轻的铁匠在他们身后,说着:“我只知晓璃月大地上确实存在许多石兽,可它们不是璃月人为求风调雨顺,山岩稳固,而塑立的吗?” 那就像在炎热夏日,被人从后颈泼了一瓢水,渔夫抖了一下身子,被这话逗乐了,他回应道:“有岩王帝君所在的大地,怎么会不风调雨顺,山岩稳固呢?” 然后,渔夫抬起一只脚,踩了踩河岸边的泥泞,自嘲似的说:“人啊,真是不知足。” 在铁匠试图反驳之前,琢玉的老人淡淡说:“璃月历史上也有过许多次,关于地动的记录。可那也不是指这种。山因矿产被人掏空,又因通路被人炸穿,这些不听劝告的家伙,迟早会毁掉这里。” 这话刚说完,脚下的大地猛地震颤起来,摇晃着颠簸着,天地间三人就如瓶中砂砾一样被人来回倾倒。 半晌,地动山摇的可怖场景可算停了。 二位老人抬头,面前的山还是这样的青山,日出还是只冒了一个头的日出。那个呆傻的寒氏铁匠,还是一样的呆傻。 老玉匠长嘘一声:“你看,拿炸药把大山炸出一个窟窿还不是毁山?都说玉脉有灵,这山里的美玉可都被惊走了啊,也不会再生长了吧。” “山石迸裂,碎石落进河里,鱼群四散离去,就像没有家的孩子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连我们这些靠河而生的人,都捕不到鱼了。我这把年纪,又不能去海上,”渔夫拿着渔网的手紧了紧,“今早我起来,网里都不是鱼,而是碎裂的山岩。尖锐的石头捅破我的网,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将那些石头搬出来,放在岸上。岩王爷啊,岩王爷可知晓这些事情吗?” 足背被泥水淹没的铁匠,小声说:“可这都是璃月七星……那几位大人的意思啊。等路通了就会更方便,大家就不用翻山越岭了,这不是毁山啊。” “石头无处可去,落到河里,今年碧水河水位高了这么多,”渔夫再一次踩踏泥地,“往年我走在这条路上,这里可都是干的。” 听见他这句话,玉匠丢掉手里刚点燃的烟草,看火丝被泥水渐渐熄灭。老人扬一下头颅,说:“马上就要请仙典仪了,岩王爷管管吧。” 年轻的铁匠也没有答话,他想起前些日子,提着一把朱赤“柴火杖”来到“寒锋铁器”铺面上的往生堂堂主。帽檐边有梅花的活泼少女,她说希望重铸这把护摩之杖,只说快要到用它的日子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没有平日里那种雀跃的神色,一切都很淡很轻的模样。 寒氏铁匠说好,没问题。他们祖祖辈辈都是璃月的“寒氏”,都是璃月的匠人。 璃月大地上,没有他无法修缮的兵器,只要是经由璃月匠人之手诞生的器具,在他血脉之中就会留下痕迹。 即使是这把沟通生死、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护摩之杖也是如此。 即便胡堂主说要用“世间最纯粹之物”去修缮它,铁匠也愿意一试。 老玉匠也没继续说话了。他蹲下身,抚摸一块被河水带来的山岩。他也是世代与玉石矿物相伴的营生,璃月的大山不止有赖以生存的玉脉,还有亲人的尸骨。骨rou根植的这片土地,就是他的故乡。可是这里什么都在改变,什么都在被摧毁。 老人忽地骂了一句:“这是迟早会被剥皮吃掉的报应。” 渔夫没搭理他,但渔夫知道玉匠在说蛇。没有骨头的东西,连跟脚都被撕扯断,只能在地面上爬行的东西。 年轻人张了张嘴,为了一些念头,反对道:“这是为了将来啊。” “将来、将来?”其中一个老人重复着,“我看不见所谓的将来。” 脾气好一些的玉匠先告别二人,说是要探查山里还有没有好的玉脉。无言的渔夫第二个离去,他要找地方修补自己的渔网。而铁匠站在原地,看着不复往日干净清澈的河水,他也要前往山中,去寻找“世间最纯粹之物”。 在转身离去的时候,铁匠对“纯粹之物”有所联想:比如传说中,岩王帝君用无杂质的金珀削出长刀一柄。 世间真的有无杂质的金珀吗? 要知道,即便是“璃月七星”中那位凝光大人的珍藏之中,她持有的那枚石珀也有群岩铭刻后的纹路。 “有的。” 旁人的回答轻如鸟羽,缓缓落在铁匠肩上。 身披白袍的男子赤脚站在树下,他扶着树干,对铁匠心中的疑问回答着。 在这片土地的太阳尚未完全升起时,昏沉天地中,只有男子那双眼,璨如金珀,耀如锻兵时的火花。 对于璃月人而言,仙人的存在从来都不是故事中才有的。自他们的童年开始,仙与神就常伴这片土地。 当这位白袍男子出现时,铁匠就明悟这件事:这就是自己的“仙缘”。 正如:璃月港长久凝视玉京台的萍姥姥,奔走在街巷间调停的鹿角少女,逐月节打捞起来的巨大圆石。 铁匠作礼,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仙人,我求世间最纯粹之物,用以重铸一把刀兵,仙人可知在哪儿?” 白袍男子站在树边,腰间挂着一枚玉圭,他为铁匠的问话而疑惑,男子询问:“你所求之物并不是为了自己,为什么?” “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愿。”铁匠沉声回答。他不求外财和长生,只求浩大天地间能称得上“纯粹”的东西。 他忽然笑着,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其实我现在没什么想要的了,我的生活已经足够好了,等以后七星所说的事情实现了,我的生活说不定还会更好。只是胡堂主给我说的东西,我实在没头绪。” 于是男子抬手,指向自己身后的高山。 “立下契约,”他说着,“山中自有世人所求之物。找寻到它,契约即成,自当应许汝之所求所想所念。” 铁匠仰头看去,青山被白雾笼罩,就像一堆被墨打湿的灰烬一样。 “若是途中迷失方向,遭遇尘世厄苦,蒙受恶怨凄灾,我当如何?”铁匠问。 男子垂眸,对他答话,也像隔着他对世间任何人答话:“知返。” “若我执意求得世间纯粹之物呢?” 男子复答:“延定契约,且登高,且问山。” 在男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山顶处,一个少年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色泽宛如山间金石的眼睛。 “上山去罢。”神明说完这句话,在树下失去踪影。临走之时,那双金眸盯着铁匠的后背,原本空空如也的背篓里,放着一根赤红长杖,长杖若隐若现,很快也同神明一样消失不见。 铁匠无法得知自己背篓里的变故,他继续背着空空的背篓,躬身向树下道谢,仙人已不在原地,他也依旧道谢,然后才准备往山上走。 跨过那棵树,在山脚处,铁匠见着一只搁置在山岩上的金爵。以他的眼力可见,这是高纯度的黄金所作的杯子,如此的纯度简直可称得上神造之物,金杯中还有酒液晃荡着。 他没有动这个杯子的心思,只是蹲下身,看了看它。 日头渐高,阳光扯开黑夜的幕。而在铁匠蹲下身查看时,日光顺势溅到酒液上。 数百年后,当璃月人再度谈起灾厄年代的往事,会提及一位无名的夜叉,说起昔日千岩军的过往。千岩军最初是由岩王帝君的追随者自发组成的部队,最早可追溯到港城落成之时。他们以岩君、璃月之名为旗号,共进退,绝不溃弃。 与夜叉并肩抵挡深渊来袭的千岩军,断后的将士言说“千岩牢固,重嶂不移。千城戎甲,靖妖闲邪”。接着也曾以金爵饮下美酒,他们向慈爱威严的岩王敬最后一杯,随即冲向深渊,义无反顾。 而铁匠面前的金盏,酒液上的画面,最后静止在了山崖边。 峭壁之上,那位应为群岩倾倒之人闭着眼,有风从他身边过,白袍随风猎猎作响,而世间万千群岩静默。 铁匠再眨眼,金爵还是那只金爵,其中却无任何酒液存在过的痕迹。它是历经百年时光的酒盏,竟从未破碎锈蚀。 “此物,可为纯粹?”铁匠自问。 青山巍巍,清风徐过。 “纯粹。可是我不能拿走。”铁匠自答。 他站起身,越过放着金爵的山岩,这第一步终于踩到了这座山的山脚处。 在他离去之后,无人问津的金爵之中重新涌出酒液。 酒液之上的画面,却是山顶上,金眸少年试图凿挖一块山岩的画面。少年身上的白袍比他身形更长,拖在了地上,他也没有去管。这白色的袍子占据了大半的画面。 铁匠走到山脚,山脚处有池塘,池塘边一块纤拳石上坐着一位女子,身着修长黑袍,腰间挂着一枚玉牌,眼中闪烁金珀似的光芒。 女子唤他止步,端坐石上同他聊起璃月的每一条矿脉、每一座玉石矿藏。谈起天地奇观如同说起姐妹,聊到美玉金石仿佛谈论自己的爱女。虽很少谈及人文习俗,待人接物的道理,但其余部分都能算得上和璧隋珠。 她言谈世间的夜泊石,一种很稀有的特质矿石,会在静谧的暗夜里幽幽地发光。据说它是天地间奔流的元素在异变之中所凝聚成的珍奇宝石。 谈及铁匠曾想过的石珀,诉说这种极纯的岩元素凝聚而成的珍稀晶石,经常与其他矿物伴生,世人称之为“岩之心”。 女子分享自己的经验,告诉铁匠如何辨别矿石的优良。那些知识是身为匠人世家的寒氏,也无法从世间获悉的内容。 谈话时,女子的手触碰在玉牌上,询问他:“我之所讲,算得上纯粹吗?” 铁匠认真道:“纯粹,可我还是不能拿走。” “为何?这些知识足以让你富足一生,甚至可以荫蔽家族,”女子取下腰间玉牌,提在手上,“当年寒氏与云氏皆为璃月匠人大家族,双方合作创造出试作系列的武器,又在后来突破桎梏,更新出黑岩系列的武器。而如今,云氏因出过璃月七星依旧高高在上,曾与它比肩的寒氏一族,却沦落到大街边打铁的下场,值得吗?” 铁匠答:“我为匠人,这就值得了。这并非我所求的纯粹,契约之外的事物,我不会求取。” 女子不再看他,用回忆往事的语气说着:“在明蕴镇曾有一位玉匠,性格戏谑、玩世不恭。每当接受委托,皆会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期限的最后一天将之完成。如果客人预订的是征服猛兽的猎人肖像,大概就会收到一尊仓皇逃窜的野猪。” 往事,世间的任何往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忘的。它拥有磐岩的性质,一些坚不可摧,一些易碎消磨。 “如此行事也不受到惩罚,是因为他遵从了契约,拿出了拥有合理理由的作品。” “旁人问及他,为何不是猎人的肖像,玉匠便回答:正在征服猛兽的猎人即使不抛头露面,其英武之气也会令走兽胆寒。” “如果客人预订的是位高权重之人的玉雕,大概便会收到一尊华丽的权座。若追究起来,回答大抵如是: 位高权重之人秉权不过百年,其人未必比权座本身来得长寿。” “而某一日,有人要求他,想要一方玉牌,上面刻着岩王肖像。” “客人说,但你不可出于想象雕刻岩神的面貌,必须要以你亲眼见过的东西为模板,雕刻出真实的岩王肖像。否则,我不会付一摩拉。” 女子的手里捏着那玉牌,继续说:“两人约定,三日为期。” 第一日,玉匠只顾与好友宴饮阔论。任何委托一概不接。 第二日,玉匠出门登山访玉,—整天不接待任何客友。 第三日,玉匠才开始闭门雕琢璞玉,自清晨直至深夜,终于一气呵成。 她将玉牌递到铁匠的面前,美玉雕成的神牌,其上正是女人的形象。 她在石上复述百年前,玉匠的回答: 第一日,我问遍智者与博学之人,得知了岩王之理的运作方式。但这仅仅是骨架。 第二日,我亲往山中,花费整整一天时间观察山岩,倾听元素的生长,揣测岩王的造物,但这仅仅是血rou。 第三日,我蒙上双眼,随心所欲地在璞玉上雕刻切削,随心而起,随心而止。这才是灵魂。 黑袍女子抬手指向自己,问话:“寒氏的匠人,你觉得我为岩王帝君吗?玉匠给我的答案是正确的吗?” 铁匠将玉牌还回,摇了摇头,回答说:“我不知。但尘世间何其多的人,拥有这份知识的,也许只是我还未见得。如果你是岩王爷,那我更要谢你了。如果不是,我还是要谢你,肯跟我说到这些东西。” “碎石落入江河,使河水浑浊不清,可是岁月会前行。等到一段时间后,砂砾沉积,河水重新清澈,鱼群也会归来往返,”女子说着话,“通路形成后,山岩重新稳固,高山低谷将会以新的方式跟人共存共生。” 她说:“璃月啊,是注定跟山岩相伴的地方。” 女子把玩玉牌,没有给铁匠回答的机会,浅笑道:“至于这些问题,尚未到问山的时刻,且向山上去,去到更远更高的地方。” 他们的对话持续了一整日。从日出时分,到现在快要日落。 高山遮掩日光,沉坠一线亮红。铁匠再眨眼,池塘前已经没有对方的踪影,塘中清水倒映染红的柔云,那清泉底部沉着几枚摩拉,很快就随水而去。 那几枚摩拉被人拾取起来,是一个身后背负大剑的男人,大剑无鞘无锋,隐隐含着幽光。 “你要上山去?”男人问他。 铁匠点头称是。 “劝你迷途知返,这座山可不是你这种普通人能爬的。”剑客嗤笑一声。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剑客继续说:“这里是璃月,但这里也不是你所想的那个璃月。” “什么意思?”铁匠呆愣了一下。 “且到高处且问山,”剑客开始练剑,念着,“剑道难行,唯有锲而不舍方能看见终点。你也同样如此,做好准备就继续走吧。”他也是个怪人,日落了才开始练剑。剑客白日喜好游荡山野间,总说世间大美风景看不够。 当铁匠自讨没趣,前进一步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剑客的大声宣告:“你要记得我的名字,我叫古华,我会成为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剑客!” 那几枚摩拉被古华挥掷过来,铁匠狼狈接住。 与铁匠摆手道别的剑客,侠气尽显,他在山林间持剑而行,长袍垂袖,目含锐光。 从山脚到山腰,铁匠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低落、沉缓、落寞的,仿佛掺杂了众生的泪水。 “这场洪灾后,我们要从归离原离去,一片土地所面临的危险与考验,远比我们所想的更多。大旱、洪涝、暴雨、飓风、地震、海啸、火灾、恶疾……” “我曾分出万千化身,点燃原野上每户人家的炉灶。” “而洪水退去后,我也曾陪伴众生走过荒芜的平原,来到现今的港口,造起民房,生起炉火……” 这段路,是非常寂寞的,除却这个声音,没有别的东西。哪怕青山依旧,绿树常青,山岩静默,万物萧然。 当铁匠差点走到山腰处,回望时,落日已沉。天地无光,暮鸦都寻不得方向。 道路两旁有火光燃起,恰似世间第一盏夜灯也是这般的姿态被点亮。铁匠登山的路途也被照亮。 火光在铁匠的身后,光亮使影子拉得极长。影子比铁匠先行抵达了半山腰。 他的身侧,正是常见于山道边的灯,被众人称为“退邪灯”。传说某位夜叉曾扮作游商,背负行囊,以扁担挑悬两枚灯笼,夜行于凶险之地,引诱妖邪,将其斩除。 可是在这个夜叉之前的岁月呢? 他想起,那陪伴他走过寂寞山路的声音,那么是谁守护着我们? 铁匠是如此迫切地想知晓这个答案,于是他仰头问山:“我愿登山,求解火光中的纯粹。” 他的影子最末端,白袍男子手提小灯一盏,直视他的眼睛。 “为何?这并不是你所求之物。你可以不知道答案。” 铁匠低语:“我想知道是谁一直在守护我们。” 契约达成,男子便为他解惑:“这片土地上,有一位被遗忘的神明。” “他奉献自己全部力量和知性给大地,力图使磐岩永固,风调雨顺。他将带来幸福的菜式与炉火的奥秘告知岩王帝君。” 而陪伴铁匠走过山路的声音,顺着匠人的脚步抵达此处,开始诉说往日的光景:“在第一批先人们到达这里,开始垦荒的时候,他们用石头垒起了炉灶,又用石头互相碰撞,点起了火。有了火,就能做饭了,有了热菜热饭,人们才有力气干活。” 男子说道:“这些都是来源于「石头」,于是众生所说就是岩王爷的恩赐。” 男子否定讲:“并不是。当帝君通过这位神明知晓炉火的奥妙,才能创造出打火石。” “这是世间最纯粹的炉灶之火,也是你锻兵所用到的铸炼之火,如此纯粹……”男子指向火光,亦指向火光中的那声音。 铁匠知道了答案,顾首看了看那团火,应答:“登山路途遥远,我不拿走。理应使他继续照亮这方黑暗。” 那个声音悠然顺风而来,对寒氏匠人说:“那么接下来我所说的是顶顶重要的事,人生在世得吃饱肚皮才好赶路。” 这阵风推动这位铁匠往前走,踏入山腰处,这位铁匠将会按照契约,成为一个登山者。 “吃喝一事,可小可大。说小,可取一捧粟米尝,汲石上甘泉水;说大……”,随着铁匠走远,那声音也渐渐不能被听见。 在前行之人继续往山腰而去的时候,留在原地的白袍男子盯着火光,听着这声音,久久沉默着。 当那火光逐渐变小,露出一只熊模样的家伙,跌出火焰的熊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白袍男子见状笑了笑,放下手中灯盏,把它抱了起来,放在了山岩间的神龛里,然后把那盏灯搁置在了神龛边上。 大家的肩上像落了一层雪,白茫茫一片。铁匠肩上也是,白袍男子肩上也是,睡在神龛的小熊肚皮上也是。天地月色下,人和神灵都枕着同一窗月光。那些记得住的、记不住的,也凭依同一片山河。 从这里到山腰,月光都是软的柔的浮起来的白绵绵。再回头,火光已经不能被看见了。可是山路边的灯一直亮着,照着他的路。 登山的铁匠靠在山岩上休息,在那个时候,他抬头好像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袍的男子站在山腰。 那位男人在等他,铁匠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连忙动身,继续前进,在山腰处看见了一座房屋。 铁匠扣响房门,得了应允进去,开门就见着一位黑袍男子坐在案桌后面,手上拿着红纸和剪刀。 烛火微小如豆,红纸的红影贴在男子面上,还没他眼下的赤红深。 那案桌上面已经有了许多张剪好的作品了,并不是像璃月街巷间的普通剪纸,而是如同人之侧影的轮廓。 剪纸所用的纸张比白纸柔,拿在手上也是垂了半截,像是雨季里璃月的溽滩就这样垮在桌面上。男人不在意,还是慢慢剪动它,一丝不苟。 男人始终不说话,他似乎对铁匠无话可说。 铁匠告罪一声,放下背篓,走出门去。 屋檐下坐着一个老头,正在抽旱烟。老头手上的老茧彰显着,他也是一位匠人,只是老去。 “这山上的人们,活着的、死去的、活跃的、衰亡的,他们的爱恨悲苦都根植在这片土地上。” “而这些被我们称作为凡民的人们,血脉脆弱,却也坚强。” “好像这种看起来什么样,实际上并不相同的例子,也是有许多。常说世间山石坚不可摧,可于山顶击落也会粉身碎骨;常说尘世长河奔流不止,可剑客一心一意一能断流一瞬;常说天穹长虹不见尽头,可帝君那一长枪便贯虹。” “你见这山,是此山吗?”手握烟斗的老人,垂头低手,将烟斗掉转,磕在青石台阶上。 寒氏匠人没有说话,他仰头看了看月亮,又低头看了看这位老前辈。 然后年轻的那个,直视着年老的那个的双眼。 “我看见了你眼里的山,”青年说道,“所以我现在在想,我真的可以爬上去吗?” 老头因这句话发笑,吧砸吧砸嘴巴,含着一口烟气慢吞吞说:“帝君有句话说得好啊,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老人吐出烟气,继续说:“少时我本潜心研读经籍,意在往渡须弥,修行至大之智慧。某一日,我偶获一枚日晷,复日把玩,迁延时久,竟未曾见一豪瑕疵。” “我便决定别高师,改而以匠为业,挑战这天工之器的主人。” “你所见的山,不过是一条我窥见的天工大道。” 老头缓慢说:“即使悠古永固的群岩,也会在漫长时光中崩解,化为砂砾尘埃。而我们人,世世代代,都会走在天工大道之上,试图翻越这座大山。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后生,好好想想吧,是继续登山,还是知难而退,”老头吐出烟气,“看看你这般为难模样,怎么敢答应修缮那把护摩之杖哟。” 寒氏铁匠愁眉苦脸回了屋里。 “睡吧。”男子同他说。并没有多余的话。 当他睡去,黑袍男子手里的剪刀都没有停下,继续勾勒着人形轮廓。烛火小小,映着高山阔海清风明月,尽数在男人手中收敛成形状。 那夜,铁匠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已经登到了高山顶端。可在梦中,这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具体悲伤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是睁开眼时,窗外日光柔和,他的眼泪被光亮一刺,就淌了出来。 那个黑袍男子仍旧沉默,仍旧剪纸。 那叠成品似乎也没变动过高度,好像一直都是那么多。 已按照契约,成为登山者的铁匠起床。他不愿再去思考那个让人悲愁的梦。 他在半山腰,遇到一个看云的女子说:她曾经很害怕,在尘世最繁华的地方看花,也很害怕在尘世中看云。 “在绝云间看云,是很寂寞的一件事,可那只是一个人看云的寂寞。” “而在尘世中,看花或者看云,看的却是非人之物无法容身的寂寞。可是我现在并不害怕了。” 她在片刻后起身,长舒一口气。 她说:再见。 挥动着手。 这句再见不是给我的。登山者想。 他都不用回头看,他的身后只有山。 ——后来,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是因为尘世间,已经有了她熟悉的人行走。就像初春河流上的破冰船,一寸寸往前,一寸寸开拓仙人的未来;就像过去的岁月中,那位始终在前方的帝君,千岩军永远跟随着他而走。 这条尘世间的路……她已经不是一个人。 山脚下练剑的剑客,他的剑术现在怎么样了呢? 登山的人想起来了这个问题。剑客说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剑客说:剑道难行,唯有锲而不舍方能看见终点。 决意登山的人突然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高山说:“剑客说过,他不怕独行,因为走着走着……就能看见那些过去的高人了。” “所以我也不怕一个人登山。” “不管是天工大道,还是所求纯粹之物的终点,人活在世上一辈子,不一定还有我这趟遭遇呢,来都来了,总得要走一走吧。” 他揉揉自己的脸,揉出个笑容,重复了一下璃月的千古名句:“嘿……来都来了!” 他回到屋里,那个黑袍男子仍在剪纸。 “不多休息一段时间么?”男子将手上这张剪好的纸张,放到那堆成品里面,果然高度没有改变。 然后男人取了一张新的红纸,拿在手里。 “我怕休息太久,我就忘记回去的路了,”想要登山的人坐下,看着对方剪纸,“山脚下有个剑客跟我说,这里不是璃月,可这里也是璃月。” 对方剪纸很慢,特别慢,没有事先勾勒的线条,可是还是能剪出想要的形状,因为黑袍男子所作的仅仅只是“回忆”。 每回忆一个人,就会剪出一张纸。一个人形轮廓,就是他所回忆的这个人的一生。 对于凡人,这片土地上所有过往,可念可想不可及。 “这是帝君的记忆之山,这里是璃月,可这里也不是璃月。这是帝君记忆中的璃月。”黑袍男子讲道。 世人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被束缚,他们美言为“羁绊”。那些缠绕着命运的线,密密麻麻连接起来,绊住人前行的脚跟。于是人们说起过往的岁月,他们止步不前。 而背负了亘古大地之上,所有记忆的岩王帝君,正是这样的“不移之山”。 寒氏铁匠问:“人也有能看见高天之景的一天吗?”他在询问这条天工大道的终点。 男子从他的手里拿起那几枚摩拉,这些摩拉正是山脚处得到的,此时算是一场契约的证明,答:“对于你而言,你已抵达山腰,可以回头看了。” 他又问:“此处的月光是不曾改变过的吗?”笼罩在大地之上的月色,永远永远都是这般模样吗?正如岩王帝君一样,也会一直守护璃月吗? 男子答:“那就抬头,那就伸手,那就张开手掌,让月光在掌纹中流淌。” 他最后问:“我有个古怪的疑惑,帝君听了可不要生气……帝君可是世间最纯粹之物?” 铁匠低头,看男子手中的红纸,比世间的红纸还要深红,就像被血侵染过一样。男子手中剪出的轮廓也不止是人形了,几乎包含了尘世间一切事物:游鱼花鸟、林鹿鸢鲸、港湾和船只、原野和冒险家、高山和登山者……还有一条用金墨点睛的龙。 听见这句话,男子剪纸的动作一顿,忽地大笑起来,说:“平视前方,我就在你的身前。” 这位铁匠、寒氏的匠人、登山者,得到了答案,重新背上自己的背篓,道别后,推开门离去。 坐在案桌后面的黑袍男子微笑起来,他不断回忆,不断剪纸,他为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而记忆,也为逝去的他们而铭记。不管是奔赴在命运中的人,还是被遗忘的神明,他都会记得。 从山腰到山顶,所见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是拥有神之眼的人。 “只有在这个地方,这么高,神明才能看得见我们吧。”其中有人回答说。 又有人诉说道:“是因为我的命运抵达了这里,我才身在此处。” 而在这些抱团的神之眼持有者之外,那站在柱状山岩边的人,远远地,就突兀许多。 登山者走近去看,才发现是个熟人。 往生堂的客卿居然也在岩王帝君的回忆高山上,不……登山者细想,其实帝君能记得这片土地的一切东西,客卿出现在这里,也是正常的事情。 往生堂的客卿手里捏着一支桂花,他静静看着山间白云柔雾。 些许时候,钟离开口,似乎是看不见登山者,自语一样:“其实这座山是有山谷的,只不过没人能看见。山谷中有一棵树,世人称为伏龙树。” 登山者察觉到他似乎看不见自己,于是用抱怨的语气,说着:“我只想求世间纯粹之物,怎么就莫名其妙到了这座山上。”他也只是个普通人,找到了倾诉点,哪怕对方听不见,似乎也没关系。 他俩各说各的,话题完全不一样,却毫不冲突。客卿说起关于岩王帝君的传说,关于昔日若陀龙王,也关于璃月的海,末了,他又提及璃月中的人。而寒氏铁匠诉说这一路遇到的光怪陆离的场景,说起他跟白袍男子的契约,说起池塘边的女子,说起那个日落练剑的剑客,说起火光中的声音。 “世间最纯粹之物,到底是什么呢……?”铁匠喃喃自语。他不奢求得到回答,反正说完这筐话,他还是要继续往前去。大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也会沾点磐岩的特质,一些固执,一些坚定不移。 “往高处去吧,你会得到那纯粹之物。”客卿忽地答话。 拥有纯金双眸的男人,腰间神之眼晃动着,同他道别。 寒氏铁匠转身往高处爬,爬着爬着,突然思索: 刚刚客卿到底是听见了我的抱怨,还是没听见呢? 如果听见了,又不理睬我,这是……? 山路陡峭难行,他不得不把这些疑惑放置在一旁,专心致志往山上去。 当他抵达山顶的时候,山顶这里跟他所想并不一样。与被遗忘的梦呼应着,他心里酸痛得很,可是关于那场梦,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山顶格外平整,就像以前他见过的玉京台一样。周遭立着朱红牌坊,上面落着几只不合时节的鸟雀。 山顶的主人是个穿着过长白袍的少年,他正在埋首雕刻着……一条长龙。相当认真仔细。 每一下雕刻,男孩都会询问自己一个问题,关于契约或者公平,关于过往或者将来。 他自问:“什么是世间不平之事?” 他自答:“忠诚者背叛,诚实者言谎,相爱者别离,相亲者残杀,诸事种种。” 他自问:“什么是世间公平之事?” 他自答:“离散的人,必将聚拢回归;背约的人,必然加以惩治。失去挚爱者、痛失珍宝者、蒙受不公者,将得到补偿。” 在最后,这条龙只有眼睛没有雕刻的时候。 少年回了头,他拥有金石一样的眼睛,像是世间无杂质的金珀。 “你来做什么?”少年问着。 “来求世间最纯粹之物,”铁匠又补充一句,“之前遇到的仙人,他说,在这里。” 看着少年似乎要将什么东西递过来,铁匠连忙说:“请等等,我有话要说。” 少年定定看他一眼,然后说:“我可以听你说,但是作为契约,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铁匠按照契约,接过了男孩手里的砌凿之物。 为那条石龙点上眼睛。 “什么话要说?”少年的手抚摸那条石龙,然后慢慢抬头看着天。 “我要问山,这世间不平之事,仇恨的人和解算吗,善谎的人诚信算吗,帝君一直,都在做不公平的守护算吗?”铁匠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那个站在树下的赤脚白袍男子,池塘边梳理头发的黑袍女子,坐在案桌后面剪纸的黑袍男子。那一阵风缓缓而过,吹动匠人的手上点睛留下的石灰。 还有面前这个少年。 他们都拥有同样的双眼,会永远凝视璃月的双眼。 可是少年没答话。他一直在看着天。 随后,铁匠知道他为何看天了。 那只被点睛的石龙摇尾而起后,蓦然从高山之巅,天穹云海上,直直坠落。 登山的人在最后,听见下方传来的声音:——!! 登山者回头,望见少年仰头看着天,早已泪流满面。脸上全是黄金熔炼般的金色泪水。 他在少年的身上见着一种不朝气,少年好像很欣慰,又好像有点难过,可是这种难过是水里的暗潮,河水之中难以窥见另一种水流,很快就融为一体了。然后,少年低头注视着云层之下,对匠人说:你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啦。 到最后,少年都没有搭理他的那句话。 寒氏的匠人从梦中醒来。 一睁眼,自家老爹正站在锻兵的铁炉边看火,胡堂主委托的那把护摩之杖似乎已经重铸好了。 “你咋哭啦?”他老爹扭头,惊讶地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匠人头痛欲绝。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自己老爹拍着大腿,也哭丧着脸,说:“哭、哭,这一天,璃月人都在哭啊。” “怎么了?”匠人试图擦拭自己的眼泪,擦不掉,擦了多少,就流出来新的。 就听见对方说:“帝君……岩王帝君……没啦……!” 有人看见:那是一条长龙自云巅坠落。 有人就说:那是一段契约宣告结束了。 匠人怔怔不语,垂头看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拇指和食指揉搓了一下,带出几丝碎石粉末。 “碧水河,是不是已经清澈了……?”他无声地问着。也不知是在问谁。 他这一次再擦脸,泪水总算擦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