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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里的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柳宁正戴着护目镜,在实验台上完成某只机械腿外壳的拼接,柳卫锋站在一旁指点,柳宁以为即将大功告成,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上翘,但由于某一片金属的弧度有误差,造成了拼接错位,她大失所望,立即垂头丧气地扔掉手里的遥控器。 “别坐那儿,来查查问题。”柳卫锋在一旁继续指挥她,见她背对他坐着,耷拉着脑袋,他又安慰道:“学东西哪有那么快,你要是刚学一年就能出师了,那我还吃什么饭?” 柳宁听后,突然转身一把抱住他的腰,脑袋往他怀里蹭啊蹭:“爸爸,明天再来嘛,我累了!” 一回到家,食物的香气已经从客厅飘到了玄关,赵虹把一盘盘热腾腾的饭菜端上看桌,虽然知道那都是热好的速食,但柳宁依旧馋得口水直流,她早就饿得脑袋一片空白,于是立即笑嘻嘻地冲向了餐桌,开始饿狼扑食。 赵虹默默坐下并拿起筷子,一抬眼就看到柳卫锋已经在不停地给柳宁碗里夹菜,柳宁连手都没洗,拿碗的手上沾满了油墨,她知道柳卫锋日夜倾囊相授,柳宁的技艺会逐年精进,不禁忧心忡忡。 半夜,赵虹依偎在柳卫锋怀里,薄薄的被褥遮住了二人光裸的臀部,她凑近柳卫锋耳边小声地说:“柳宁太皮,说话没大没小的,长那么大了还成天撒娇,不好。” “姑娘皮那是聪明,我自己的女儿,撒撒娇怎么了?她又不是真的不学无术。” 赵虹咽了咽口水,犹豫了片刻,谨慎地问道:“我们的女儿,将来……会不会太沉迷其中,改造自己?” 话音一落,柳卫锋的脖子上青筋暴起,重重地锤了床板,发出咚一声巨响,赵虹受惊直直地坐了起来,两只白白的乳颤颤巍巍,只听柳卫锋烦躁地低吼着:“不会!不会!” 柳宁此时已经16岁了,她的身材像爸爸,身量高挑,四肢纤细舒展,她的五官像mama,有一双大大的眼珠和一只小翘鼻,他们搬来小城后,柳宁每天照样上学、找邻居家的小孩玩,然后跟柳卫锋学技术,尽管曾经跟着父母颠沛流离躲避追杀,但她现在过上了父母亲没过过的完整童年。 他们住在城区的一个小别墅里,柳卫锋在家门口安装了一些探头和激光发射器,时刻防备着可能到来的危险。邻居家是一对教授夫妇,在近郊的大学工作,他们有个独女名叫咏喃喃,她和柳宁打小就形影不离。咏喃喃是和柳宁不同,她很文静,身体病恹恹的,从小就戴着眼镜,喜欢和天文有关的东西,阳台上放着一台天文望远镜,她经常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柳宁往镜头里看去,看到黑幕上满是光点和光圈,只听咏喃喃在她耳边喃喃道:“我想渡过星际河,到那一颗星上去看看。”她用手指了指东边的一颗星,而柳宁却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颗星,她问:“那上面有什么?” 咏喃喃扶了扶眼镜,“我也不知道,跟原始社会一样荒芜吧,或许自然景观很壮阔,可以戴着氧气瓶徒步呢?” 说罢,二人便一同望向漆黑的天边,沉默不言地坐了整夜。 不过,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做机械玩偶。 设计机械玩偶,要用金属块搭建出成各种漂亮的造型,设计简单的程序,按下开关就可以看其变幻不同的造型,非常考验设计师的空间智力和拼接技术。柳宁就是在跟着柳卫锋学习之余偷偷琢磨的这些玩意儿,她乐此不疲,带着咏喃喃做了一堆玩偶,堆在家里的架空层里。 她们会拿这些成品去跟隔壁社区的小孩们换钱,或者放到网上卖,很多客人给她们留言说想要定制大型玩偶,柳宁却苦于没有制作场地。 于是,柳宁和咏喃喃拖着一大箱工具和材料四处寻找场地,她们租了一个月租金很低的小店,店面在地下通道里,潮湿的气味从地板和墙上散发出来,她们捏着鼻子在里面装了一块和移动屏风一样的挡板,在挡板后写程序、组装和修理产品,成品出炉后,她们会在地面上试验它的变形功能,后来她们的店面就被附近居民楼里的一位老爷爷举报了,说这里有人私自售卖武器。 被带去公安监派出所的那天,柳宁和咏喃喃愁眉苦脸地坐在警车上,她们目光呆滞,一言不发,两只手紧紧相握,红色和蓝色的车灯飞快闪烁,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看过来,把她们衬得尤为悲壮。 在安静的审讯室里,柳宁坐在小桌板前等候问话,随后,大门吱地一声被打开,室外的光线直射进来,晃得她眼睛疼,她睁眼眼一看,一双黑色的拖鞋出现在眼前,视线继续往上移动—— 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站在她面前,他似乎是刚从家里出来,脚踩一双拖鞋,穿着宽松拖沓的t恤和长裤,短头发像倒刺一样竖了起来,他半眯着眼睛,眼下一片青黑,下巴上还有一圈青黑的胡茬,他看了眼柳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然后拿起挂在墙上的制服套在身上。 他在柳宁对面正襟危坐,将手里握着的笔杆子转了两圈,柳宁仔细端详着他,看到他脸轮廓硬朗,鼻锋如山锋耸立,整齐的浓眉覆盖在隆起的眉骨上,一对桃花瓣般的眼蛰伏在眉下,下巴方正饱满而下颌瘦削,她忍不住看了许久,看得小警察浑身发毛,“问你话呢,盯着我干嘛?” “你叫什么名字?”柳宁几乎是脱口而出。 “哎呦嘿,还问起我来了?” 一通审问下,他明白她纯粹是胡闹,便觉得好笑,走流程例行问话之间,他百无聊赖,忍不住将手下的笔尖在白纸上随意划了几笔,发出簌簌的声音,柳宁盯着他那略显滑稽的不合身的制服,和被袖口遮盖了一半的粗硬的手,提醒了一句:“你的制服太不合身了。” “我知道,这是我同事的衣服……哎呀行了,以后别整这些幺蛾子让你爸妈折寿,赶紧回家吧!” 那天离开公安监时,柳宁一直慢悠悠地跟在小警察后面,虽说他看上去又邋遢又没耐心,但比学校里那些毛都没长齐的男孩子有趣多了,柳宁继续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把她一把塞进警车里,对她说:“周岗。” 警车缓缓开走,柳宁一把摇下车窗对他说:“周岗,我们以后再见面!” 周岗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太阳xue,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他身后走上前,脱下了他身上的制服重新穿回自己身上。 周岗回头问道:“新查封的那几家店铺里有没有唐少将要的东西?” 站在周岗背后的男人是个机器人,红色光线在他的双目之间一闪而过,他一把揽过周岗的肩膀说,“没呢,这活儿就是大海捞针,摆明了为难哥几个!我现在是一看到那淮城老娘们就烦……” 周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冲他摇了摇头,“雷霆,不要乱讲话。” 如今,公安监已是军政府的鼻翼,城市里的死亡案件都会经其手,警察们作为驻扎在城市的风向标,嗅察着风吹草动。 南方沿海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港口,人脑买卖和机械黑市的规模仅次于地势复杂,自然环境多变的西南地区,唐魏汝找到南方沿海城市的公安执行她的任务,这些任务被一层层向下转托,最后由周岗作为直接执行人。 唐魏汝给的任务主要有两个:一是以查封或choucha手段,在黑市或是各路废材加工厂、原料厂里找到她曾经丢失的,唐瑛的一只机械手;二是根据非自然死亡的案件,尤其是自杀类事件找到可能持有特殊物质块的人。 唐魏汝除了想给自己找到丢失的机械手之外,她还想攫取更多的物质块。 不仅如此,如今的公安监作为军政的工具,是否要针对某一些涉及军方内部人员的特殊案件进行搜查,或是不去搜查,都需要看军方的眼色,在军长官拍板后才能执行。 周岗就夹在公安监和唐魏汝代表的军政府之间圆滑周旋。 公安监曾经经历过三次变革,最后一次在军方颁布的“人型机器人和人类共生”的政策后:既然是作秀,往公安监塞几个机器人警官倒是无伤大雅,于是机器人雷霆就成为了和周岗搭档的同僚。 柳宁没有想到的是,她很快就又见到了周岗,还是在自家前院后方的小山上。 某一天,柳宁和咏喃喃一起从学校回家,秋日天朗气清,秋霞染山头,她们跑到别墅区前方的小山坡上,在枯叶上撒泼打滚,正要跑下山坡,柳宁突然一把拽住了咏喃喃—— 她从山头看去,不远处的别墅被窸窸窣窣摇晃的树叶半遮掩着,隐约可见自家的门口的探头和发射器被击碎,有两个陌生的男人在家门口徘徊,腰上拴着枪夹,柳宁缓缓呼出一口气,这一天还是来了,他们一家被追踪到了。 她身体紧绷,大脑内的警报器嗡嗡作响,奈何没有拉住向前奔跑的咏喃喃,咏喃喃没有经历过险境,完全没有判断出风险,满脑子都是她们放在架空层里的大型人偶,她迫不及待想到改装它,结果顷刻之间就被站在门口放风的两个男人发现了。 柳宁的脚下不小心打滑,脚底的叶片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她满头大汗,躲在了一桩大树干后。她本想叫住咏喃喃,但一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且一旦喊出声就会被发现,只得躲在树干后仰头倒吸凉气,大脑飞速旋转,想着破局的办法。 柳卫锋的别墅被吴邙的人强行闯入,柳卫锋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一只眼睛上全是粘稠的血块,粘在眼睛上睁也睁不开,赵虹看着眼前那一排激光枪,不禁瘫软在地上,但是她一听到地下室被撬开,便抬头怒视着眼前一排面露凶光的男人。 与此同时咏喃喃闯入了这个一触即发的危险地带,接着,巨大的击打声一阵又一阵地响起,地下室存放的武器被逐一击毁,满地狼藉,咏喃喃脑袋还懵着,就被当成了柳卫锋的孩子带走了。 看着被带走的咏喃喃那挣扎的背影,只听她不停地尖叫,柳卫锋和赵虹相视而望,眼里除了惊异竟然还有一丝欣慰。 赵虹看着柳卫锋眼神里那如同弦被拉到最紧,随时都会断裂的极度紧张感,小声冲他说:“她很聪明,不会轻易进来。” 他们二人同时往门口看去,天空越来越昏暗,咏喃喃被人拖到了不远处的山坡上,消失在了夫妻二人的视线里。躲在树干后的柳宁见咏喃喃被带了上来,还没反应过来,消音手枪里的子弹瞬间击中了咏喃喃的脑颅,她睁眼倒地,与柳宁遥遥相望,猩红的血液从头颅上汩汩涌出。 紧接着下方一阵躁动,开枪打死咏喃喃的男人也冲了下去,柳宁扭头,看到柳卫锋被吴邙的人押走了,极其凑巧的是,这时一阵警笛响起,带有公安监标志的警车飞快驶入大门口,急停之下车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吴邙的人看见警车来了,立即慌张地押着柳卫锋逃走,赵虹在被拉扯的过程里摔倒了,他们索性放弃了赵虹,直接开车逃窜,引擎呼啸而过。 车门打开,周岗和雷霆走了下来,边给赵虹上手铐边出示证件,“赵虹,我们以故意杀人罪逮捕你,你将被押回淮城的辖区。” 周岗的耳朵忽然动了动,因为他听到一阵阵扑簌簌的脚步声从一旁的山头传来。 “那边还有人!”他举起手枪,倭身朝山头奔去,一进树丛,就见满头大汗的柳宁正拖着咏喃喃的尸体,奋力地朝着山脚走去。 他们相视而对,只见周岗这次穿上了自己的制服,那一身灰色的衣服服服帖帖,把他的肩膀和腿的轮廓修饰地极好,衬衫袖口一丝不乱地扒在手腕上,他那微微鼓动的手筋脉就沿着手指藏入内里。 可惜柳宁的目光来不及停留,她更加用力地拖动咏喃喃的尸体,没等周岗出声制止,她就一个不小心摔倒了地上。 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靴子出现在她眼前,上头传来周岗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柳宁抬头,抬起她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周岗的面貌在她眼里一片模糊,“她的大脑还没完全损坏,我要带走她,多拖一分钟就会少一分复活的几率。” “求求你,让我带走她!” 周岗大概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他叹了口气,把枪塞在枪夹里,“她的脑袋都被打穿了,不能在机器中复生,你放弃吧。” 他低头,见柳宁的手还紧紧攥着咏喃喃的衣服,他见二人的脸都是小孩样貌,不知怎么地便大发慈悲,他叫来了雷霆,吩咐道:“她就是个未成年小孩,吓都吓死了,让她休息一会儿再拷走问话,尸体……就说尸体被歹徒抢走了,得找。” 说罢他冲着雷霆指了指山坡下的小轿车,雷霆会意,上前一把抱住了咏喃喃的尸体,给她装到了后备箱里。 周岗没有对她的决定发表任何议论,但却颇有默契地自觉成为她的“帮凶”——雷霆加快油门,在天黑之时把车开到了位于内江市区的地下黑市,找到了一家做门纳机器人的商户,把咏喃喃的破碎的大脑交给了他们。 在技术员们研究这大脑的拼凑方式时,雷霆把柳宁拷走,对她进行例行问话。 此时柳卫锋已被吴邙带走,彻底失踪了,而赵虹也已被捕,正坐在监牢里。柳宁刚走出审讯室时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找赵虹,却突然被一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吸引,走廊的尽头充斥着人群散乱的踢踏声和说话声,柳宁扭头看过去,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女人步履匆匆地走来,她看起来有三十多岁,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戴着一只眼罩,跟在她身旁的人正是周岗,穿军装的女人正微微低头在周岗耳边说话,而他只是不停地点头。 人群掠过她身边时,女人的衣摆掀起一阵风,吹拂在她脸上,她抬头就瞥见了女军官瘦削的侧脸,只见她面露不愉,凸起的眉骨和细长的鼻梁给她增添了几分气势,周岗凑到她耳边说了句:“唐少将,女的抓着了,男的被另一波人劫走了,目前下落不明。” 唐魏汝没有回话,继续一瘸一拐却大步向前走着,周岗则对一侧的柳宁视而不见,快步跟上唐魏汝的脚步,走进了关押赵虹的房间,柳宁见状飞速跟上,可是大门被“砰”地一声被关上,将她隔绝在外。 她伏在门上偷听,听到唐少将一直在追问柳卫锋的下落,可是赵虹一无所知,突然,房间里传出赵虹的尖叫声和金属物激烈碰撞的声音,不一会儿大门突然被打开,唐少将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柳宁眼前,吓得她一个哆嗦。 只见唐魏汝手上拿着一整只机械臂,她往里看去,赵虹正躺在地上打滚,四肢全不见了,而审讯桌上全是被暴力破坏的机械肢和体块,柳宁再低头看,看到赵虹的四肢断裂处的皮肤布满撕裂的痕迹,她崩溃不已,一声“mama”差点要从口中蹦出来,却被突然冲上前的周岗捂住了嘴。 唐魏汝低头瞟了眼柳宁,问周岗:“这小孩是谁?” “这小孩成天在外面搞破坏,我们抓她来训话的,一会儿她爸妈来领她。” 唐魏汝听后依旧无甚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抓着手里那条亮晶晶的机械臂转身离去,柳宁看着她左右摇晃的衣摆,深深记下了她,她目无表情的脸,还有刹那一瞥时见到的侧影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从此以后,恨意在心中无限生长。 几日后,柳宁默默坐在空荡荡的家中,家里值钱的家具和挂画都被她卖给了二手市场,只留下一个红色的皮沙发,屋里一片黑暗,只剩手机屏幕的蓝光照亮她的脸庞。她坐在沙发上,看到某报社刊登了关于一起横跨二十年的杀人案件的进展,凶手杀了三人,期间流窜到全国各地共计五个城市,现在已经落网,即将执行死刑。 突然,客厅的灯被打开了,柳宁回头一看,一个女性人型机器人站在地下室的出入口边,她的杏仁眼又大又亮,嵌在尖尖的小脸上,头上还扎着两个小丸子,身材修长高挑,这就是从黑市中出厂的门纳机器人,咏喃喃大脑的记忆区域被拼凑了进去,可是目前她的记忆似乎还未醒,柳宁给她起名为“补丁”。 就在补丁把灯打开的那一刻,位于内江郊区的一间焚化炉也被拉开了门,火星子差点窜出壁炉,柳卫锋鲜血淋淋的残缺尸体被飞快地推进炉内,噼里啪啦的火苗如同不断向外伸张的大手,在门板合上后归于寂静。 柳卫锋被吴邙关在基地的地下室里,两天三夜后他不堪折磨没了气息,被人像丢垃圾一样丢到了焚化炉里,不久后他的女下手们也全部人间蒸发。 在赵虹被押往淮城执行注射之前柳宁曾去看她,彼时赵虹正倒在座椅上,手脚被临时装上廉价的假肢,一眼都不看女儿,柳宁忍不住开口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身体里是机器。” 赵虹缓缓扭头,默默地看着她,最后自说自话道:“你爸爸什么都不告诉你,你根本就不知道每天和你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是什么人,等我们不在你身边了,你怎么办呢?” “mama,你……你是舍不得我的,对不对?” 赵虹没有回答,而是扶着她的义肢,艰难地起身往回走去。 赵虹死前写下遗嘱,说柳宁是她亲手带大的,所以要把财产全部给她,只可惜柳宁是无法继承她的黑色收入的。 四年后,在小城的小巷子边,柳宁从一家破旧的五金店走出来,她细细的胳膊上满是油墨,她一屁股蹲在路灯下,两只腿大开着,小腿上的肌rou鼓囊囊,她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嘴里还不断喃喃着:“他娘的,热死我了,抠门老头儿连空调都舍不得开……” 不一会儿,补丁从五金店门口走了出来,她甩了甩手里的一沓图纸,“找到了,他人彻底昏过去了。” 柳宁打了个响指后立即起身,大摇大摆地朝店门口走去,随后关上了大门,消失在黑暗中。 五金店铺靠墙的货架后面有一道暗门,打开进去后就是机械室,小城的机械肢或机械武器的售卖、安装和修理店通常都会打着五金店或汽修厂的名号在暗中营业,这里的人也习惯性地把一切机械店称为“五金店”。 这家名为“三哥儿五金店”的老板被补丁在红酒中下了迷药,现在正躺在做手术的躺椅上,柳宁双手插着兜,一脚踹在躺椅边缘。 “嘿,三哥儿,醒醒!” 刺啦——椅子腿和地面猛地一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熟睡中的老板巍然不动,柳宁嘿嘿笑着并用手背用力拍了拍他满是痘坑的肥脸,顺便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凑近看了看,见他双目涣散,忍不住嗤笑道:“一把年纪了还哥呢,害不害臊!” 她扭头冲补丁飞了个眼神,补丁会意,在老板的衣兜里翻翻找找,摁着他的手指给手机解锁,与此同时柳宁脱掉了上衣,露出了细窄的颈肩和凸起的锁骨,一双乳和雏鸟一样蹦出了胸衣,她面露嫌弃地脱掉了老板的上衣,靠近他肥硕且下垂,如同两个大木瓜般的胸,换着不同的角度拍了几张自拍照。 第二天他醒来,看到穿着内衣裤的柳宁正跨开腿坐在他对面,她那玫红色的、挂着蝴蝶结的内衣跟她瘦削的身体以及凶神恶煞的双目毫不般配,只见她举着手机对他说:“你昨晚灌我酒,睡了我,就别想赖账!” “不然,我现在就发给你老婆和女儿看看。” 四年前她的父母以及咏喃喃死后,她本来做好了带着补丁四处流浪漂泊准备,结果当她从空荡荡的别墅中醒来时,发现咏喃喃的父母正站在她门口。 咏喃喃的mama几乎是一夜白头,夫妻二人面色惨白,双眼红肿,似乎连睁都睁不开,只能半眯着眼看她,崎岖的皱纹从眼角边蔓延开来。 他们一想到后半生孤苦无依,下定决心收养柳宁。 他们供柳宁读书,直到她上了大学。在此期间,柳宁经常坐在阳台上,看着咏喃喃留下的那台天文望远镜,天气晴朗时,夜幕上的明星极其耀眼,她朝天空伸出手,似乎是想够到那条星际河,然而只能看见光点从指缝间漏出来。 补丁此时正站在一楼的大树旁仰望阳台的光亮,而后她顺势爬上了阳台,站在柳宁身后问:“你在干什么?” “你来看——” 补丁凑近瞧了瞧,只听柳宁接着问:“想起什么没有?” “没有。” 柳宁属实不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女儿,她经常逃课去做手艺活,高中时期内都不知道给几个机械师做过学徒,这些师傅全都经营着街角小店,技术水平比起柳卫锋的团队那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可是柳宁设计的东西却总是被师傅们瞧不起,说她做的东西压根用不上、没有市场,任谁都比她更有价值,所以柳宁不管跟着哪位师傅都不快活。 每一家地下五金店之所以能开下去,都少不了店主在这片街区上交的保护费以及长期维护与街道邻里的关系,以便互相引客入店以及打掩护,加上南方这座小城靠近港口,地势平坦,偷渡而来的人颇多,因此,在市区好地段上的店面通常都是继承下来的,他们害怕陌生人侵入如同害怕浮萍入侵水塘,以此维稳。而柳宁只想快速跳过这些过程,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面,卖自己的机械玩偶。 尤其是在养母重新怀孕了之后,柳宁的担忧越来越甚。 刚收养她时,夫妻二人因为丧女太过孤独,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对待,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心里难免起疑心,尤其是在柳宁不好好学习,三天两头跑去黑店里时,养母便问养父:“当时柳宁跟女儿在一起,为什么柳宁一点事也没有,女儿却连命都没了?” 养父的疑虑也如愁云,久久不散,“喃喃跑下山坡的时候,柳宁为什么不拉她一把?” 他常在深夜里跟妻子交流着仅有的一点点信息,“我们又不在现场,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喃喃明明与柳卫锋夫妇隔得那么远,肯定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保住她……” 这种疑虑不自觉地反映在夫妻二人的态度上,他们开始有些冷淡的,不再问柳宁学校里的事情,也不再多给她零花钱。 柳宁自然明白养父母的心思,她不感到奇怪,甚至早就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反倒是后悔多年前选择寄人篱下,她想起了赵虹,突然意识到与其被割舍,不如尽早自己离开。 那天夜晚柳宁打算自己悄悄离开,大门打开时见补丁正靠在门口的石柱子边等待,柳宁还是回了一次头,发现养父母正裹着披肩站在楼梯口看着她,彼时养母已经挺了个大肚子,步伐非常缓慢。 她低下了头,知道虽然彼此都有些不舍,但离开是对于双方而言最好的方式。补丁却没有那么冷静,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柳宁的养父母,哪怕只是零点几秒的时间,柳宁也看出来她的脑袋微微震动了一下。 “补丁,你想起什么没有?” “……没有。” 离开之后,柳宁就从大学辍学,带着补丁辗转在小城的各个五金店里,她打从心里看不上机械师的技术,也不满足于学徒的身份,她不仅想要一家黑市的店面,还想在赚到钱之后把一些没有附加功能、仅供娱乐的玩偶放到正常的市场里交易。 机械师们总是对这种想法不屑一顾,嘲讽她说:“在咱们这个人文主义的年代,做小型机械不做人体武器还有什么出路?做实体玩偶还不如去做VR呢,VR里头什么没有?” 柳宁没有店、没有股份、没有找到隐蔽性好的场地,她便想出了一些偏门邪道,结果在给那位老板灌迷药的第二天就被他一脚踹出了店门。 砰——一声巨响之后大门突然破开,柳宁扶着疼痛的腰背,龇牙咧嘴地卧在水泥地上,只见三哥儿挺着个啤酒肚,卷翘的胸毛上还粘着昨夜吃饭留下的米粒,他一手拿着空啤酒瓶,一手指着地上的柳宁和补丁,怒斥道:“cao,臭娘们算计到我头上了?我好心收留你,你还敢敲诈我!” 时隔多年,柳宁再次被送进了公安监,本来该负责她这起敲诈案的警官迟到了,身边的小警察们都在打电话催促,就在她昏昏欲睡之时,审讯室的大门被打开,一双沾满泥的球鞋出现在她眼前,柳宁抬头一看——周岗正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柔和的日光射进小窗映在他脸颊,飞絮在他如玻璃球般的瞳孔前浮动,柳宁咽了咽喉咙,忍不住仔细端详了他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