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姬(一)
???许久以后,当身着女王御服登上高耸的城楼,面对由旗帜与欢呼汇成的一望无际的浩渺森林,手中璨金色的权杖在太阳下以耀眼光芒彰示它的显要意义时,我一定会想起在伊索·卡尔的行宫里醒来的那个朦胧的白昼。 睁开眼睛的第一瞬间我脑海中是一片虚无缥缈,毕竟,一个不知睡了多久的人总没那么好快速清醒。 我所在的地方装潢布置的华丽典雅,一看就出自有别出心裁的品味的艺术家之手,我的身上也盖着织有金线的绸缎,轻盈得像一片云朵。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本身。 这些华丽的饰物可没有一件真的用在了我身上,我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只能勉强用那匹缎子裹身蔽体;而我慢慢坐起身来,也得以确认,我躺的地方根本不是床:它过于狭窄,四面都封死的那种————这是一口棺材的经典造型。 我抚摸着棺身感受那种冰冷,还没有彻底走出睡梦的头脑恢复了一些清明,女仆推门而入的动静则彻底要我回过神。 她在与我彼此诧异地对视过后,急匆匆地去叫来了她的主人。 伊索·卡尔,这个国家的王子,正是他把我安置在这座行宫。 “我在森林里遇见了沉眠在水晶棺中的美丽少女。” 他抬起我的手,落下的亲吻泛开凉意,仿佛裹挟了雪夜的风霜。 “请原谅一个做不到视若无睹的男人吧,仅那惊鸿一面,我已经知道上天将一切丽质集于你,从此你就是美的化身,哪怕再也醒不来也没关系。” 他向我讲述了这个春天,他在森林里打猎的故事。因为选错了路而遇到沉睡于水晶棺中的我,那里鲜花簇拥竞放,七个小矮人轮流守护在我身旁————而棺中少女肤白似雪发黑如墨,王子为此久久驻足,不愿离去。 一见钟情以后,宁可守着很可能永远也醒不来的、来路不明的我。 “伊索殿下。”我还裹着那匹绸缎,许久没活动的身体有些僵硬,“我现在……不怎么想得起沉睡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他搂过我的背脊,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出了水晶棺:“今后,我会努力为你创造更为美好的回忆。” 文学是王子们的必修课,热切的语言出自伊索·卡尔之口,也的确是一种类似诗句的表达。 但他的神情并非如他出口的话语那样欣喜若狂,只有一种清冷的、礼节性的微笑。 我倚在他的怀里,尝试找回坐立行走的记忆。靠得更近后,我看清了他的眼睛是一种罕见的银灰色,细密的睫毛微颤时,闪过某种金属才有的冰冷光泽。 之后相处了有一段时间,我也渐渐明白,伊索·卡尔不是个热情似火的人,甚至是个冷若冰霜的人,罗曼蒂克的爱语不过是他在初见时一种安抚性的尝试,但是,他对我一见钟情、想要与我完婚是真的,所有的甜言蜜语、浪漫格调,皆是他为了我的欢心所做的、前所未有的尝试。 而且他虽说想娶我做新娘,但也并未强迫,而是陪在我身边试图培养出真情实感: 王子不爱热闹不喜喧哗,但他愿意带着我出席欢腾喧嚣的晚宴与化妆舞会;他不乐于跟官僚富贾们周旋,但为了婚姻自由的支持他肯亲自去府邸拜访;他讨厌宫廷繁琐的规章礼节,但是对我的教导从来不假人手…… 而我呢? 是为伊索·卡尔的努力大为感动,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已经恢复了记忆:我是门当户对的邻国公主;并且心花怒放地以身相许吗? ————如果我血脉里的敏锐没有让我发现,他的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是什么样的话,可能我就真的这么做了! 不小心侍奉不周的女仆惊恐万状地伏在王子脚边苦苦哀求,下场是坟地里多了一座新坟,还能够听到墓碑之下细微的动静和呻吟————或者说,这个女仆的下场,并不全是她在工作时的失误带来的:当城中有人消失在看不见的角落时,王子殿下也总会消失那么“一小会”…… 而我,总归记得自己醒来时的状况:在王子到来以前,我看见过我身上的痕迹……我不是一无所知的单纯少女,那样新鲜的痕迹是怎么来的,不言而喻。 对于这位外在清冷淡漠、背地阴狠扭曲的伊索王子,我维持着一无所知的单纯表面,在打听清楚自己王国的处境后,我又暗自思索了许久,才找到他说: “殿下……” 伊索握住我的手:“或许小姐你又忘了什么?” 我顺势扑到他怀里,仰起脸,用波光粼粼的眼睛看他:“我知道,伊索,我该这样称呼你。”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我的前额,这才让我说下去。 我几乎瑟缩在他冰冷的怀抱里,情意绵绵地告诉他,我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我是邻国前国王的独女,父王叫我白雪公主,母后在我出生后不久便离世了,后来有了继母,她在父王去世后……我逃到森林里却依旧惨遭毒手,多亏了伊索……” 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哭泣:“那个坏女人————她简直是个女巫!现在还坐在父王的宝座上胡作非为!” 在破碎般的情凄凉义切中得到安慰与关怀,感情顺势升温,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伊索吻去了我眼角的热泪,银灰色的眸子定定地专注在我的泪眼朦胧中。 “我们举办盛大的婚礼,告召天下我们的爱情好吗?”他这样说,“达官贵人都会被邀请来参加盛典,邻国的你的继母也会来,然后我们趁机对那个女巫发难,夺回属于你的一切,这样我们两国也可以合并。” 我被他吻得晕乎乎的:“可是伊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唔。” 伊索又用他的亲吻封住了我的口,几乎需索殆尽要我喘不过气来。晕头转向中,我被他推到在床上,终于得以呼吸时,听见他在耳畔的低语: “我的公主,我那么爱你,为的不是回报而是幸福啊……只一件事,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只求我一件事,什么事呢?————就是接下来的床帷秘事。他在推倒我后显现了难得的兴奋,他除去我的衣衫,熄灭了火炉,打开了窗户,我的皮肤渐渐变得像石头一样冰凉。 接着,我的伊索王子让我仰面躺下,双手交叠在胸前,紧闭双眼。他恳求我别动,尽量屏住呼吸,实在忍不住也要放缓频率,还让我什么也别说。 他这才分开我的双腿……随着逐渐的动作,我发觉自己控制不住抬高臀部,口中发出情难自禁的呻吟。 “求你了。”他停了下来,低声说,“不要动也不要说话,躺在这里,冰冷而美丽,无与伦比。” 我艰难地完成了,坚持到,或者说强撑到了情事的终结。我已经快被冻得麻木了,伊索把毛毯裹在我身上,点燃了火炉,又搂着我帮我快速恢复体温。 “好些了吗?”他的手摩挲过我还有些颤栗的背脊,“你辛苦了,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就着手婚礼的细节。” “晚安,伊索。” “晚安……” 我得到了满意的许诺,今夜的经历,也让我即使恢复了表面的体温,内心的寒意也从此挥之不去了。 我彻底下决心,开始和伊索同床异梦。 一如伊索·卡尔没有告诉我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没有告诉他,从我遇害被迫长眠以前,自己还经历了些何等事情。 我不是什么白璧无瑕的纯真少女,我有爱人的。 而且遇到那个人以后,我才得以知道我过去经历的,究竟是什么。 ……我的父王很疼爱我,至少我曾经这么以为的。 即使国事繁忙,他也要抽出时间留给父女独处,他会亲吻我,我那时候不知道正常的父亲是不会亲吻孩子嘴唇的;他也会拥抱爱抚我,我当时也一点不懂,寻常的亲人并不会将手伸进孩子的衣服里摸索;他会与我共浴,我长在宫闱里,没有谁教给我,异性长辈在孩子面前要避讳身体隐私的。 继母在父王英年早逝后,命令猎人将我绑架到森林里并杀害,但是当那个猎人到了森林里,将我从绑架用的麻袋里放出来后,他举起的猎枪却收了回去。 我何其有幸,在穷途末路之际,死神主动放过了我。 善良的猎人先生名叫凯文·阿尤索,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继母的污蔑,他不仅放过了我,还断然决定保护我。 一个人在濒死的绝望中得到山回路转的希翼,又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我便当即要对这个猎人以身相许。 而那时候,由于童年时代父王的扭曲“爱意”,我没有形成正常的性观念,异于常人的大胆要凯文惊骇无比。 凯文在与我的交流中,察觉了这种不正常的成长经历————直到遇见他,听他痛惜又震怒的解释,我才彻底明白,我的好父王究竟对我做了些什么。 也正因此,我对败絮其里的宫廷彻底失望,又被凯文的正直善良深深吸引,决定了与他做一对寻常人家的爱侣,在远离权欲的森林里相守彼此。 然而平静的生活没能持续太久。 不久后,凯文因故外出,独自在家的我遇到了路过问路的人。是邻国的子爵何塞·巴登,自第一眼后,他粘在我身上的眼神就让我感觉很古怪,但是起先我觉得自己想多了,因为凯文很快就回了家,子爵居然跟他一见如故。 很快子爵就邀请凯文带我去他的封地生活,为了更安全稳定的环境,凯文同意了,我们在巴登子爵的封地安家落户。 这下子,子爵便有的是机会来拜访,逐渐发展成男主人不在他也会来,我只好自己接待他,一来二去,他把我…… 由于是在他的地盘上,势单力薄的我不敢告诉凯文,也无力反抗,只好一边默默忍受,一边躲避其纠缠。 因此,只要凯文一外出,我也不敢自己留在家里,跑进森林里试图不被子爵找到,漫无目的游荡中,我这才认识了七个小矮人。 正如后世广为人知的那个童话一样,我很快与小矮人们交上了朋友。这以后只要凯文不在家,我便顺理成章地去到小矮人的家里面,在他们帮助下躲避风流子爵的纠缠。 但是子爵没有找到我,继母却找到了。 她扮成老婆婆敲开小矮人的家门,独自替他们看家的我其实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是她的力气却出奇的大,我挣扎不过,被迫咽下了毒苹果。 我的意识就此断裂,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伊索的行宫里了。 我不知道昏迷后发生了什么,凯文的消息也无从得知,但毕竟他和子爵走的近,我曾试着从伊索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巴登子爵,得知他在我醒来前就已经出海,再也没有过消息。 至于那个邻国的猎户阿尤索,籍籍无名之辈,我在宫墙之后只能一无所知。 清晨的苏醒是个符合童话氛围的浪漫方式:我是被王子的亲吻唤醒的。在热忱的亲吻过后,伊索让我闭上眼睛,平躺回昨夜的姿势,然后就这样为我梳妆。 我们商讨了婚礼细节以及对继母的陷阱布置,还好他确实要帮我对付继母,我们一致认为,婚礼可以补,但惩治女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能放过她尚未警惕的良机。 因此,尽管参加婚礼的宾客陆续抵达行宫,为了不暴露身份我也一直闭门谢客、从不露面,我要让敌在明我在暗。 而当初守护我水晶棺的七个小矮人也收到了邀请,被伊索当作惊喜偷偷接进了行宫,在猝不及防跟他们重逢后,我的确喜出望外,当即就环着伊索的脖子亲吻他:“你最好了!” 我亲爱的白马王子故作严肃地别开脸去:“注意点,有人在。” 我似是忍俊不禁,深深地低下了头,但实则是为了掩饰嘴角漾起的一丝窃喜。 因为,有了这些真诚可靠的伙伴,我的成功率将大幅提升。 ————我要逃婚,趁着继母来这里参加婚礼,回国夺取我的王位。 我曾经满足于做一个安居乐业普通人,但是命运之手将我从江湖之远再次送回王座之畔:在伊索的寝宫的苏醒,要我的人生急转回公主的既定轨道————出于一种阴森可怕的命运攸关的本能,我认识到自己必须前进。 此次受邀来参加婚礼的故国人,除了我的继母,还有些显赫权贵。在名单上我看到过一个熟悉的姓氏:柯斯米斯基。 杰克……是他来了,不会有错。 我那亲爱的父王就算私生活禽兽不如、活该下十八层地狱,但这位子他得传给唯一的女儿,为了江山,他还是知道培养些顾命大臣留给我。 杰克曾是父王非常器重倚仗的御医,也是德高望重的忠臣,深得父王信任。现在,我决定第一个去见他,当然是偷偷地去。 由于我坦然地不露面,接待来客的事宜只能让卡尔做出牺牲,由他去为之忙碌,此外,也感谢巴登子爵当初的纠缠,我被逼出了一手东躲西藏的好本领,在小矮人们的帮助下,杰克在回到他的客房时,会看见本以为死去的公主,站在房间的阴影里等他。 我微笑着转过身,彼此的瞳孔里都映出了久别的身影: “如果当年柯斯米斯基大人没有碰巧外出游学,父王也不至于这么年轻就驾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