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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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了!你竟然输了!你怎能输了!” “西风横笑,你对得起刀宗上上下下的期望么!” “刀宗多少人栽培你,捧着你,你怎么有脸回来——你要是还有一丝羞耻,就该死在天之道剑下!” “是啊,折损了啸穹,输了天元抡魁,什么天才刀者西风横笑,我看啊,都是狗屎一堆。走,快走,宁无忧,你过来做什么——啊啊啊啊啊!” 宁无忧一下子醒了过来,手撞到了桌上的油灯,他回过神来,呆呆望着桌上横流的灯油,过了片刻,扶正了油灯,手却停不下来颤抖。 “你做了梦。”身边的声音柔软的说。 宁无忧,离火无忌,这两个名字交织闪现,最后,他露出虚弱无力的笑容:“我没事。”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是宝宝又在欺负你了么?”少女走到桌边,点燃了灯,油灯幽幽闪烁了一下,她端凝神色惨淡的离火无忌:“其实他不需要你等,你可以好好睡一觉。” 离火无忌理智缓慢回笼,往外面看了看,一轮朦胧的满月挂在天空上,好像才过了不久。 唯独他身上的沉重和明显的臃肿,提醒他并非如此,少女走了过来,想要搀扶他:“我从来没没见过地织,哪里不周到,你可不要不说。我这个性子直,听不懂话中藏话那套。” 离火无忌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那你岂不是和前辈说不来。” “他救了我,我本该报答他。唉,不提了,”少女道:“他来拜托我照顾你,你又有身孕,过了这一回也算我报答了,对吧。” 离火无忌顺着她的话,无奈道:“我想前辈不会介意。” 少女道:“他不在意,我在意呀。对了,你们的孩子几个月了?” “六个月了。”离火无忌神色柔和起来,提到这个孩子,他又有些拿不准:“如果我在这里满了两个月,那就是六个多月,还差十几天就该七个月……” “唉,”少女摸了摸脸颊:“看着不像。道域的天元,习惯把怀孕的地织扔在一边不管吗?我怎么听说地织怀孕之时更需要天元在身边照看,不然就会……呃,寂寞?” 离火无忌被她的口无禁忌打败了,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我不觉得寂寞。” “那你会害怕吗?”少女说:“最近你老是做噩梦——” 外面传来了风铃细碎的撞击,打断了少女的好奇,一个身影飘然而至,挟风而来。逍遥游一眼就看到了离火无忌,微微颔首,又看向少女:“绿影,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绿影也觉得这个时候,她站在这里就不识趣了。离火无忌淡淡的看向了逍遥游,苍白的脸颊上唯有淡青色的淤痕很明显,无论谁看到他如此,都不难猜测他如今的疲惫和焦虑。 “离火无忌,”逍遥游缓步而入,在桌边坐下:“按照你我的约定,这场内战之前,你不可离开此地——但这个约定,要由我先打破了。” “前辈?”离火无忌微微惊醒:“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不通医术,有些人的尸首,需要你配合查探一二。”逍遥游眉间皱痕,若隐若现:“若是你的身体……” “我无事。”离火无忌迫不及待的说。 逍遥游一挥衣袖,劲气飞袭而来:“我为你解除禁制,但路上若有意外,我也会带你全身而退。”他又一次看向离火无忌隆起的腹部,眼底深深地冷意。 逍遥游将几名尸首安置于另一处的暗房之内,只在旁边放了一盏风灯。尸首皆有致命外伤,离火无忌一看便认出这几个人身份:“龙啸山庄的市白云,长陵刀言吴光,纵星门门主乔榛——致命伤都是前辈的九谱一琴气劲,死得很快。” “他们死前,面露痛苦之色,”逍遥游冷漠道:“路上三人拦截我,一出手就是从前不同内劲,和你所说的‘离合无愁’不同,若是我没看错,这些人也强行提升功力,却不是你的路数。” 离火无忌一边听他详细说路上情况,观视尸体伤口,尤其口舌筋脉,神色渐渐凝重。 “这和我用的药不同,”离火无忌沉吟道:“药效更强,而且,服用者一旦激发真力,会如同……醉生梦死那样,执行用药之人的命令直到疯狂。” 逍遥游冷笑一声。 离火无忌恍若未闻,又深吸一气,轻轻道:“看来前辈没见到忘今焉,而是遇上了更难缠的对手。” 逍遥游转身往外走去。 这几个死者,有剑宗下属,也有星宗下属,都是小门小派,平日里名不见经传,也是离火无忌上一次抓住学宗的人,才重新调查四宗下属门派近况。 如今逍遥游遭遇伏击,此事难免牵连一番,令这人想起两个月前,在山坡之上的一番遭遇。一想到这里,离火无忌微微腹中抽痛,轻轻抚摸一下,以作安抚之意。 除了墨家,还有其他人进入道域,离火无忌方才出言试探一番,逍遥游没有细说,已经是默认了他的猜测——逍遥游另有立场,而那个并非墨家、研制了“离合无愁”效果类似的外来客,和逍遥游也似敌非友。 “我带你来这里,令你远离红尘,不是为了让你多思伤身。”逍遥游忽然停下脚步:“离火无忌,若你能远离道域种种,忘却黓龙君灌输于你的歪门邪道,我也可以现在就放你回去。” 离火无忌忽然抬起头来。 他不能不感到惊讶,因为这一刻,逍遥游的信香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只说明一件事—— “这个人如此难缠么?”离火无忌微微一怔,又道:“前辈若是愿意放我离开,我自然很想回归刀宗,回到家中,不涉风雨。” 逍遥游洒然一笑:“可风雨相随,身不由己。”他把离火无忌没说的话说了出来,忽然间,树影摇曳,仿佛又是那一天山坡上,凛冽的信香从地织身上先袭而来,而周围之人无知无觉,无法发现这浓烈的气息是如何让人神魂受扰,难以清静。 他们回了飘花坡,绿影揉着眼睛出来,看了看离火无忌:“无忧,这么晚了,你该睡下了。” 离火无忌低声道:“是,这就去睡了。”他神色柔和,仪态温顺,俨然与那一夜不同。 逍遥游坐在桌边,冷茶入口,遮住嘴角细纹,绿影抚了抚脸颊,轻轻道:“先生,无忧这几日里,总是等你很晚。” 逍遥游闻言,喝了口茶,轻轻笑了:“是么。那是你没见过……罢了。这几日里,或许就有胜负了。” 绿影退下了,逍遥游放下茶杯,弦上一声空音,忽然醒悟过来——离火无忌功体已解,如今他竟然未再封印,也许是这两个月里的温顺听话,让他也生出了几分懈怠之心。 逍遥游深深吸了口气,却没有站起来——身体自有一番意识,不愿去,再封锁一次功体不难,但封锁一个怀孕之后的地织,却又让他难生兴致。 “徐福……当真是此人吗?” 琴音乱了。 离火无忌躺下不久,琴音缭绕,和从前不同。他对逍遥游并无多少了解,口称前辈,也是以后辈的身份拉开距离。唯独这两个月里,琴音渐渐从淡泊不染到了今夜纷乱不安—— “为何来找我,你与檐前负笈,岂不是更好开口?” 逍遥游负手而立,站在树下,月光染红了山谷,厮杀到了尾声,星宗的丹阳侯已出面收拾残局,不多时,剩下的人马各自潮水一般褪去。逍遥游这才有意缓缓转身而来,离火无忌冷静的回答:“逍遥游前辈避开内战,立场自然和旁人不同,檐前负笈……他是我的好友,也是泰玥皇锦的亲弟,我不想让彼此为难。” “哈。”逍遥游瞥了一眼:“这种说法难道能令我帮你——你是刀宗,而我,毕竟身处学宗。” “当然不能。我不是来请求前辈援手,而是交换利益——前辈难道不想知道,云棋水镜黓龙君与我相处一月之间,究竟发生什么?”离火无忌忽然露出无奈之色,摸了摸脖子后面的结醍,道:“我令黓龙君失望,是以他教我的,只是如何在乱世保全性命。” “以你的信香么?”逍遥游不紧不慢的嘲讽:“你一路而来,道域的天元之中,还有几个不曾来?不必怀疑,这确实保你无忧,黓龙君绸缪如此,煞费苦心。” 离火无忌沉默了片刻,省去其他口舌辩解,道:“是离合无愁。” “离合无愁……” “离合无愁的骗局,和真正的离合无愁。”离火无忌说到这里,看向山坡下:“黓龙君走了,也有两年了吧。作为地织,我很难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世间所说,地织能够取得天元的欢心怜爱,于我更是挫败至极。也许因为我是地织,永远不会了解和仪和天元的看法。” “你是想说,我并不了解你。”逍遥游缓缓道。 离火无忌出乎意料的笑了:“天元和天元也未必能互相了解。不是么?” “意有所指。”逍遥游望向远处:“你求何物?” “救人。救我的师弟,刀宗宗主。”离火无忌道:“作为交换,我会原原本本告诉前辈,离合无愁的骗局和黓龙君留给我的东西。” “不够。” “那么……” “你以信香相引,求天元援手,”逍遥游缓缓道:“这样的美意,不可拒绝。” 离火无忌微微低下头,神色闪烁,片刻,轻轻道:“无忌并无此意。” “如此,你可以离开了。” 逍遥游神色冷漠,难以亲近,离火无忌微微叹一口气,却看向远处,有人放了一把火,让尸体焚烧,将夜里照亮,如同火狱人间。 “前辈问过,为何我来找前辈,而不是裕铂。”离火无忌道:“我不想让好友为难,也不想让自己后悔。身为地织,我不能理解天元,却能够捕捉天元的气息——比如前辈这般气息,许多年前,我也遇到过一回。” 逍遥游终于缓缓转身。 “无常元帅惩恶扬善,成为道域的传说。但四宗派人到处搜寻,天元辨认天元也无法成功。掩饰的虽然巧妙,却不能避开我的感知——”离火无忌扬低声道:“但我什么也没说过。前辈,我来求你,是相信无常元帅并不希望看见道域生灵涂炭,而千金少……他会是愿意停战的宗主。” “因为你会说服他?” “因为他是不同之人,他能跨越仇恨,极目未来,而我做不到,别人也未必做到。”离火无忌深深吸了口气,道:“让他活下去,很多人会得救。正如无常元帅存在,许多人能够得到公平,这个理由足够么。” 天元不能理解天元,逍遥游明白了刚才的威胁——他心底闪烁着的念头,不知何时被离火无忌察觉。无常元帅,这个身份,他并不希望浪飘萍知道,更不愿意走向台前,卷入此刻无尽杀戮和阴谋。 但是……这不是逍遥游答应的理由,比起这些吹捧和夸张,逍遥游更愿意奖赏一个站在台下,却看清台上的浓墨重彩,于他同唱这台戏的观众。 “除了你所说的那些,直到内战终结,恢复和平之前,你必须留在我所选择之处,不可涉足其中。” 离火无忌微微一怔,道:“我答应。” 无论提出什么条件,眼前的青年都会答应。逍遥游跟在他身后,前往神刀宇之时,不由的发现此时此刻,正是许久未见的一幕——戏子登台,开嗓亮相,离火无忌无疑背离了他在台前的设定,兀自起舞,做出了与寻常不同的选择。 治疗之后,离火无忌随即提出,要回去一趟。 站在遗世的草屋前,离火无忌许久没有出声,片刻后,门开了。 “你还是要走了。”西江横棹过了许久,也没有走过去:“就算我拦着你,你也要去。那我不拦你。” “大师兄……”离火无忌颤抖的说:“我有了孩子!我们的孩子!” 西江横棹定在了原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宁无忧,但宁无忧不会看见其他人,更不会为了其他人做到这一步,他们早就和过去不同了。宁无忧不再无忧,见过苦痛之人,自然畏惧苦痛,畏惧苦痛的人总会奋起抗争,这与天元地织无关,从来都无关。 “所以……再原谅我一次。”离火无忌抬起头,哀求的看着他:“很快,真的很快!我一定会回来见你。你……你不要松手,不要推开我,不要……放弃我……” “你可以,”西江横棹咬住了牙,一个字一个字说:“不用走。离火无忌,这就是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