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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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知道又如何,我不在意啊。”霁云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还有些困惑的样子。离火无忌怔了怔,下意识重复:“你不在意。” “你是我……生身之人,爹亲是我爹亲,娘亲是我娘亲,为何我要在意?”霁云道:“你和爹亲也曾成亲,和别人……那……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谁拿这些话来啰嗦,对人子言双亲不是,要打得过我才行。” 离火无忌被这句话唬住了,霁云也是一样无忧无虑,眉眼没有阴影,轻而易举说出这些话,离火无忌下意识的笑了一声,今日流淌到晚上,还有这样的一回等着他。 霁云说得毫无忧虑,他不愿再提起这些,推了推盒子:“当初我说,为你保留这份选择,阿云,你依然可以选,只是权衡在你,我帮不上别的忙了。” “这……”霁云犹犹豫豫,挠了挠发鬓:“我不想要了。你收好吧,这个……挺贵重吧。” “不算什么。”最贵重的都在他眼前了。离火无忌没怎么犹豫,收起盒子:“你偷偷跑出来的?” 霁云点了点头。 “饿了么?”离火无忌又问。 霁云点了点头,离火无忌笑了笑,这些事他还能做的过来。 鸡蛋什么的都没了,早想着要走了,易坏的都处理了。只好煮了粥,需要不少时间,正好他沉淀沉淀心情。身后,霁云站了一会儿,局促的、小声的说:“若我不想叫你药师……可以叫你父亲么?” 离火无忌怔住了。 霁云留在了屋子里,他第二次睡在这里了,有这样的屋子,自然有这样一个小孩子住着。将睡未睡之时,霁云忽然恍然大悟,难怪每次,爹亲来剑宗,还会给他带一些衣衫和丹药。 离火无忌打开了箱子,拿了麻绳,掂量了一下分量,默默走到了厨房,扔进还没灭了的灶膛里。 火星不是立刻就冒出来,仿佛灰黑色怪物一闪一烁的细细鳞甲,绳子落上去,细灰薄红欢欣了短暂的一瞬,绳子慢慢烧的发红了。 他坐在小板凳上,红光暗暗的燃烧,暗暗地熄灭,一闪一烁,他低下头捂住了眼睛,说不出半句话,也什么都不想说——这一刻,伤心才从喉咙里跑出来了。 风吹得厉害,离火无忌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熬了两个时辰,早早起来了。披着外衣,看了看隔壁的小屋子。 悄然无声的,他推开了门,无忧无虑的少年人谁在略显得小了些的床上,一缕长发落下来。知道了这些,来见过了他,心事似乎也淡了去,霁云鲜嫩的容颜沉浸在夜色里。 离火无忌轻轻叹了口气,看了很长很长一阵子,转身出去了。 皓苍剑霨的到来是个惊吓。黎明时分,人来了,两两无语一阵子,离火无忌说:“执剑师。” “有劳你照顾醉梦无花。”皓苍剑霨很有礼貌。 离火无忌嗯了一声,又道:“他昨日有些不适……”想到这里,居然和儿子一样撒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谎言。微微笑了笑,又轻声道:“等他天亮就回去了。” 皓苍剑霨告辞离开了——找到了霁云,他要回去复命了。至于霁云的身世,还要告知宗主。 到了天亮时,离火无忌烧了热水,倒进浴桶里。早饭是昨天的粥,喝完了粥,霁云先洗了个澡——“等你回了剑宗,灰头土脸的不像样子,”离火无忌找了内衫给他,外衣没法子了,先将就吧:“过几日,我来剑宗看你。” “父亲能来么?”霁云有些惊讶。 如果皓苍剑霨早上没来,他是去不了的,去多了就是问题。但对方一定猜到了,离火无忌心里忽然有点酸涩的好笑——他一直担心被人看出来,但看出来了,也有好处一二,他不用避着了。 “能来,一个月总能去一两次吧。” 还是要剑宗宗主这样的厚道人,才能保守这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离火无忌收拾了一会儿东西,送他离开此地,又想起霁师兄也是这样的闯阵过来,真是天生父子了。 霁云走了一会儿,风吹得面上发愣,离火无忌转过身去。 西风横笑难得没拎着鱼,走了过来,离火无忌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便觉得简薄:“大师兄,那是我另一个儿子。”他可以坦然说出这种话了。 西风横笑道:“我们都老了。”收回了目光,又道:“路上遇到了老酒鬼,他让我告诉你,无情葬月的麻烦,他有些眉目,明年再来找你推敲。” 离火无忌一怔:“原来还有法子……”浪飘萍许久不来找他,他就想着逍遥游或许也没合适的办法,想不到还能有一点转圜余地。 携一坛酒,离火无忌上了船去,西风横笑打渔撑船,从来是一个人,如今江水滔滔,他回身就看到另一个乖乖巧巧的影子,只坐在船上。他们都老了,可他眼里,还是当年小小的人抱着膝盖,蹲在角落里,装乖巧一样瞧着他。 那眼睛多清澈啊,明亮的都是欢喜溢出来,西风横笑拎着脚下的渔网,洒落下去。 江水的涟漪从未歇止,他走到船中间坐下来,离火无忌倒了酒,递给他,幽幽切切看着水面——那点子光彩和水面浮浮荡荡。西风横笑接过了碗,很不习惯,还是喝了下去。 “真难喝。”西风横笑道:“酒太苦,你放了多少药材。” 离火无忌回过神来,辩驳:“都是好东西,大师兄!” “哈哈哈哈哈哈……”西风横笑没忍住嘲笑他,离火无忌也仰着头,西风横笑酒碗还给他:“这是喝药,不叫喝酒。” “那我下次少放点就是了……” 天雨如晴夜里才回到了星宗,气氛很沉闷,宗主回来之后闭关养病。丹阳侯没给别人好脸色看,根据情况估计,恐怕宗主的病也不太好。 她曲线救国,问了一句:“苍苍呢?” “苍苍病了。”丹阳侯出来了,眉心烦恼锁了,冷冷道:“偏偏这个时候……” 天雨如晴一听苍苍病了,道:“我去看看他。”她扔下师兄就走,丹阳侯在背后说了一句:“师兄也在。” 那又如何?天雨如晴不愿跟丹阳侯在一处呛声,但她确实想见一见师兄颢天玄宿。还有苍苍。 屋子里很安静,颢天玄宿坐在床边,睡着了的苍苍脸颊上还有泪痕。 “如晴。” 颢天玄宿示意她出去说话。两人悄悄离开了屋子。 天雨如晴道:“师兄,今日有人在桃源渡口传音,元邪皇重现尘寰,想要求道域派人相助。” 这个消息让颢天玄宿愕然,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如此一来,道域各宗门也要重新安排……是何人传音?” “中原的俏如来。” 颢天玄宿听过这个名字,在无情葬月带着天师云杖回归的过往之中,如果有谁让他留下深刻印象,那就是中原的俏如来,这个年轻人隐隐有了中原魁首之势,他稍感安心,道:“好了,你也累了,且去休息吧。” 天雨如晴却不想走,低声道:“师兄,苍苍现在如何?” 颢天玄宿本就想避开这个话题,但是师妹关切苍苍,他只好叹了一声,道:“如晴,他夜里惊悸不安,靠丹阳炼制的丹药才睡了下去。” “离火无忌……” “不必提他。”颢天玄宿打断了她的话。 天雨如晴一时无言,作为旁观者,无论谁的立场,她都能体谅一二。师兄是她亲近的人,有些话才说得出口,若非颢天玄宿,插手别人家务事并非她所愿。 “师兄,他们是血亲,总要见的……” 颢天玄宿心里何尝不清楚,只是,在离火无忌私自带走苍苍之时,可曾想过苍苍也是他唯一的孩子——这么多年的分离,又将带孩子远走,是否这一生,都不打算回来? “我知道。”颢天玄宿低声道:“让我想一想吧。” 让双方都冷静下来,再心平气和的谈起这件事。颢天玄宿闭上眼睛,心口蔓延的痛楚还未停止,持续了很久,持续了……太久。 苍苍朝他走来时,是为了阻止他继续下去,但那个孩子路上就哭了起来,要回到爹亲身边。 他解释的很辛苦,很难不伤害苍苍,但是苍苍仍然接受了现实,慢慢失望的低下头。爹亲不是爹亲,师父才是爹亲,而无忌其实是生下了苍苍的那一个,这个解释如果不是在这时候,就不会如此让他的孩子疼痛。 颢天玄宿暂时不想去见那个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维持从前的好修养,也许现在……做不到。 “你总要去见他的。” 西风横笑停了船,跳上岸去。今天没有多少鱼,离火无忌收拾了战果,就听见了这句话,低头暗叹,大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半个月过去了,转眼就是过年。 他总要去见颢天玄宿,也总要见苍苍。儿子扔不掉的,但是大师兄这么说,催他去见另一个人,他更难受起来。 “大师兄,要逼我见别的男人么?”离火无忌刻薄了一句,立刻生出深深后悔,不料西风横笑看了看他,道:“你要我哄你,哄你容易得很。只怕你自己也哄自己信了,过得不好,还是你自己吃苦。” 离火无忌心里信了,推开了门进去,怒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身狗脾气。” 西风横笑跟着后面进去,不让他挣扎烛,直接抱了起来。离火无忌叫得惊讶,手搂得快,挨上去就要挣扎。背脊才沾上了床,外面传来声响。 两人都愣住了。西风横笑深吸一口气,凶了起来,口气也不好听:“你儿子坏老子好事。” 离火无忌咬了咬牙:“那也是你儿子。”怎就找他算账来了。 他们赶紧起来了,西风横笑看了看他,走到门边,离火无忌推开了窗。 他跳窗跑了。 要见颢天玄宿,还是要低头认错。离火无忌都不想认,但他想见苍苍,见他受了惊吓的小儿子,过了这一桩,以后他就不会常常去了。 一桩坏事拖得越久,不见得自然而然去了。 离火无忌很清楚大师兄是对的。他过了最煎熬的一夜,撒手不管的念头淡下去了。喘过这口气,另一口气续上了。 这个念头盘旋了许久,从剑宗回来,离火无忌收拾了一些吃食,一些衣衫。等到早上,早早关了门去。他还留着丹阳侯给他的令牌,也做好了准备,万一丹阳侯不放他过去,那就罢了,等下一次吧。 浩星神宫仿佛比从前空旷的多,离火无忌穿过大厅,前面领路的问心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道:“苍苍就在屋子里了。” “多谢你。”离火无忌心里还在忐忑不安,他推开了门,略迟疑一刻,用了力气,正啃着一块米糕的苍苍惊讶的看着他,跳下椅子一路跑过来,撞在他腿上:“爹……娘亲!” 离火无忌一时哑然,他还没适应这个“全新”的称呼,哪里都怪怪的,轻轻道:“叫我父亲吧,你师父都跟你说了?” 苍苍哭了起来,呜呜呜呜的哭着,哽咽难过了一会儿,委屈的说:“苍苍好想爹亲……父亲。”他咬了一下舌头,痛得皱起眉头来,离火无忌经过了一段时间慢慢缓过来了,苍苍还没有,还在发泄之前的恐惧难过,趴在父亲身上又默默哭了一会儿。 现在都哭得厉害,可见之前哭了多久。脸肿了,眼睛发红,离火无忌摸着儿子小脸,苍苍用力抱住了他,拱在他怀里。离火无忌苦笑着抱了一下,让他到了怀里默默撒娇。 养得这样娇气,以后怎么办,总不能指望别人都不欺负他。 离火无忌低声道:“苍苍,爹……我饿了,先陪我吃饭吧。”苍苍一溜烟下去,拈了块米糕,离火无忌凑着儿子竭力举高高的手吃了,苍苍破涕为笑,又去拿了一块过来。 他们总要见面的,但先见了的人,是丹阳侯。这位师兄从小就爱逮着他上课,抓他偷闲,挑剔他作业;修真院后离火无忌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能松口气,十几年过去了,轮到他儿子被丹阳侯恨铁不成钢,也是孽缘。 现在半路上等着他,自然有话要说。 离火无忌不爱听他教训,今天他来星宗路上想过,带了儿子走的事情,他可以道歉也可以解释。除了这些,再没别的话可说了。 地织与天元的气息浓郁起来,天雨如晴浑然不觉,只有观星台的颢天玄宿慢慢迟疑转过身去。 他猜到了眉目,不敢置信,凝重的视线投向远处。轻轻落在了寒冷的石砖上,拂袖而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信香,向一场搏杀。不如颢天玄宿的更威势浩荡,却尖锐的像一把无形的尖刀,抱着杀伤的意思,寒冷的没手软的怜悯。离火无忌这一刻才难忍的想到了,丹阳侯毕竟也睡过他,标记过他。 “你等着,师兄会过来。”丹阳侯握紧他的手腕,按在枕头上,手松不开手:“你伤他,对不起他,折腾他——他都会原谅你,这么多年,哪次他不救你?” “啊……”颤抖的痛呼之中,离火无忌想要捂住伤处,手却不得自由:“你要……要做什么!” 丹阳侯一瞬间冷若寒冰,眼底却浮起微光:“哈,你说我要做什么?” 他用力压制了离火无忌这一刻的挣扎,又一次咬了下去,鲜血淋漓的气息。离火无忌痛得脸色惨白,下一刻,不再挣扎,手臂垂了下去,丹阳侯见他安静下来,泪流满面,一时间放下了他。 走到门口,忽然间,背脊一道激灵,挥袖一挡,寒意洞穿手掌,血淋淋落下许多暗红。离火无忌一手抱着脖子上的染醍之处,细眉紧皱,杀意凛冽至极,靠在床榻上:“真当我随意拿捏?” 天雨如晴曾说过离火无忌剑术不差,丹阳侯震怒之际,这句话却没当回事过。到底这五年来,床事之上,离火无忌诸多不愿也没有反抗过,加上天元对地织天然的压制,更是令他毫无此念。 离火无忌一招得手,再要如何,却没了这个机会。颢天玄宿的气息靠近,他无力的喘息了一声,冷笑道:“好师兄又要来了。”丹阳侯一时间阴晴不定,神色隐隐:“这五年来……你心甘情愿陪我吗?” 离火无忌一震,刚想辩驳,却又心念一动,屏住不提,丹阳侯见他不说话,忍痛藏起手掌:“我以为你被我逼迫……你对我害怕畏惧,不敢违背。纵然师兄说你不去找他,是更厌恶他……” “那又如何!”离火无忌怒道。 丹阳侯一时脸色发青,一时间又重重一叹,道:“师兄来了,你们闹了十几年。师兄,你说的不错,他心甘情愿陪我,不止是为了没办法。” 颢天玄宿进来了,只听见这句话,一阵子晕眩,又看向离火无忌。离火无忌甚感意外,再看颢天玄宿,更觉得不堪:“丹阳侯,我不是你师兄对手,未必对付不了你,你要说什么?” 丹阳侯一时沉默下去,重重咬牙,拂袖去了。 离火无忌莫名片刻,烦恼不已:“他到底说什么?” 颢天玄宿叫屋子里信香弄得难过,推开了窗子,并不回头:“丹阳以为你对他有意。后悔这五年错待了你,让你难受不快。” “什么?”离火无忌震了震。 “无忌。”颢天玄宿道:“丹阳未曾忘情之事,我不信你从未察觉。” 离火无忌沉默片刻,他自然明白一二,只是不在意罢了。如今别人还在误会这些,而他和颢天玄宿之间,又平添一笔新账。 “苍苍……”他说:“我去看过了。” “看过就好。”颢天玄宿说:“苍苍敏感聪明,不该在此耽误。” 离火无忌道:“我不该带他走,不知会你。” 颢天玄宿不料他说了这一句,又把窗户关上了。 “可我别无他法。”离火无忌道:“你一句话就能留下苍苍,可我只有带他走,才能免他去天元抡魁。” 颢天玄宿深深道:“无忌,你真的后悔吗?” 离火无忌看着他的眼睛,彼此眼底都有着深冷的寒意,这一次的折腾,比从前更伤人。 ——不,我没有后悔。 颢天玄宿沉寂萧索,信香也是从未有过的冷淡疏离,他们从前有过深深的缘分情爱,如今却是至疏的冷漠,再一步,就足可以反目成仇。 再提苍苍的事,也不够了。颢天玄宿淡淡道:“你若要看他,仍可以来,伤势如何?” 离火无忌眼神一烁,道:“胸口闷得很……” 颢天玄宿一怔,片刻沉默后,无奈的笑了笑:“无忌,你到底是要和我分割清楚,还是要破镜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