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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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雪霏含泪的眼神,微微低头的不胜之姿,在那一刻,月光把一切都铭刻在无情葬月的背后。他沉默的离去,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他离开之后,还在看着月下清丽的身影。 这出乎意料的发展让四人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缝。风逍遥是最先坐不住的那一个。 “飞凕……” 风逍遥一手按住了无情葬月的剑——血不染一时间绽放红芒,让人分不清无情葬月的心情是否也如这把剑一样,无情葬月等了一会儿,那只手牢牢按在了剑柄,不肯离开分毫。 他抬起头,秀丽眉目,隐约寒冷的瞳孔,白皙的肌肤游动着若有似无的影子。是从窗外照进来拦腰截断的月光,飘飘荡荡,影子一样的捉不住。 “不要拦我。” 无情葬月像是指责一样的目光给了风逍遥错误的猜测,他低头亲吻薄唇,无情葬月微微仰起头,这个吻短暂而寒冷,他的舌头轻轻拂过,无情葬月没有更多的退让了。 “不要拦我。”无情葬月又说了一遍:“大哥。” 这大概就是月不愿意和他成亲的原因,风逍遥后知后觉的发现,惊讶的发现,哪怕他们和夫妻没了什么不同,同入同出,月也没打算把背负的仇恨,分给他一半。 小弟心如铁石,且毫无动摇此念的打算。 他喝着酒,坐在屋子前面烤一只鸡。最近他烤鸡的手艺别有一番精进,可见人一旦情场失利,总要找一个别的法子——但这情场失利的对象不是天元,而是一把剑,一颗心,一段无解的过去。 这让风逍遥愁得慌。 离开了故乡的人,少有真正抛得下过去。而抛弃了过去,也不会习惯于常常抛弃一切,反而更如怨妇看闺中少女,一声声苦劝的心意,都是远离故土的惆怅难解。 风逍遥抛弃了道域,离开道域,他为了不对好友动手而选择了逃跑的立场——如今,又一个选择逼近眼前。 花痴追着雪,雪又对月怀有心意,月若即若离的对待雪,却又不愿意放下仇恨,也许有一天,月终究要回道域。 到那时,风逍遥心情复杂的想——他当然也要回去,作为月的天元,道侣,大哥,他当然要跟着走。 烤鸡香喷喷,泛着热热的油光,撒了孜然和苗疆特有的香草。荻花题叶从远处缓缓而来,矜持的捏着扇柄,风逍遥看他过来,当下道:“花……” 荻花题叶淡淡道:“大哥你自己吃吧。” 人影去了屋子里,风逍遥开始倒数——桌子砰的一声,茶水杯子,叮铃桄榔一地残骸。 唉。 风逍遥叹着气,收回了烤鸡。 “大哥就不管吗?” 荻花题叶一定是气急了,风逍遥从来没拿天元地织那一套来对待过无情葬月,如果真的要管,那也是血不染,而不是管月和雪之间,更何况…… “哈。” 荻花题叶扇子一张,缓缓移到脸庞:“大哥就那么相信,他不会心动?” “不会。” 风逍遥的自信,让荻花题叶的从容裂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收起了扇子:“因为他是地织?” “说过了,不是为了这个。”风逍遥说:“一定要说,因为他是月,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大哥……” “他对你也是如此。”风逍遥说。 荻花题叶走了。他表面言谈文雅,心底里倨傲不群,并不会为了风逍遥一番话就淡然此事。而风逍遥提醒他,飞凕也是和他一起长大,对于荻花题叶来説,这一提醒也仅仅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效果。 在他发现,雪偷偷在附近,看着无情葬月练剑的时候,扇柄又一次承受了重重的压力,又骤然松开。 身为被人推崇的天才,荻花题叶的性情从来不是隐忍放弃的那一类,相反,玲珑雪霏居然对无情葬月倾心,等于他在和无情葬月的决战之中,竟然输给了从来都是四人之中最弱的月! 而月甚至对于雪不假辞色! 玲珑雪霏薄薄欢喜的神色,在和无情葬月一番交谈之后,又一次化为失落的哀怨。 让他喜欢的女人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啊……荻花题叶听见了心脏绞痛的哀鸣,然而他不由自主跟踪玲珑雪霏,白天黑夜,直到玲珑雪霏又一次为了阻止血不染,出手击退了敌人。 “你不该在这里。” 无情葬月闭上了眼睛,些微的晕眩还在他的压制之下,玲珑雪霏抽出了丝帕扎住了右手的伤口,抬了抬头:“月,收手吧。” 无情葬月握紧了血不染。 夜风吹过了山坡,带来了隐隐约约的信香,属于荻花题叶的信香。可玲珑雪霏毫无察觉,她专注的凝视着伤口,手臂上的一道伤口。 以他们的身手,谁也不会避不开那一刀偷袭——但无情葬月在那一瞬间,明显分了神。 手指缓缓拂过了耳畔,玲珑雪霏哀怨的闭上眼睛,抱住了他的身体,依偎在他胸前。 这一幕让信香更加浓郁了。 但无情葬月微微垂下了目光,在玲珑雪霏秀丽清冷、一向拒人千里的冰雪眉目间,多了几分轻愁和脆弱。这脆弱的神色,让他稍稍分了神。 潮期将至。 无情葬月明显感受到了血神一再对他嘲笑和挑衅,声音从血不染传递到身体,变得更加清晰。他需要打坐凝神克制这声音,可他更需要另一个人,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眼睛到脖子,助他平稳的度过潮期。 不期然之间,他坐在隐居的小屋里,目光落在扎住伤口的绣帕上。 少女秀丽哀伤的神情,微微含泪的目光。他一动不动的任由雪拥抱他。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就死去的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哀怨的眼睛,如同雾气深重的秋日,缠绕着看不清楚的过往和浑浑噩噩。 但却又温柔的看着他,好像一瞬间诞生了快乐,眼睛明亮的看着他。 “飞凕啊……” 她是那么美丽又温柔,哪怕重病不起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任何怨恨的话,在过去,义父很少带他去看望那个美丽又期待他去的女人。 无情葬月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其中曲折的过往,他以沉默的明悟领会到了在上一代人身上纠缠的种种,埋葬的多情,也只是为了重蹈覆辙。 他收回了目光,凝视着血不染。 染血的绣帕落在了地上。 当玲珑雪霏失去踪影之时,风逍遥弯下了腰,在地上,染血的绣帕上是比翼鸟,虽然俗气,但又俗气的很漂亮。 他心里忽然空了下去。 无情葬月依然在练剑,血不染入了潮湿的泥土,遥遥的、宁静的看着他,风逍遥一下就从树上落下,掠到他身边。 信香的气味从未如此浓郁过。 变得复杂、变得痛苦,甚至……隐约的挣扎。 “月……” 无情葬月静静的看着他,缠在头上的布巾,耳畔晃动的耳环,风吹起来的一缕发丝,秀美的脸颊上月光离开,变得苍白,在夜色里,无情葬月靠过去,靠在了风逍遥身上。 “你受了伤。” 无情葬月没有说话,他闭上眼睛,天元的信香浓烈而激愤,而风逍遥犹豫了很久,抬手抱住了他。 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告别的拥抱。 潮期很长,而他们缠绵的很短暂。在短暂的缠绵之后,无情葬月和往常一样清洗身体,这一次,风逍遥也依然体贴的射在了外面,他们的情事脉脉温情,只是他起来时,风逍遥忽然拉住了他。 “月。”那个人以从未有过的迷惘的神色说:“你要跟我走么?” “去哪里?” “去哪里……还不知道,不过我们在一起的话,到哪里都很好吧。”风逍遥露出了真心快活的笑:“不如找个地方,一起练风月无边。” 无情葬月不解的问:“现在不是吗?” 他不知道为何会这么说。明明不是。手握血不染,不知还有多少日,但在他心里,只要身边还有这个人在,只要他还能叫一声大哥,大概这样复仇的血路,也让人无比珍惜,是流水年华,而非血海浪潮一样的决绝。 “是吧。”风逍遥很久以后,愣了一样的说了一声。 无情葬月去了山下的河边,在附近练剑,在山洞里打坐,等他略觉得饥饿,干粮吃完回来,十天过去了。 不多久,琴音淡淡,别有一番伤心低落,是玲珑雪霏的白雪琴。 白雪琴,荻花题叶送给了玲珑雪霏,这一片深情,淡淡的悲伤的琴声。 无情葬月擦拭血不染剑身上不存在的尘灰,暗红的邪兵,嘲笑一样的声音:“这破碎的情意啊……” 血不染时有时无的轻叹,驱散了无情葬月心底柔软的一角。他心冷似铁,缓缓擦拭剑刃,将布带一圈圈裹紧了手柄,低声道:“芳菲阑珊,夙缘鶗鴃,风驷云轩愁誓约;夜蝶飞阶,霎微雨阙,剑锋无情……人葬月。” 埋葬多情,只余无情。 他见过多情的苦,纵有多情,也只能割舍,不可纵身其中,苦海沉浮。 在他们都意识到风逍遥走了的时候,荻花题叶到底不能避开了,只阴柔的看着无情葬月,笑道:“你真不知大哥去了何处?” “我不知。”无情葬月淡然道。 “你不在意。” “在意,不在意,又如何?” “真是薄情,”荻花题叶轻轻一叹:“别说我没提醒你,潮期将至,你会很难过。” 这一句,无情葬月连回答的意愿都没有。他站起身来,握紧了血不染,荻花题叶眼睛很冷,声音很柔,握紧扇柄:“月,你还会回来么?” “昊辰,二哥你希望我回来,”无情葬月推开门,出了去:“还是不回来?” 门关上了。 荻花题叶轻轻叹了一声:“月啊。”这个答案,你岂会不清楚呢。 荻花题叶的提醒,在无情葬月离开的第二天发作了。 熬了几天,路过一间破庙时,他的潮期发作的厉害。他缩在破庙的石像后面,过了难堪的一夜,衣衫湿透了,他忍着不去想风逍遥,最后看着血不染,握紧了血不染。 年幼时撞见的情事。飘摇的,雪白的纸灯笼,黑漆漆的棺木。愤怒冲垮了情欲,血不染在脑海里大笑:“爱欲,何其丑陋啊……” 无情葬月维持着沉默,在那笑声之中,秋雨落了下来。 秋雨浇在暗青色的屋顶,顺着翘起的屋檐,落下了雨帘。 “月……” 幽幽的声音问:“你要跟我走么?” 无情葬月松开了血不染,睁开了眼睛,苍白的额头都是冷汗。潮期,血不染,往事。爱欲。 他咬下了牙齿,牙齿刺痛了舌头。 雨水之中,踏起无数水花。 “你说过的,大哥——你说要一辈子保护我的!” 回答他的是忽然而至的大雨,瓢泼大雨之中,淡淡的信香仿佛幻觉,来自久远的记忆。 从树上一跃而下的身影,哄着他不要哭,说一辈子保护他的人。 夜里潮湿又温暖的记忆,明明灭灭的烛火,热情又粗糙的抚摸他的手掌,和握在他手心里的马尾。 一切都变了。 “谎言……他只是在骗你……” 血不染发出了轻微的颤抖。 在雨夜里,脚步声也会被雨水掩盖而去,然而无情葬月却赶到了一阵微弱的、熟悉的气息,那是属于风逍遥的气息,信香的气息! “上!” 训练有素的死士在大雨中分散开来,无情葬月微微侧首,沉默的握紧了血不染。 雨水中的暗红蜿蜒如河,重重倒下的刺客死不瞑目睁大了眼睛,无情葬月弯下腰,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会儿,低声道:“水月同天……” 水月同天,木牌很精美,最重要的是,还带着大哥的气息。 无情葬月精神一振——如果大哥不是自愿离开,而是被敌人牵绊,以至于……这一个月不能回来? 他闭上了眼睛,迅速看向远处的方向。 水月同天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庭院,据说从前,附近一整条街上都是赌坊,赌坊里一夜万金,烈火烹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忽然有一天,赌坊的主人得罪了藏镜人。 藏镜人的手下围住了这条街,不准入,只准出,很快,这条街什么也没剩下,除了一颗脑袋——被亲信砍了下来,做投名状的脑袋,安放在玉盘之上,如一道上佳的珍馐。 这个不难打听的故事指明了无情葬月赶路的终点,当他踏入水月同天的一瞬间,就捕捉到了风逍遥的气息。 这让他的身体扭曲一样的绽放情欲和渴望,焦灼和痛苦,他握紧了血不染,邪气入体,心却是冷静沉寂的。 杀手无声无息,和上一次的不可同日而语。 无声无息的袭击,以一杯泼在纸门上的葡萄酒,殷红的水痕缓缓渗落开始了。 血腥味浓烈的绽放。 血缓缓从纸门滑落,剑刃清脆的划过了一格格木栏,好像孩童调皮之下的恶意之举,但穿过烛火的长廊,手握血不染缓缓而来的身影,秀丽如一道洁白的月光,在溢满血污的荒宅里从容寂静的掠过影子。 布鞋是普通的布鞋,衣袂是剑客的衣袂。 剑光是血海苦愁的怨愤,执剑之人,却有一只再稳定不过的手。稳稳的握着间,仿佛穿行竹林之间,轻抚竹叶,无情葬月的剑一路迤逦,丝毫没有半点慌乱郑重。 仿佛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值得他认真。 那样的倨傲和轻慢,却又以沉默的姿态,轻易夺走了一个又一个此刻的性命。 直到他走到庭院。 小碎刀步和短刀的劲风,刹那间旋舞而来,重重的力道,一旦近身就是无可退避的劣势——无情葬月下意识的克制了身体本能的闪避,直到刀光逼至鼻端,血不染篡夺主动,剑气纵横! “哈。” 那人及时避开了,一个矮身,马尾飘飘忽忽,无情葬月下意识的握紧了剑刃,血红的雾气浓烈弥漫,他下意识的发出一声痛得颤抖的呻吟:“大哥?” 肩膀的伤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比熟悉的信香在附近飘荡,无情葬月看向了他,垂下的手臂,流淌鲜血的短刀,神经倏然恢复,风逍遥冷冷的看过来,又是小碎刀步,步步紧逼,杀机狠毒—— “不是你!” 无情葬月挡得狼狈不已,瞬间添下十几刀伤,剑刃长兵,近身失利,然而他竟然抓住了一瞬的时机,舍弃血不染,用力抓住了风逍遥,恍然间,他狂喜一样的大笑:“不是!不是你——大哥——” 不是!不是! 这个念头卷着邪气冲入身体,刹那间,无情葬月仿佛身处大雨之中,嘈杂的声音盖住了周围,令他不知此刻在何处,要做什么,只有一阵强烈的空虚紧紧抓住他的心脏,呼吸难以为继,他跪在地上,一阵阵喜悦冲刷,又被狂怒驱赶,喜一时,怒一时,倾盆大雨之中,血红色的水滴顺着他潮湿的衣袖和脸颊,不断的往下落。 原来如此…… 无情葬月抬起了手,擦了擦脸,咬住了手指。 是血。 ——是血不染。是血不染,是他……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