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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颢天玄宿不觉得奇怪。 他并未刻意去打听刀宗的地织近况如何,从前缠绕雾气一样的绮思也不过是淡淡水痕。刀宗也许会选择宗门里新出的天元,也许会是他宗的天元,又或者是如此这般,选择了外域的天元。 他转念就恍然:如果是外域的天元,那么地织仍可留在刀宗。这不是个坏主意。 “那云棋水镜来历不明,又一副刻薄口舌,刀宗之人是怎么想的……”师弟愤愤的说着,颢天玄宿笑了一笑,道:“丹阳,再过不久就是月圆,你可愿与师兄登望星台……” “师兄!我还有很多宗门内务要安排……让我再想一想……” 没到中秋,修真院血案就发生了。好在师妹玲珑雪霏并未有事,然而这亦是一件大事,调查了许久,四宗也没有得出一个结果。这悄悄说明了做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的,是有着深厚权力,抹除一切痕迹的人。 那一年的秋天,注定无法平静过渡,而他也未能登上望星台与星海遥遥相对。意外接连发生,刀宗宗主死于学宗宗主之手,刀宗泄愤攻上了学宗,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无人来得及反应,道域之中就已弥漫了看不见硝烟。 颢天玄宿想到了黓龙君,他动念之下,想再一问黓龙君,然而黓龙君遥遥无踪,他们见到了和黓龙君几乎已定亲的地织——那一刻,深切的慌乱和痛苦折磨着地织,地织看见了他,投以慌乱、求助、又畏惧的眼神。 颢天玄宿情不自禁的安慰了他,而宁无忧也以极为克制的情绪对他回应,那样温顺、礼貌又陌生。 就像在纸页里簇簇舞动的故事,就像心头飘荡的浮尘,就像天空缥缈的微云遮住了星海万千。 宗门之别让他不会贸然去触碰一个在无形的笼子里的地织,而动乱却强硬的把一切隔阂撕开。当师父不无得意的告诉他,刀宗已经答应结亲,将宁无忧嫁过来时,他震动之余,一时忘了问师父,许诺了什么条件。 “那可是个好孩子,”师父微笑道:“虽说有些傻气,听说一直对西风横笑念念不忘,可刀宗出了事,就乖乖回去了……”若是刀宗宗主还活着,只怕不会愿意。 颢天玄宿微微一怔:“师父……”他想问的是,师父为何要选在此刻,但这个答案,他和师父一样清楚。 “他会对旧人用心,以后就会对你用心。留在星宗,过得不会比刀宗更差,如今刀宗上上下下一片乱,你多去见他几次,为师打算过一阵就去提亲了……刀宗老头死了,这丧期不过,倒不好催太急……” 这是颢天玄宿第一次为了地织心痛起来,彼时浩星归流还没有练到绝境,他也有不能忍受大喜大悲带来的痛楚之时。那天夜里,师父很高兴,要人送来了酒,但师父的病体不能喝得太多,他留在旁边,听师父叹气说可惜刀宗没有两个地织,否则师弟的婚事也能一并解决了。 等师父醉倒后,颢天玄宿在屋子里闭目忍受酒意微醺的干扰,他试图分清这一刻的担忧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姻缘如木兰枝头白色的花苞,还是在阴谋诡谲的漩涡里猝不及防的婚事。他推开了门,走到了外面,看见师弟正端着药进来。 “师兄,恭喜你。”丹阳露出了笑容:“师父也很高兴,今天拉着我说了半天。” 颢天玄宿道:“我应当高兴么?”丹阳愣住了,好似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颢天玄宿突然就清明起来,师弟对于地织,依旧难忘旧情,也许这并不是一桩好姻缘,他看着师弟怔忡的模样,忽然就想说出别的话来。 “当然,”丹阳说:“师兄娶了地织,十几年后天元抡魁之战定是星宗得胜。剑宗今朝得意,将来执有天师云杖的,定是我紫微星宗!” 颢天玄宿闭上了眼睛,许久,他微微侧过头:“师尊也喝醉了。”师弟便没有再说什么,走进了屋子里去,服侍师父睡到榻上。颢天玄宿站在门边,师弟俯身为师尊拉上了被子。 师弟已经决定了。他听见了心里微弱而喜悦的声音,这声音拂过雾气,露出了少年人秀丽又楚楚的侧脸。一闪而过的浮光里,又是慌乱羞怯的青年微咬唇瓣,在树林里背身匆匆离去。 他们不够熟悉。颢天玄宿想起,这几次见面,他们远远不够熟悉。但人世间长远的感情本就在细水长流,点滴之间,他不会听师父出的胡乱主意,急切间就去拉进距离。 不知不觉,他在构想未来——那幻想的喜悦,逐渐向远处蔓延。 但这幻觉却没有维持太久,泰玥瑝锦登上星宗时,师妹天雨如晴也匆匆赶回,道明学宗屠戮刀宗之事。他让丹阳婉拒了泰玥瑝锦的拜会,两天两夜之后,泰玥瑝锦才狼狈的踏过了星河划界。 “哼,说什么为人误导,装得假模假样……” “丹阳,不许妄言!”师父咳嗽了几声,转过头来望着他:“你怎么想?这可是个机会……” “师父,星宗不该参与其中。祸乱将起……”他淡淡道:“当约束门人弟子,加强巡戒,张开结界,免受其害。” 师父沉默了片刻,叹道:“刀宗,只怕难忍这口气。”丹阳忽然一震,道:“不忍又如何,战,他们还战得了?” “明日我会去刀宗,”颢天玄宿微微皱眉:“……劝说此事。” 虽知道事情严重,一路上所见还是超出想象。颢天玄宿登上啸刃峰时,废墟和尸体都摆在了神刀宇的大厅,烟火和血的味道弥漫不去,想要这样的一幕不发生在星宗,便要在混乱之中抽身其外,他想要知道的,是宁无忧的想法。 那双奔来时惊喜而明亮的眼睛,很快冷下来,冷淡的看着他,冷淡的转过去不看他。而后,地织干脆的取消了婚约,拒绝了庇护,走入了腥风血雨的硝烟之中。 明知道这一切不该意外,他还是深深地失望了一段时间。这失望,是他竟然没有看清过,少年的宁无忧早已不复存在,那个和他订婚的地织有了另一个名字。也许在那一刻,离火无忌就早已不复当年,他从来没有如此严重的看差了一个人。这样一个人,不会比逍遥游,比天之道,比他或者别的人更无害。那温驯柔软的表面之下,也怀着一把利刃,伺机一尝热血。 颢天玄宿一直沉默的看着战局。 星宗抽身其外,但丹阳的家人依然被牵连遭遇横祸,更令他确定此事幕后必有阴谋之人。那人是不是黓龙君,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人成为罪魁祸首,又不能是四宗之中任何一个人。颢天玄宿接受了这个结果,逍遥游接受了这个结果,玉千城死后,剑宗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安定,比一切都更重要。 如果千金少足够称职,他也会接受这个结果。 离火无忌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火焰之中投入一根树枝,在仇恨的血海里倒下自己的血,尽管如此,颢天玄宿亦没有立场阻拦。从他表明星宗立场的一刻,他就是无关之人,甚至是碍眼之人,他看着离火无忌游走于尘嚣之中越发偏激和险恶,一如从不知自己的才能竟然如此适合乱世的宝石,甚至将手伸到了丹阳身上,利用丹阳失去家人之痛搅动星宗的波澜。 那一刻,颢天玄宿隐约看到了黓龙君在棋局之上,似无意,或有心,落下一颗棋子。 那颗棋子,名为离火无忌。 后来,他成为了新的紫微星宗宗主。 一切早已安排,一切水到渠成。师弟担任了他最可靠的左右手,然而师弟还是执意去了刀宗,意在提亲,尽管他已经提醒过,离火无忌来意不善。但师弟对地织早有情根,又道地织处境堪忧,急切要去把人接回来,只担心他的态度。 颢天玄宿只好苦笑。 如果是宁无忧,也许会渴望天元照顾他,如果是平和之时的离火无忌,也许能接受一段宗门安排的婚事。然而这些推断,凭口舌说不清楚,于是他只好看着师弟急匆匆而去,怒冲冲归来。 他什么也没有问。结果已经昭然。 在那些故事里,温顺、柔弱,依靠天元而生的地织似乎总是一样的沉默和无可奈何。倘若故事本没有起承转合,天元和地织之间的关系本无定数,又会写出怎样的故事呢?少年时,颢天玄宿合上书想的是这些故事背后,也许藏着别的,不甘愿,不那么甘愿,又不得不圆的隐秘。很多人的执念、障目、爱恨,外人无从消解,唯有在更多的麻烦、取舍、无奈之间自然而然的消失。 他高居其上,俯视游鱼来去,若是为其所惑,伸手掬起红尘,就会成为红尘。 冥冥之中,他不愿化身红尘,若为红尘,就要受锥心刺骨之痛。但在看到地织满身是血,奄奄一息之时,他生受锥心刺骨之痛,却不能伸出手去,因为那个人并不曾属于他,他们只不过是有缘无果的陌生人。 他低下头,见红尘缭绕,原来早已湿足深陷,入红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