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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泪干/双性怀孕

    泪干

    配对:高启盛X高启强

    Summary:这是他和他弟弟两个人的孩子,却是他一个人的罪孽。

    一条在枯涸的坑底苟延残喘的鱼,连肚子里的鱼卵都是干瘪的。剔除高启强的苦难,他还剩下什么?

    预警:双性强怀孕

    这世上,爱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最上等是圣人对苍生之爱,其次便是人间的痴心愁嗔,最下等的爱啊,是带着罪的爱。

    你看这爱,不偷不抢,只是有着那份感情,就低了人一等,心里的罪孽怎么也洗不掉了。

    高启强和高启盛的爱,就是见不得光的。

    那是亲情,又似乎是懵懂无知的爱情,一个贪痴念作祟,一个纵容度过高。白日里的兄弟,到了夜里,一个试探,一个忍让,吱吱呀呀,成了雷池里不伦不类的交颈鸳鸯。

    高启强被地府定了要去做牲口,他认命,可他没想到,现世也会遭了报应。

    高启盛收好了笔记本。

    已经夜深,高启盛看着屋堂里静跪的高启强,心中不是滋味。他上了高中,学业繁重需要熬到深夜,可十几天前,高启强总会借着他学习的灯,阖目跪在父母的灵位前,高启盛睡前从未见哥哥起身。

    高启强这么做,不是赎罪就是祈祷。

    上个月,高启兰生了场大病,花了家里大半的积蓄,高启强一天天地在鱼档和医院中间跑,等小兰出院静养,他就跪在地上,双手合十。

    “爸,妈,儿子不孝,但求你们保佑小兰。”

    再上一次呢,高启强跪下去,是为了高启盛。因为高启盛前一晚逼着高启强下了地狱。高启盛尝了梦寐以求的滋味,他诱哄着他哥哥,同他一起担了罪。

    高启盛留着书桌上的灯,走向客厅。高启强听到他的脚步声,没睁眼睛。

    “阿盛,过来。跪。”

    高启盛面无表情地看着父母的照片,故意挑了块没有软垫的地方,膝盖重重砸在地板上。他扭头去看高启强皱起的眉头,心里发痴,高启盛自那晚荒唐后,再也忘不掉亲哥哥的气息。

    柔软,交缠,战栗,哭求,释放。

    高启强的每一寸细节,都被高启盛刻进骨子,硬是做成了后天的印记。再投胎转世,他摸着骨子,也能认出高启强,再去和他续这段肮脏的兄弟缘。

    高启盛听见高启强的叹息。

    “磕头。”

    他没立刻动,斜着眼珠睨到高启强叩首才俯下身。高启盛一身混劲,对自己狠,磕头实实撞在地上,响动沉闷。

    倒是像破了皮的鼓,声音窝囊,似闷着一股火。

    像不像婚宴上三流的戏班子。

    高启盛跟着高启强同时磕了头,在高启盛心里,算成了一半婚。

    哥哥,还没拜天地,怎么先拜了高堂?

    高启强全程闭着眼,磕完了头静了会,让高启盛去睡觉。高启盛用眼神舔舐着高启强的睫毛,他不惧在父母灵位前展露心思,他也不惧死后下极恶地狱,只怕惹出高启强的一滴泪。高启强仍是没有起身,听着弟弟回屋睡觉的声响,才睁开了眼。

    高启强不敢直视照片上的父母,他是个不称职的大哥,护不了妹子平安,还教坏了弟弟,和他一起胡闹。他的眼里生出了血丝,半是忧心家里捉襟见肘,还剩下一半,高启强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他绝望地想,跪了这么些天,这孩子怎么还是不掉。

    “你把心放肚子里,这药要是没用,俺从此绝根。”卖药的老头唾沫星子横飞,高启强过来搭了句话,老头就恨不得要拉他称兄道弟,“俺家那头老母猪,那么大年纪了,再生,命都没了。就是用这药,一天就见了效,老母猪还活蹦乱跳的。”

    “这么厉害啊?”

    高启强夸到了老头心坎里。

    “你家里的牲口要是多,俺给你便宜,给俺四块钱就行。”

    “人能用吗?”

    老头的笑容逐渐消失,直勾勾地看着面容和善的高启强。高启强又问了一遍:“老人家,这药能给人用吗?”

    老头发着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给女人用了,下半辈子就怀不上啦……”

    “真是……造孽啊。”

    高启强拿着给牲口用的药回了家,他没有立即吃,打开瓶口看看深红色的药丸,又赌气地扔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但凡有一点办法呢,他都不至于把自己当畜生看。高启盛上学要钱,高启兰的药要钱,他离不了鱼档,就算能瞒过整个世界,把高启盛的孩子生下来,孩子侥幸健康,又该拿什么钱去养?小盛还在读书,怎么可能当了孩子的爸爸,高启强那会毁了弟弟的前途。这个孩子是罪恶的结晶,是高启强和高启盛的耻辱柱,他不可能把他生下来。那就堕掉这个胎儿,高启强不敢去做人流,他活在旧厂街这样的炼狱,想不被唾沫星子淹死,他只能是个男人。高启强想,如果他年前没有去烫那次头,省下那五十,或许可以买点更好的药。而他现在,钱只能从自己身上抠,高启盛和高启兰是他手心手背的rou,高启强自己是一根低贱的草,他下了决心再也不会由着弟弟胡闹,再不能怀孕的后果,听起来可笑地轻松。

    高启强回家路上,给高启盛买补身子的鸡蛋,付款时却没眨眼。

    高启强坐了会儿,起身给刚放学回家的高启盛去做饭。高启兰原先病着,现在在学校住宿,省得来回跑的颠簸,高启强放心不下,不时让高启盛去给meimei送鸡汤。

    屋里响起筷子碰撞碗沿的声音,高启强想着他肚子里的孩子,心不在锅上,没留神被溅出的热油烫了手背。这点疼比起高启强受过的痛苦实在算不得什么,他把盛好的菜端上桌,搓搓自己发红的手背,和站在楼梯上的高启盛对上了眼神。

    高启盛生了双黑漆漆的眼珠,嵌在标准的丹凤眼里,睫毛又长,高启强见了那双眼,就不舍得说重话,如果高启盛再垂眼去求什么,打死高启强也说不出拒绝。

    他就这样,被高启盛求着,犯了错。

    高启强怀孕的事只他自己一人知道,他会瞒着高启盛,瞒着他直到高启强解决完这个麻烦。他是高启盛的哥哥,他有权替他决定。

    高启强没什么胃口,愣愣看着高启盛吃饭。高启盛今天要去给高启兰送些助消化的药丸和补品,绕到高启兰的学校,再走回他上学的地方,需要的时间不短。高启强开口挽留弟弟:“阿盛,给我倒杯水吧。”高启强喉结上下滚动,“我……手疼。”

    高启盛听了露出个笑,想看看坐在椅子上的高启强的伤。他蹲下身,牵起高启强的手,勾住哥哥粗糙的指头,用嘴去吹手背上的红痕。

    “哥,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他没等高启强回答,站起来去拿水杯。

    高启强心里针扎似的疼。

    他会用高启盛接的这杯水去吃药。

    阿盛,你也来送这孩子一程。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高启强吃药两天了,却不见红。他抚上自己的小腹,又翻出堕胎药,服了粒浅红的药丸。

    他吃药的这几天,提心吊胆得像老鼠,处理掉写着功效的药瓶,往身下铺层厚褥子,在夜里蜷在床上等待一个生命的消逝。

    然而一次又一次,他平稳地睡到了天亮。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上当了,第二反应是这孩子孽障顽固。没有流产,耗费的是他自己的时间,胎儿在他zigong里发育,高启强每天都活在惊慌里。

    高启强有了孕吐的反应。

    餐桌上,他正和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meimei交谈,高启盛夹起的一块鱼rou送到他嘴边,他刚想张嘴咽下去,却突然一阵反胃。高启兰被他扶桌干呕的动作吓坏了,高启强呕得眼前发黑,还是借了高启盛的力才站起身来。

    “哥这几天胃不舒服。”

    高启强面色惨白,爬上二楼,翻出被他藏在床底的堕胎药。他刚想要不就水干嚼药片,动作被弟弟的声音打断。

    “哥,我早就知道。”

    高启盛语气肯定。

    高启强脑子发僵,老旧机器一样转过身看着高启盛,木着脸问:“你知道什么,你有什么——”高启强脑海中闪过平日未察觉的异常,“是你?你换了我的药?”

    “高启盛!你他妈为什么要来管我的事!”

    手中的药被高启强狠狠摔在地上,药片在地上滚了几遭,停在了高启盛的脚边。

    高启兰听了楼上的争执慌了神,急忙也要上楼来。高启强脱力地坐在自己的硬板床上,含着泪意下达命令:“走,你们去上学。”

    高启盛和他僵持了一会儿,转身下楼把高启兰推出去,安抚她安心上学。高启盛没走,又回到高启强面前,他顶着高启强的愤怒,跪了下来。

    “哥,谁的孩子?”

    高启盛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大拇指的指甲掐进rou里。自从那天知晓高启强抽屉里的秘密,他的心就像被放进锅里煎炸一样难熬。他和高启强相融过,单方面宣誓自己对哥哥的占有权,他并非无法忍受高启强怀上别人的骨血,只是嫉妒自己没有个正当的名分能给高启强一个结果。高启盛不允许自己无法参与高启强的人生,这对他来说是最严重的背叛。

    “你不要管,这不关你的事。”高启强的声音听上去疲累极了。

    高启盛非要逼他说出来:“哥,我是你弟弟,我必须要知道全部!”

    “对,你是我弟弟!”高启强一拳头砸在床板上,“除了我亲弟弟,我还会用我自己的身体去纵容谁!”

    “哥?”高启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他哥哥肚子里怀的,是他的孩子?

    “怎么会呢,只有那一次啊,怎么会呢?”高启盛表露出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无措,他千思万想也猜不到,他会成为一条生命的父亲。

    “这是报应。”高启强闭上双眼,眼泪从眼角滑落,“高启盛,这就是咱们……丧天良的报应。”

    高启盛很快理顺了思路,膝行到高启强身边,手搭上他的大腿。

    “哥,哥,你听我说,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留。咱们是近亲,孩子会出生就带着病,但是你也不能不把自己当人看,我陪你去做人流。”

    “阿盛,我是个男人。”

    高启强的话止住了喋喋不休的高启盛。

    “我在旧厂街,只能是男人。”

    高启盛因高启强的顾虑而惊诧:“那就离开旧厂街啊!这比你的身子重要吗?”

    “人流很贵。”

    高启盛被气笑了:“什么比你的命贵!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

    “你把那张通知揣兜里了,我洗衣服时看到了。”高启强温柔地拭去高启盛脸上的泪水,“首都大学的竞赛,我找人问了,两千块够用。我心里有数,阿盛,我的命没你的前途重要。”

    “高启强!”高启盛嘴唇嗫嚅了几下,却说不出更狠的话来,他哭得喘不过气。

    高启盛输了,输在高启强不要命地爱他。

    高启强拉着高启盛的手摸上自己的小腹。

    “答应哥哥,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高启盛没说话,下了楼。

    高启强在楼梯的一半停了下来,他盯着到一层的距离,在心里盘算刚好流产又不至于伤到其他部位的高度。一个恍惚,高启盛挤满了他的视野,高启盛在他眼眸里张开了双臂,对着高启强笑。

    “哥,你要是跳,我就会永远接住你。”

    日子还是平常地过。

    鱼档到老楼,高启强照常地走,只不过肚子里多了个孩子。高启盛会偷偷盯着他的肚子看,高启强则会大大方方走过去,让他摸摸自己的肚子。

    高启强心里也在犹豫,如果再这样拖下去,他恐怕就会对这个孩子产生感情了。

    又是一天,高启强掏好了鱼内脏,装袋递给顾客。卖鱼仔阿强腼腆地笑着,刚要回答顾客的话,闻到摊位的鱼腥味,却突然喉头一酸。

    而当着顾客的面,他硬是又若无其事咽了回去。直到人家走远,高启强抱着全是鱼内脏的垃圾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高启强很少吐。呕吐,对一个过去连饭都是只吃半饱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奢侈到不可思议的事。

    一碗猪脚面,meimei吃猪脚,弟弟吃面,剩下的面汤是他的。高启强恨不得把碗里的荤油腥子舔光了,还要对投来关切目光的弟弟说:“哥不饿,哥不爱吃。”meimei年纪小,猪脚啃不干净,他实在是太想尝尝rou了,偷偷拾起meimei拿牙啃不动的骨头,放进嘴里细细地嚼。一定要嚼碎,碎成骨粉骨沫,咽下去才不扎得慌,还能充饥。

    高启强第一次吐,是在父母的尸体前。十余岁的孩子,被推进了车祸现场的警戒圈里。事故惨烈,他至亲的血混着浊白的脑浆蜿蜒到他脚下,他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却没闻到血味,只是从油箱中漏下的浓重机油味。高启强是家中最稳重的长子,此时也乱了分寸,跌跌撞撞想去拼好母亲的残肢。他怔然着,被什么绊倒,摔在父母的血泊里,伸手摸去,是一条腿,只是单独的、属于他父亲的一条断腿。恐惧从他胃中冲撞,他痛苦地撑住地面,呕出胃里所有残渣——他为了充饥咽下的猪骨,骨刺划破他的喉管,带出小滩小滩的血。他呕出的血,混在父母的污血里,又成了一家。

    他上次吐,是在自己的床榻上。他们熄了灯,蜷在被子里,高启强昏了头,由着他弟弟索取。他退让、隐忍,他弟弟撞着他,还要叫声“哥”,问他舒不舒服。他闭上眼,倒睫刮得他流出酸疼的泪,高启强不愿也不敢说出真实感受。胃似乎和身体一样,也被什么搅着,糜烂的食物从胃袋翻腾,阵阵恶心窜上他的喉头,他捂住口鼻也压不下反胃。高启强吐了,他没吃多少东西,干呕着,指缝间泄出几滴泛酸的水。他弟弟疯了,用唇拭去他嘴边的污渍,他自己也近乎崩塌,他看着他弟弟使用着那处被他称为耻辱的地方,似乎还有迷恋的趋势。在夜里,弟弟长着笔茧的手扣住他因为活计而粗糙的指节,年幼的学生掌控着年长的商贩,除了血缘,他们又多了一条相连的脐带。他的血泪开始倒流,流回他的心脏,他明白再没有回头的路:

    他弟弟诱了他一时欢愉,他毁了他弟弟整个人生。

    案板上的鱼血滴落在地面,高启强抱着桶,不免沾了一手的腥臭。越是腥,高启强孕吐得越厉害,他整个人趴在鱼档地面的污水里,几乎要把胆汁也吐出来。市场喧闹,却没人注意这家的老板忍受着什么痛苦,毕竟也没人去关心案板上待杀的鱼。

    如果高启强也是鱼,那什么是那把刀?

    高启强手下麻利地剖开鱼肚。

    他实在乏力,停了鱼档的生意。一个常年和鱼打交道的贩子,怎么能离得了腥味?高启强于是逼着自己,不论呕多少次,都不能不去闻鱼腥味。直到麻木。

    一刀下去,他仿佛觉得,刀尖割的不是鱼,而是划开了高启强自己的肚子,挤出来大片黏在一起的鱼籽,蠕动着,还鲜活。高启强左手一勾,就娴熟地带出滴血的内脏,他忍下胃里泛滥的酸水,把内脏扔进水槽。

    高启强最近的情绪,总会不受自己控制。像是坠入绝望的深渊,他被黏腻的水淹没,怎么挣扎,都只是呛了满口的水。他的排解方式是自怨自艾,等负面情绪把自己压得几近崩溃,高启强才把目标转移到别人身上,怨唐小龙保护费收得太紧,怨肚子里的孩子的顽固,怨这个世界的偏见,怨这个社会的不公。

    他甚至开始埋怨高启盛,他怨他,如果那天晚上听了他的话,他们不会到现在的境地。

    高启强必须要去怨什么,他对高启盛和高启兰的爱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抓牢这个世界。

    他太苦了。他又太固执。

    高启强一旦自己放了手,谁也救不回来。

    高启强把筷子插进鱼眼眶,一转手腕,夹起眼珠,送到高启盛碗里。

    “阿盛,补眼睛。肚子里的鱼籽也给你。”

    高启强又把筷子伸进鱼肚,翻了一圈却不见鱼籽。高启强愣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鱼籽在他自己肚子里。

    高启强笑起来,有些神经兮兮,高启盛碗里还留着那颗鱼眼,紧张地盯着高启强。

    “你知道爸妈做的最正确的事是什么吗?”

    高启强开口,他笑得眼睛都眯成缝。

    “就是生了小兰。不然啊,只有我们两个,高家就要绝后了。”

    高启盛绷紧了身子,咬着下唇。

    “不对,哥糊涂了。哥也能生,这不还怀着你的孩子吗?”

    高启强深吸了几口气,压下汹涌的反胃感,还是选择把情绪释放到自己最信任的亲人身上。他仅剩的一点理智抚平了自己想要歇斯底里的心绪。

    “高启盛,你为什么要逼我啊……”

    “你为什么要逼我?我是你亲哥哥,你为什么要逼我……”

    到了后面,声音已经成了无意的呢喃。

    那是高启强在求救。

    他说,阿盛,救救我,我被困住了。

    可惜的是,高启盛低估了自己在高启强心里的分量。他只是默不作声,怕自己这个罪人搭腔会让哥哥更加烦躁。

    沉默着,高启强站起身要走出房子。

    “哥,你去哪?”高启盛赶忙问。

    高启强忍受着内心翻涌的恶意。

    “求你了,哥,至少让我知道你去哪……”

    高启强想了很久,说:

    “海。”

    海边。高启强伫立的地方。

    海水淹没了太阳,太阳不情愿地成了海里的鱼,就像高启强被迫游弋在生活这片粘稠的海。海的边际是虚无的黑,他又忽的发觉,那样漆黑的、望到了头的,是他的生命。夜里的风是从岸上吹向海,高启强被风裹挟着向海前了几步,咸腥的风沙痛他的眼,鞋袜也被浸湿。海水之于他,是母亲的羊水,高启强卖鱼为生,死了也该沉回海底。他站得久了,就拖着酸麻的腿坐下来,如同依偎在母亲怀中。

    他好像要随着浪潮,一同退去了。

    “哥,回家吧。”

    高启盛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夜黑得像死去了,他要找的人正坐在海滩上,听见他的声音后转过脸来。

    那是高启强。

    高启强一张脸木然,对着高启盛眨了几下倒睫,他的眼神好像也死了。

    高启盛快哭了,他又说:“哥,回家吧。”

    高启强缓慢地转着眼珠,张开了嘴。

    “阿盛。”

    高启强想站起来,却因酸麻的腿又跌坐回去。高启盛吓得连滚带爬扶住高启强,他跪在沙子里,死死搂住他的哥哥。

    他跟着高启强,高启强站了多久,他就在黑暗里看了多久。他的心疼得厉害,咬着高启强沾了海腥味的衣衫呜咽。高启强的手臂穿过他的腋下,手掌停在他后背上,缓缓地拍着他,像是幼时的哄睡。

    “阿盛,不要哭了,哥好了。”

    高启盛嘴里不松,用力在高启强怀里点了点头。

    “阿盛!”高启强叫起来。

    “你来看,太阳出来了。”

    高启盛的眼泪让高启强下定了决心去结束这场闹剧。

    他选择去人工流产,却不是旧厂街的诊所,他要离开京海,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来回的路费加上人工流产的钱,又是一大笔。高启强对着一沓沓的钞票发怵,还是高启盛亲手把三千块钱放进自己的旧书包,帮高启强背在胸前。

    高启盛本来也要跟着去,被高启强制止,还是离不开那句“好好读书”。

    高启盛明白,正如他没了高启强活不下去,他自己过得好,也是高启强活在这世上的动力。

    京海的夏天热出一股子胶油味,高启强穿着短袖走在街上,也不免出了一身的汗。他把刚刚买的矿泉水放进书包里,面上如常,手伸进包里点着钞票。

    出门在外,他不得不谨慎行事。

    他舍不得花钱,只能顶着烈日步行到火车站,高启强明白自己的体力,十五岁就能在大太阳底下搬一上午的砖。他早练出来了。走得实在渴得不行了,终于在路过的第三家副食店里买了瓶水,把包里的整钱拆了零。他没敢买更解渴的冰镇水,即便价钱相同,他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怕遇了冷犯疼。

    高启强喝水都是小口抿着,他有些后悔,如果省点呢,再去问问医生能不能不打麻药,是不是还能剩下一笔钱。回去之后,紧紧裤腰带,还能来得及给高启盛报名竞赛。

    日头突然被云遮住,高启强终于能张开眯了一路的眼睛。这才入伏没多久,就这样难熬,高启强思忖着家里那台摇不动头的旧电扇,要是换,又一笔钱。他怀了孕,总觉得肚子坠得他往地下沉,眼瞅着前面是公交站牌,他快步走上前去靠着站牌休息。金属杆在太阳底下晒久了,碰着高启强的皮肤,火燎似的疼,他“哎呦”一声,换成用厚实的后背倚着,单脚站立,累了就换只脚继续站。

    他想起出门时没给高启盛留晚饭,也不知道弟弟会不会凑合一顿。

    “叔……叔叔。”

    高启强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他。男孩看着眼熟,他想起来应该是在买水付款时有过一面之缘。高启强会带孩子,也喜欢跟孩子一起玩,更别提男孩黝黑的眼珠让他想起小时候的高启盛,高启强心顿时软成一滩水。

    高启强声音都放柔了:“小朋友怎么啦?找不到mama了吗?”

    男孩摆摆手,红着脸,还有些结巴:“叔叔……能……能帮我写几个字吗?我mama住院了……贺……贺卡丢了……”高启强听着男孩磕磕巴巴的话,心里想的是高启盛小时候学外边叫卖的情景,他弯膝微微蹲下来,摸摸男孩的头顶,答应了请求。

    高启强接过男孩手中的纸笔,他看到男孩因为拎着水果而勒红的手指,有些心疼。他让男孩把水果放在地上歇歇,男孩却不肯,拗起来也像高启盛。

    “小朋友,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家里人在哪里呢?”高启强不免担心。

    “我爸爸在路对面买东西。”

    高启强把纸垫在公交站的杆子上写字,胸前的包硌得慌,他就换成了背在背上。他不知道写什么,会的字也不多,随便写了句“祝你康复”,他还想给小男孩写一句好好学习,于是问:“你今年上几年级了?

    男孩却说:“我没有上学。”

    啊,所以他不会写字。高启强有些可惜这个孩子,高启强自己只读了小学,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他家里那么困难,还是拉扯着高启盛和高启兰上了学。但他也没有立场去管别人家的家事。高启强写字手臂举得太高,抻了下肚子。他忽的觉得,如果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也会长着高启盛那样漂亮的眼睛。

    字不多,写得快。他问男孩mama的名字叫什么,男孩表现出疑惑,他说:“mama就叫mama啊。”高启强没办法,往祝福语里写了“祝mama”。他提笔写字没觉得什么,写完了再从心里念着“mama”,竟然舍不得移开眼了。高启强怀着高启盛的孩子,如果把这孩子生下来,孩子也会稚嫩的声音喊他“mama”。

    这是个新奇的称呼,却激起了高启强心中的母性。固然是雌性激素作祟,更多的,还是高启强原本就向往着母亲,他幼时丧母,独自抚养高启盛和高启兰,他成了他们的“母亲”。他把弟弟meimei视若己出,高启强给了弟弟meimei他自认为最纯挚的爱——母爱。如今,他有了个真正的,成为一位母亲的机会。

    高启强心里开始动摇。

    他把纸笔还给男孩,却被背后传来的男人的怒吼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高启强感觉自己身后被男人搡了一下,要不是抓住了站牌,他就要被推倒在地。高启强下意识要去护住男孩,却见男孩皱着脸冲着他跑来,然而停在了男人面前。男孩哭着喊:“我不知道!”

    “回家!”高启强又被推了一下,他好悬稳住了自己的肚子,扶着站牌回头看去。男人的左脸颊生了颗大痦子,原本恶狠狠的眼神在高启强看过来后变得躲闪,他提溜着男孩的衣领,骂骂咧咧地走了。

    高启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们远去。他没有生气,唯一的感觉是可惜,那样的男孩应该去上学。

    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高启强嘴里发苦,咽了口唾沫,又觉得心里发酸。他想喝口水,把背后的书包取下来,却发现书包拉链开了。他脑子嗡的一下,眼前一黑,赶忙把手伸进去摸钱——

    没了。

    三千块钱,只剩下他因为买水拆开的零钱。

    高启强回想男人推搡他后背的情形,又忆起男孩支支吾吾的答话。

    他妈的,他们是一伙的。

    高启强逼着自己镇定,他要把钱拿回来,他一定要把钱抢回来,那是他的命!

    高启强追向二人消失的地方,背着书包拼了命地跑。他睁着血红的眼,扫视着街边每一个行人,那个男人生了个那样显眼的印记,一定能找到。

    痦子,痦子,痦子!

    他冲向正拿钱买冷饮的男人,一拳挥向他的后背,沉闷的碰撞声。男人被打得猝不及防,痛哼一声,被高启强拽着衣领拉到了大街上。高启强当着围观众人的面,冲男人的脸比划了下拳头:“把钱还我!不然我他妈弄死你!”

    男人被打蒙了,对着高启强的拳头瑟缩了一下,而后梗着脖子大嚷:“冤枉谁呢!”男人想要找回气势,壮胆似的和高启强对视,被高启强血红的双眼吓得顿时xiele气。

    男人怪叫起来:“你他妈有病吧!”高启强被他狠狠地推了一下胸口,高启强怀了孕本来胸口就涨,被猛地一推,跌下了人行道,又从车道上踉跄着退了几步,才停下来。男人趁机消失在人群中,围观群众见没了热闹一哄而散,余零星几个坚持看高启强的笑话。

    高启强感到一阵无力,前些日子绝望的呕吐感又席卷而来,并愈加泛滥。高启强明明站在车道上,却觉得自己踩不实,虚虚飘在空中,他想留在地面,勉强着要去抓住什么,一伸手,攥住了一张纸。他看去,是写了高启盛名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高启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起来很是雀跃,他问高启强:“哥,钱呢?”

    高启强没法回答。

    又是一阵阵的声音响起,是高启盛问,是高启兰在问,是唐小龙唐小虎的声音,是死去的父母的声音。他们合在一起,问他同一个问题:“高启强,钱呢?”

    最后一个声音,是高启强自己在说话:

    “高启强,没了钱,活着干什么?”

    如果说在海边是高启盛救回了高启强,那么高启强就又是被这个世界逼死的。

    高启强附和他自己:

    “去死吧。”

    鸣笛声刺耳,一辆豪车从远方疾驰而来,摁着喇叭让人避开。高启强闭了闭眼睛。

    眨眼间,他冲着车冲了过去。

    是他自己存了死志,也是他自己在车撞过来的一瞬间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他忘了,他肚子里还有个高启盛的孩子。

    高启强后悔了,他不该带走两条生命。他想起高启盛还在等他回家,高启兰在学校一无所知,他是个自私又冷血的男人,此刻也生出了母亲的温情,而高启强的孩子,从不只是zigong里的胚胎。

    急刹的车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而在轮胎的尖鸣声中,高启强耳朵听到自己“咚”的一声落了地。顿了一会儿,全身的疼痛才袭上高启强的大脑,其中最为剧烈的刺痛,来自高启强的小腹。一抽一抽的紧缩,一缩就涌出一股血。

    高启强的孩子没了。

    这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的结果,高启强还活着,并且解决了肚子里的麻烦,只不过确实狼狈。高启强耳鸣得厉害,听不清车主说了什么,他眼睛也像蒙了血雾。他用着吃了堕胎药蜷在床上的姿势,在马路上缩成一团,他一动就又涌出小股的鲜血,他的姿势,也像他肚子里死去的胚胎。马路晒得温度高,但高启强全身发冷,此刻躺上去倒是暖洋洋的,居然有些舒服。高启强迷迷糊糊地想,他该早点恢复力气站起来,血如果干在衣服上,洗的时候要费更多的洗衣粉。

    高启强蓄了些力气,冲着车主喊:“给我两万,我自己走。”

    他整个人侧躺在地上,耳朵紧贴着地面,此刻隐隐约约听到了女人的高跟鞋声。

    哒、哒、哒。

    确实是高跟鞋,鞋跟踩上了高启强的脸,高启强被迫随着女人的动作扭过脸来。女人的声音遥远,似从天边传来:“两万,买你一条命。”

    随后高启强的怀里被塞了东西,应该是钱。

    女人走远了,但她的话高启强却依然听得清晰。

    “老公,走吧。别耽误晓晨看病。”

    高启盛把高启强背回来的。

    听别人说他哥哥出了车祸,他慌了神地求邻居借了辆三轮车,把躺在路上的高启强运回了家。他们没去医院,高启强坚持不让走医院的路。他威胁高启盛,要是还认他这个哥哥,就听他的话。高启盛背着高启强上了楼,也背着他进了屋。高启强的血似乎是止住了,乖乖地躺在床上,除了面色有些惨白外,昏睡的样子与平常并无差别。

    高启盛还是吊着一颗心。

    果然,到了夜里,高启强发起了烧。无论高启盛怎么给他喂药,高启强紧闭牙关不肯吃,高启盛一手拿药碗,一手拿汤勺,只好用嘴去测哥哥额头的温度——烫得吓人。高启盛俯身的时候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掀开被子,才发现高启强又开始流血,已然快要浸湿床单。高启盛急哭了,高启强却突然睁开了眼,使劲去够高启盛的手。高启盛连忙握住他guntang的手掌,听见他说:

    “阿盛,也许我该把那孩子留下来。”

    “哥,你挺住!我带你去医院!”

    “那是你的孩子……”

    “哥……”

    高启盛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咬着牙背起高启强,蹭了一背的血。

    旧厂街的路灯坏了也没人维护,徒留无边的黑暗。高启盛背着高启强走在夜里,昏迷的高启强无意识地把头搭在高启盛的颈窝,热烫的呼吸变得微弱,那样的轻,像一只幼猫,一只濒死的幼猫。高启盛把因无力滑下去的哥哥又重新托回后背趴稳。医院不远,高启盛的步伐也不慢,但这条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天空的黑色很脏,地面也脏,他们走在天地间,于是他们也被染得脏污。高家兄弟是旧厂街的一块霉斑,是一道已干的泪痕。

    高启盛咬着唇吞下悲鸣,把眼泪流进这片浩瀚的黑。这是黑夜,他无需抑制本心。

    黑夜是罪恶的温床,而一位瑕缺的母亲不会抛弃她残次的孩子。他们的肮脏,他们的龌龊,他们不伦的感情,他们畸形的结晶,这统笼的一切,都被黑夜包容。

    因为,在黑夜里,任何的爱都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