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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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们在莫斯科呆了大半年,我是得过且过的那类人,而曹志远每天六点起床,早上默读俄语单词,下午穿行于M大的各个教室中,过得相当忙碌,因此,尽管我们住在一起,能共同相处的时间却很少。在北方的生活不算轻松,东线常传来一些似有似无的风声,购买生活用品的数量也有限制。我们几乎是在掰着手指使用卫生纸与牙膏,其次是剃须刀的刀片。曹志远剃须的动作相当青涩:他似乎不会用苏联人惯用的那种剃刀,在划伤了好几次脸颊后,不得不托我代劳。他被我卡住下巴时,下垂的眼偶尔会露出好笑的,引颈就戮般的警惕,刀在他的脸颊和下颌上游走,他大概很怕又被刮伤。 他怕痛。我知道的。 因此,借他难得乖巧的机会,我偶尔会仔细端详那张脸——实际上,我早就想说,他那张脸细腻得实在是有些女气,加上鼻翼到嘴旁笑起来两道深深的纹路,很让此人显出与他不符的亲切,换句话说,就是给人以不切实际的妄想。例如,M大的苏联学生们热衷于交际舞会,常常邀请我和曹志远同去(我们偶尔赴约)。宴会中我见到蓝眼睛的洋鬼子把眼睛黏在他身上,十九岁的曹志远眉目柔和得太过,加之丰腴的rou都长在刚好的地方,大概很是符合那娟秀东方人的标准。在这些时候,我总站在一旁喝酒,把那些来搭讪的学生听见他低沉嗓音而落荒而逃的场面当作下酒菜。 除此之外,生活还且算平静。除了几件插曲:一是日后某个夜里京城传来的消息让我心悸不已,并庆幸曹志远早已远离北京,得以从这场骇浪中幸存下来;其次是曹志远于夏末救回了一只雀鸟,光秃的背上续着黑灰的茸毛。那样脆弱、孱羸,被曹志远视若珍宝地捧在手心上,奄奄一息地起伏着那幼小的胸膛。 他猜测它大概是从树上落下来的:有些鸟会抛弃自己有缺陷的幼儿,任他们自生自灭,想必是这样一种情况。曹志远用旧报纸、棉絮和瓷碟给它搭建了一个临时鸟巢,又在楼下的花坛中找了许多蚯蚓和不知名的小虫子,为此甚至奔波于图书馆中查阅了许多的书籍,大概一个月后,也就是心宿下行的时间,那只小山雀已然生齐了洁白的羽毛,毛绒绒的煞是可爱。我提议不如养做宠物,无聊时用来解解闷,而曹志远并没有理睬我:直到它能飞行时,他带着鸟笼,蹬着学生秘书处借他的那辆老旧的“卡玛牌”自行车去了十几公里远处的松林,将它放生了。回来之后,他脸上累得飞红一片,但仍气喘吁吁地向我讲述乡间寥廓的风景,又据他所说,那只白色的小生灵向苍蓝色的天空盘旋了几圈,便飞向远方,一去不回了。 别的事,我没有印象了。只记得那天他身上溢满俄罗斯土地的味道:白垩山峰上的野草,乡野路间的泥泞,苇塘旁腐朽的木舟,沉降、侵蚀和胶结,附着在他用手浆洗的白衬衫上,接着那些气味的小分子又充盈了我们这间不足十平方的小屋子。 又过去近三个月。将至秋末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北京。彼时路旁的法国梧桐已经谢尽了,唯剩下枯黄的叶在泥土中凋零。与此同时,R大也已经换了模样,很多人——大多数是曹志远在学校校报社的同侪们,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自那之后,我时常见他一个人走在植了两排光秃秃的梧桐的小道上,背影沉默而寂寥。他父亲再也没来找过我,想必是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必要。毕业时,我依旧习惯性地找那个年轻人在人群中众星捧月的影子,但那时候,他似乎早已被曹顺华安排下乡进行扶贫工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