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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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就这样成了半个曹家人。 曹顺华没有食言,在他就任的最后三年里,我从一个小科员被破格提拔成了副科级的干部,在规划局管理信访法规和土地房屋征收工作,并隐隐还有往上爬升之势。这种非亲非故的跃迁在魏河县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中很难得一见,与我同样毫无背景的一位同僚年近五十,已经在行政审批科的同一个岗位上呆了十二年。许多人奇怪,更多人怀疑我攀上了哪个高门的姻亲。我从不辩解,任由传言如暗涌静静流淌——曹顺华允诺的糖果有许多,这只是其中小小的一个。 曹顺华很少找我,至多某些时候打电话来问我,志远怎样,志远如何,我一一作答:周一晨会,他提出一个几十万投资的工业园项目;周二中午,他胡乱对付半碗凉透的剩饭因此胃病发作,周三下班,他与某领导独子在办公室中争吵,引得旁近的人无不探头围观,周四……无功不受禄,我勤勤恳恳做一个书记员,把曹志远编纂成一本以供查阅的汉语辞典。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跟着曹志远跑工作,看他重复他过往七年中做过的一切事:熟稔地劝农民改种胡桑养殖丝蚕,在棉纺厂那里磨破嘴皮,地规局批地用人,牵头办合作企业,一切事必躬亲。某段时间他过得像个清教徒,竟然像十几年前读书那样衬出我的不上进来。我多少为他觉到有几分不值:可魏河县哪有这么多值得的东西呢?几十年前以前这里只有几间瓦房和一条臭水沟,我父亲种水稻和麦苗,手掌磨出几层泡,只为了挣毫厘的工分以换取全家生存的口粮。某个酷暑,他倒在耕作的田地里,我母亲哭着跪着把膝盖磨破,才换来一碗发馊的米粥、半片草纸包的退烧药。 然而曹志远浑然不觉我的同情,每日照例东奔西走,和时间抢时间。我起初不理解,后来才明白,三个月前好领导们坐在会议桌前高瞻远瞩地提出了许多大计划:八十六个县、五百二十五个乡,各个都要农业奋进——先种百万亩薯苗,改造日光温室,引进五彩椒,余下改桑为稻。对此,我很早就从上一辈人那里学来经验,知道这些粮食将是什么下场:大部分烂在地里,其余贱价出售,或者在半夜里偷偷地倒入珠江。曹志远聪慧,比我想得长远得多,这些道理他大概明白。 可曹志远还有一点不懂:天之所以是天,正是因为其高远,却无法逃离。 几个月后,一纸红头文件下来。长势良好的桑苗被铲成平地,胡麻堆在路边等待焚烧。我们都清楚:薯苗如果真的在魏河县种下去,许多人就要在这个秋天血本无归。然而规则就是这样,有人吃rou,有人喝汤——这可能不无道理,然而阻止不了曹志远嘴上长起燎泡:他急得犯疯病,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部门里终于有几个老领导看不下去,转去向曹顺华告状。 某个夜里,大概两三点的时候,一通电话把我从梦中惊醒。那是曹志远妻子的声音,焦急迫切,带着哭腔:“小齐,”听筒那头远远传来几声闷响,“你救救远哥,你再不来,他就要被老爷子打死了——” 我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来:穿衣服,提裤子,因为止不住的手抖,衬衫纽扣被我扣错三次。同床共枕的妻子不明所以地看我,我什么都来不及解释,只拎起外套和车钥匙向外走去。赶到曹宅时,白墙后传来女婴撕心裂肺的啼哭,划破明月高悬在中天正北的宁静。我越过内厅,冲进祠堂:曹志远正笔直地跪着,面朝那一堆层峦叠嶂、如塔如庙的棕色灵牌,而他的后背一片狼藉,被藤条抽过的地方绽出血rou,透过碎成一缕缕的衬衫织出一片红色的网。 “孽子……孽子!你以为这是谁定的规矩?举报信……?你知不知道你拦的是谁的路,不孝子……蠢材,什么岁数了……你是不是想毁了你自己,毁了我们曹家的基业!”曹顺华抽断了藤条,然而并不解气,我见他拿起一块青田玉镇纸向跪着的曹志远头上砸去。我来不及阻止,而曹志远不躲避,那很沉的玉石与他的额角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掉在地上,碎成两段:振玉之声玲玲,竟在厅堂中荡起钟磬一般的回音。 血顺着他皎白的额头滴下来,淌进领口,然后砸在青灰色的地板上,洇开似一滩墨迹。 曹志远那张长于辩论的嘴紧闭,不发一言,只有胸口微微起伏,以证明那是具活人的躯壳——这种弥散的颓然在我心中激起一层复杂的涟漪。我将激动的曹顺华拉开,蹲下,用自己的袖口捂住他额头。血流如注,隔着一层棉布,掌心渗过来一点微微的湿。不合时宜,但我想起他在莫斯科的宿舍里第一次用苏联式剃刀:他下颌只是被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却眼睛带着雾气来找我。我拿出棉签给他涂碘伏和酒精,十九岁的曹志远拧着眉毛嘶气。 现在,三十二岁的曹志远抬起眼睛看我,那里头只是一条安静湍流的河。 后来,在梦中我总是踏入同一条河流,那相似的鱼族中有曹顺华、碎掉的玉,和如山堆在国道旁的胡麻。越冬的鱼群涡旋,游弋,随波涛投身入怒海,那是2002年年尾:南方传来几个不明出处的流言,而我还不知道一场大雪就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