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她知道总得有一天要再见到他。

    督军。

    现在称得上是能够一手遮天的人。

    还不是只能靠着个女人上位。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啧了一下，对于这种做法有万分不屑。

    可惜，那时候还只能靠着女人上位的男人，如今再次见面的时候她能做的只是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卑躬屈膝地朝他鞠躬。

    而曾经作为他上位工具高高在上的她，那个够有些骄傲的千金小姐，都不得不咽下满腔的恨意等着他随意说出的一句能够决定她生死的话。

    他大概是没有认出她来的，舞厅里的光太晃眼睛，她又带着个容易眩晕的镶满宝石的面具，更何况，她们之间的距离隔得似乎真的有些太远了，远到她甚至不觉得他能够注意到她。

    他在舞池正中心拉着个女孩跳着，她站在台上捏着话筒夹着嗓子唱着。

    五年之前，他灭了她满门。

    在她大婚之日，当她满心欢喜捧着他拉下的外套去室外找他时，她却只能看见血腥味飘满空中时令人晕黑的恐惧，她甚至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质问他的第一句都是由他开头。

    他的深情还是像曾经的模样，像是那个还会牵着她的手陪她在街上采买，会在学堂上课的时候偷偷翻进来藏在窗子底下看她的小士兵，用手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血渍，正常地仅仅像是帮她嘴角的污渍，似乎也能把她脸上过于明显的惊惧抹平。

    可他说的话却让人心惊。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不问问原因吗。”他说。

    她甚至不觉得他这句话是在指他们的婚礼，她只能想到曾经无意中听到的传闻。关于另一个家族的灭门惨案，他的确又是那个家族的姓。

    只是对于她来说，她从未想到这和她的父辈有关。

    所以，他等待着亲手杀死她很久了，杀死她的父辈，杀死她的希望，然后看着仇人绝望地痛哭，就如同当年他一样。

    只是想着这些都已经够让他激动。

    如今，他终于亲眼可以欣赏她几乎被恐惧侵蚀的美丽：脆弱的发抖，无神的眼睛，急促的呼吸，疯狂的神情，揉乱的头发，连衣服上的褶皱都能够让他感到完全的舒心。

    那双漂亮的，如同葡萄般璀璨的眼睛，在亲眼看见亲人死亡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呢？

    大概就是现在这样——急剧皱起的眉头，增大的瞳孔，漆黑的毫无生气的眼珠，眼角被火光映照的红，那么楚楚可怜，那么令人心疼。

    她手都是抖的，抖得外套的一片都皱了起来。开口的时候，嘴巴布满腥甜，像是要把喉咙扯破一样疼，尽管如此，她还是尽力用着最大的声音质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当时的表情似乎是叫做嘲笑。

    嘲笑她的天真，嘲笑他自己一路上的苦难，嘲笑为什么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有人却必须背负不应该有的重量，似乎那一刻他终于把她这种高高在上，却好似好心地流露出优越感的阶级踩在了脚下。如同一个终于找出博学者漏洞的弟子，等着发表自己好一番的说教。

    现在她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一如当年他咬着牙忍受的委屈，她甚至连在这五年里的梦里都全是他——噩梦是被他的枪抵在墙角，她朝他叫嚣着“那你就杀我啊”。美梦是她亲手把他了结，里里外外，几乎每一刻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能够接近他，找到他，然后一枪崩了他，看着他流血，看着他苟延馋喘地握住她的枪口，看着他最后没有力气时软绵绵地倒下。

    她几乎有些共情起他，共情他当年装着深情给她暖手喂她吃饭时的恨意，共情他把她耳边的头发撩起时努力忍住掐住她的冲动，她甚至有些照着他当年对她那般的模样，一五一十地模仿着，学着他把自己的恨意藏起来。

    她如今的改变倒也说的上是神奇：被娇生惯养了学多年，短短这么几年就几乎把她身上全部的印记洗掉——做不下的苦力，说不出口的娇媚话语，吞不下的粗糙饭菜，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么些经历里被重铸。她几近把早些的事情忘了，连回想起来都觉得过于陌生——那样纯洁的女孩儿还会是自己？那样总是笑着，总是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天当中最大的烦恼是衣服脏了一小块的女孩？

    她等待这个时机已经太久。

    从厚重婚服被湖水沁湿往死亡坠去的那一刻起。

    （人生就已经发烂！发臭！）

    接下来   她只需要趁着乱，接近他身边，然后拿枪，对准他的脑袋，最后轻轻叩动一下板机。

    其实当她从那段短暂热烈的爱恋里完全抽出身来的的时候，她也到发现了些完全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那时候总会看着她笑，笑起来眼角的皱纹会挤在一起，她当时以为只是关系当中很正常的情绪抒发，现在想来，每次他似乎都是咬紧着牙关，硬挤出来的笑把整张脸的肌rou都带偏。

    她曾经还笑过他笑起来很奇怪，像是在忍着什么似的。其实不就是在忍着恨意，忍着屈辱，在她这个仇人之女身边潜伏着，等待着有朝一日用毒蛇的尖牙击碎她。

    她这几年倒也懂了。

    什么都不会的娇气千金大小姐，为了生存开始学做苦力，为了报仇又练了些身法，每一项都足以把她曾经的高傲和天真磨得干净，如同鱼刺被拔掉一样，她终于变得同以前不太一样了。

    她现在几乎都等不住，抓着话筒的手都颤抖着，激动，紧张，已经有了复仇成功的爽感满满爬上了自己的脊背，穿着的旗袍本来就是紧紧贴着身子，身后打着的聚光灯热得她开始渗出汗意，所有的细胞倒在叫嚣着“快动手！”“杀了他”，她只能靠着肌rou记忆勉强继续唱歌，平复着心理的情绪，等待着她已经布好的陷阱。

    啪。

    灯突然灭了。

    只有她的歌声还在嘈杂的环境中飘着回音。

    其实没有到她约定的时间。想搞死他的人不仅仅只有她，还有这个舞厅的老板，她当时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仇怨——后来顺水推舟也就相当于完成自己的刺杀，她要杀的是他，至于背后的利益纠纷她倒也不在意。

    她也想过，就算是成功了估计她也会被当场抓住，然后被丢进大牢乱棍打死或者啦得一个更差的下场，舞厅说什么保她之类的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谁都不想明面上得罪，到底会把她供出去，或许之后还会被八卦小报挖出她曾经的历史，肯定最后还会成为别人家出完饭后的闲聊，可能会同情她，可能也会说她活该。

    可她已经不在乎了。

    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她已经不在乎这些所谓名声了，甚至她也不太在乎这条命了，学着西洋书里写的先驱者一样，她也觉得自己身上背着崇高的任务。

    所有的亲人都死了，所以他估计也以为她也跟着一起死了，毕竟那日大婚的时候他亲眼看着自己掉进湖中，却转身离去，并不在意她的死活。

    她死了倒也好，能够干净地去见爹爹，去见母亲，甚至还可以在那里等待了许久的家人面前夸耀说自己死之前终于杀死了他。

    结果以当她还没反应过来到底为何灯灭得如此之早，肌rou反应就使得她摸出藏在内层的那把小枪——还是舞厅老板拿去军火商那里处理过的，加了消音器，到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只会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了，再加上所有人都是惊慌失措的，应该会很少有人听到。

    今日穿的还是高跟，动起来不太舒服。

    她开始站的台上，能看清底下的人，就算没怎么适应黑暗，她也能偷偷摸摸着过去，身后的伴舞们慌了神，底下的宾客四处逃散，服务生们大声吆喝着疏散，她知道自己只有一点时间。

    于是扯下了鞋子，冰冷的地板刺激得整个人处于解离状态，兴奋地牵扯着她往前走，贴在面部的金色面具已经被体温孵热，她眨着眼睛寻找着那个她魂牵梦绕的仇人。

    第一步上膛。

    第二步开抢。

    她捏紧了枪，用的劲很大，对准了还有些距离的他，蹭在椅子后面，和身边的服务生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下一步的动作。

    没等她反应过来，蹲着时蜷缩起来的背被人十分带有攻击性地扶上，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肘抵住身后的人的位置，练了无数次的动作她几乎是完全没想，然后立马起身，小腿还有些酸麻却已经先出手，转身，出手，却不想那人就借着她的动作几下就压住了她准备伸出再次瞄准猎物的枪。

    马上扣动扳机。

    可是想象中的巨大后坐力并没有产生，连子弹的出鞘的风声都么听见，她惊惧的同时也再开了几次，可依旧是软绵绵的反应。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几个小时营业之前还试过这把枪，没有任何问题，子弹的弹夹她反复确认过几次——所以…她顺着对方抓着枪的手看去，看见面前的人戏虐地噙着笑，放开牵制着她的力量，把抽出来的弹夹中的子弹一颗一颗地弹在地上。

    顿时她的心凉了一节。

    是他。

    并且——她没有枪了。

    依旧想要再拼一把，虽然脑子里已经充斥着对于失败的凉意，她还是想要再拼一把，练身法的五年里她力量还是没有上去，但是技巧学了蛮多，踢裆，手肘压制，每一项她都有过在练习时反败为胜的案例——只要能够把他压住，倒是还有回旋的地步。

    可惜她并未能施展后面的动作。

    几下反应过来她刚要出手，腰上却被他狠狠地按了一把，几乎是把她往着他的方向扯，本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不算远，他这一拖几乎就是被按在怀里，脚上的功夫根本没有办法去压，如果穿着高跟的话可能还能踩住对方，但她现在什么都没有，枪被夺了，手腕被死死得抓着根本用不上巧劲。

    他的手还带着暧昧，离这么近她抬头就能看见他像是无所谓的笑，像是婚礼那日他毫无愧疚地盯着她的神情，让她头皮发麻，甚至认为她被认出来了。

    应该没有。

    心里这么安慰着。又再一次用了些技巧想要脱离他的控制——她是在太不喜欢这种感觉了，本来任务没有完成整个人就已经无措了些，现在被压制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什么怎么样。

    那人加大了力，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几口气。

    他说：“又见面了啊，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