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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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回到家时,淡薄的暮光已被黑夜吞噬殆尽。她躬坐在书桌上,双手抵着额头,脸上写满倦容。桌灯投下的暖黄光线照在张修给的玻璃瓶上,暗紫液体黏稠翻涌。 时间缓慢流逝,如蛆附骨的沉重感再次袭来。 又到了那个时间点,被禁锢被压迫被撕裂的窒息感涌上心间。广陵掂量着手中的玻璃瓶,对张修所说的功效深感怀疑。 这种助眠的小玩意她已经用过太多了,痛苦依旧如期到来,并没有什么作用。 不过有总归是比没有要来得好,更何况这精油的香气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好似在哪里闻过。 倒真是杯弓蛇影了。广陵苦涩地想着,不仅张修让她感到熟悉,连他给的香薰精油也熟悉,看来她糟糕的睡眠已经到了让精神错乱的地步了。 广陵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浴室,打开花洒,浴缸里渐渐载满了水。拔掉木塞,广陵向里面倒了几滴精油,深紫色如同葡萄汁水一般的液体滴入温水中扩散成了暗红色,很快澡水便被染成了薄薄一层淡粉。热气在狭窄的浴室中氤氲蒸腾,空气中飘散着迷离而醉人的香气。 广陵只觉自己被熏醉了头脑,双手无意识地褪去了衣物,再回过神时赤裸的身躯已然落进浴缸中。 与往日泡澡时的体感不同,隐秘而未知的安全感紧紧地包裹着她,紧绷的神经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仿若重新回到母亲温暖潮湿的宫胞中。 待水温渐冷,广陵才依依不舍地从浴缸中起身,白嫩的皮rou因为长时间浸泡而染上了绯红。简单地擦拭了几下,广陵躺到床上,卧室空调的温度被打得很低,松软的蚕丝被也沾着点冰凉,落在肌肤上却是十分舒服。 也许今晚不会再被噩梦缠身了。广陵闭着眼调整呼吸,逐渐进入无意识状态。 而后她再度闻到了潮湿的咸腥味,独属于海边的腐烂与死亡气息。黑云里闪过几丝蜿蜒游走的紫电,海面泛着诡异的平静,那抹红色身影也不见了踪影。 广陵却只觉被攫住了神魄,细碎的沙砾纠住了双脚,像是被钉死在岸滩上,动不了分毫。而后便听惊雷炸响,积久压抑的暴雨落了下来,海面汹涌咆哮,一浪高过一浪扑打在她的身上。 海水疯狂上涌,很快便没过腰际,淹及下颚。广陵被迫仰着头,衣物变得湿漉沉重,深褐色的发丝黏连在脸上,越来越多的水冲进广陵的鼻腔,辛辣与铁锈味令她蹙紧了眉。 空气被海水阻隔,耳边嗡嗡作响,四肢也失了力,眼见就要摇摇欲坠落入水中,一个粗壮有力的事物缠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硬生生地托了起来。 从窒息中得到解脱,广陵痛苦地咳出声,长睫被打湿了,眼前一片水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不待广陵擦去眉眼上的水渍,双目便被稠密如丝缕的东西缠住了,像一条柔韧的绷带将她的视野全部侵占。一双瘦削的手捧住了她的下颚,而后怪异冰凉的东西覆上了自己的唇rou。 对未知的恐惧让广陵下意识地抿紧双唇,双手撕扯着眼上的“绷带”。那“绷带”触手湿滑细密,纹缕清晰,竟是头发。发丝宛若活了一般,一缕扯下去,另一缕又覆盖上来,反反复复无穷尽。 来者看出了她的挣扎,两缕发丝向后紧缚住她的双手,广陵全身都被禁锢,再难反抗。 广陵不得不安顺下来,而后一只大手掐住了她的颊rou,紧锁的牙齿被迫张开,旋即便有细长滑腻的东西钻了进去。 那东西勾搔着口腔里的每一处角落,力度轻而缓,像羽毛一般扫过脆弱敏感的口腔内膜。不像人类的舌头,它冰凉柔软,薄薄的还异常灵活,顶部甚至有两个尖端。 像是蛇信子。 被异物亲吻的感觉过于惊悚,广陵喉头软rou不由地紧缩,却是引得那物愈发深入,仿若要顺着食道滑进胃中。 束手无策的广陵发狠一咬。 似是没料到她竟然还做垂死挣扎,未加防备的信子被咬破,来者猛地放开了她。广陵扭头啐出口中的血,然而怪异的是不仅没有尝到血腥味,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香甜,像是熟过头的果实腐烂的馥郁芬芳。 蒙在眼上的发丝也松了力道,几缕失去控制向下垂落。广陵透过发丝间隙向外看去,入眼的便是来者灰白的皮肤与飘散的白发,嘴角溢着深紫近黑的血液,打湿的红色衣袍比干燥时更显阴森诡谲。 广陵顺着他的面颊向上看去,碎发遮住了他的额头,星点黑光隐约从发间漏了出来,像是贴了什么珠饰。鲜妍俊秀的面庞被死气吞噬了灵秀,直挺的鼻梁上生有两颗排列整齐的小痣。那对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广陵不禁起了几分这男鬼莫不是瞎子的猜测。 而他也注意到广陵上下打量的视线,没有恼怒,反而单手扣在广陵的后颈上压向自己,二人鼻尖相触,几乎两面相贴。 随后广陵清晰地看到了他眉间的光景,不是什么黑玉珠饰,而是第三只眼睛。没有眼白与眼仁,只是一片黑黢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在与她视线相撞时还迟缓地转动了一下。 那个瞬间广陵只觉血液都凝固了,无端的惊恐再度袭卷全身,眼前似有血雾爆开,耳边幻听刺耳的尖叫,光怪陆离的片段铺天盖地将她淹没,头痛欲裂。 梦境开始崩塌,他重新遮住了第三只眼,怜悯地爱抚着广陵留有他指印的面颊,又是朦胧不清的声音:“我的乖孩子,祂快等不及了。” 从梦境中回到现实,广陵哆哆嗦嗦地摸向手机,苍白的指尖颤抖地从拥挤的通讯录中翻找着张修的名字。铃音响起,死寂的房间里广陵甚至听到了来自第二个人的沉重呼吸声。 「幻觉、都是幻觉。」 广陵蜷起双腿,整个人缩在床角,双手捂住耳朵不断说服自己。 铃音的旋律响了很久,以至于广陵以为不会被接通时,电话那端传来模糊的声音。 “喂?” 像是熟睡中被强行唤醒,张修的嗓音混着电子的噪声,朦胧而又黏糊。若是广陵清醒着,她定能发觉这音色竟与梦中的呓语诡异地相似。只是精神濒临崩溃的她听到张修的回应便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再也无法顾及其他。 “他盯上了我!”广陵近乎尖叫着,嗓音沙哑,透着哭腔。 “我受不了了,我一闭眼就是铺天盖地满眼眶的血rou,耳朵里全是凄厉尖叫,我真的要疯了!” 清透的泪水涌出眼眶,广陵绝望地闭上眼,喃喃道:“救救我,张修,救救我。” 手机那头安静了很久,广陵听到了发动机引擎启动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了沉重的风呼声。 隔着风幕,张修的声音被撕扯拉长,很不真切:“你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在家里呆好,我马上就到。” 手机传来忙音,广陵擦去屏幕上滴下的泪痕,她这才注意到,现在竟是凌晨三点。 卧室的顶灯被调到了最高亮度,驱散了黑暗。广陵愣怔地坐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电子时钟的秒钟一圈又一圈的推进。 良久,她终于等来了门铃响起。她连忙下床,磕磕绊绊地走向门口,沿途打开了所有的灯光。 透过猫眼,梦中的白色发丝映入眼帘。广陵呼吸一窒,握在门把上的手剧烈地哆嗦起来。 适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修发过来的消息。 「广陵小姐,我到了,请开门。」 广陵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锁。门外,张修穿着深色冲锋衣,松散的发丝凌乱上翘,面上依旧戴着白色口罩,一副八百里加急冲过来的模样。 看到外面确实不是其他的东西,广陵心里松了下来,“麻烦张医生这么晚还跑来一趟。” “不麻烦,”张修踏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广陵觉得房间里那些难明的东西都少了许多。“我的时间都被广陵小姐买断了,自然有求必应。” “这样看来,我的钱还花得挺值的。”广陵干笑两声,见张修仍旧戴着掩面的口罩,说道:“口罩戴着很沉闷吧,毕竟是占用了私人时间,张医生可以摘下来。” 张修的指尖触到挂耳,勾了几下又松开了。他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广陵一眼:“不了,面相不佳,怕吓到你。” 广陵当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怎么会?张医生什么样子都不会吓到我。” 张修闻言笑着眯起眼,“那我就放心多了。” 只是张修依旧没有摘下口罩。 张修从公文包中抽出笔记本,看着广陵苍白的脸色,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在害怕吗?” “好了一点。” “可以接受问询吗?时间一长,梦的细节就记不清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回想起梦中的遭遇,广陵如鲠在喉,她张了张口,却又吐不出任何字句,打心底的抗拒。 张修坐在对面安静地等待着,许久,广陵点了点头:“可以。” 比预期的等待时间短了不少。张修眼中划过一丝意外,他清了清嗓子,“好,那我们现在开始。” “你看到他的脸了,是吗?” “是。冰凉、惨白、僵硬,一张死人脸。” “他的眉间有第三只眼睛,黑黢黢的,十分瘆人。”想起与那只眼睛对视上的瞬间,广陵寒毛颤栗,隐隐发抖。“长着蛇信子,而且还有像触手一样的东西。” “什么鬼魅能长成这幅诡异模样。” 广陵看向张修,只觉他的神情有些怪异。 张修回了神色,说道:“我以前看过一本民俗怪志,你提及的这些特征让我想起了里面描述的一位掌管生死与幻境的神。祂善于编织幻境,制造死亡,再孕育新生。” “祂一直在注视着所有信徒,所以有许多眼睛。” “祂的名讳是三眼神。” “三眼神……”广陵愣住了,“我从来没听过,更不是他的信徒,为什么会盯上我?” 张修继续道:“这位神祇的信徒并没有十分广泛,更像是某一小片区域的民俗信仰。” “某一小片区域?具体是哪里?”广陵心脏突然砰砰地剧烈跳动着,呼吸都有种被掐住的感觉,于是她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微抿了一口压下心底的惊慌。 张修在笔记本写了几个字,撕下递给广陵。 “我记得是这里。” 广陵接过看去,只一眼,手中茶杯便连同纸张摔落在地,白色的瓷片四分五裂,微凉的液体晕开纸张上苍劲的字迹。 「桃源村」 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