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世】花灯故人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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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寂静的湖心小筑中栽满了杨树,裹挟着热意的夜风掠过时,亭亭树林中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拍打声。 七月流火。旱了一月有余的越阳连湖水中都泛着点磨人的热意,而被树荫包围的三层小竹楼中却是凉风习习,俨然是一处避暑的圣地。 文司宥便是在小楼的最高处,凭栏望月。一盏有些破旧了的莲花灯被他拢在手中把玩,凉风袭过,花灯下翠绿的穗子“刺啦”一声被拉得老长,文司宥垂头,只见几道纤瘦诡异的影在排竹铺就的地板上不断妖舞。 “此花此叶常相映……”瘦削的指尖轻抚过干皱的棉纸,文司宥遥望着空中一轮明月,目光中柔意满沁。 “月又圆了。” 风吹夏荷,蛙声贯耳。 在这般惬意的夜晚,人是很容易怀古伤今的。正如此时的文司宥,凝视着手中的莲花灯,思绪早已飘溯往昔。 譬如……那个令人难忘的上元节。 文司宥也说不准它究竟是哪里难忘,毕竟在他有生以来的每一个灯节时,城里城外的街道都会变得格外繁华,各类商贩欢聚一堂,各色彩灯在这日被百姓们高高挂起,将大景向来单调乏味的夜也点缀得充满了生气。 可不同的是,在那一日,有一个举着青莲样式的花灯的青年,自五光十色的灯彩中步出,然后蓦然闯入了他的眼帘。 青年看见了他,迅速收拢了面上的笑意。 “文先生。”青年正色唤道,目光却不自然地躲闪去了别处。 作为一个人精,文司宥当然瞬间就觉察到了这青年的不自在,可他却生了刻意逗弄青年的心思,抬腿几步凑到了青年近前,逼迫着青年仰头与他对视,才道:“在书院外,我也只是一届商贾,世子无须再喊我先生。” 青年似乎有些抗拒他的靠近,可也不敢扭头,便僵着脖子试探道:“是……文会长也是来游街欢庆的?” 文司宥顺口答道:“不错。今日是上元佳节,金吾夜不禁,正是百姓共贺良宵之时,亦是商机显露之刻。”语罢停顿,却见青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去抽青年掌心握着的竹竿儿,青年霎时一激灵,受惊般攥紧了手中之物。 “世子这花灯不错,在哪处买的?”文司宥示意青年抵过了手中那盏小巧精致的莲花灯,掂在手中把玩一番,又望向了旁侧被罚站般楞立着的青年。 就着明灭不止的灯火,文司宥似乎瞧见,青年面上都被他气出了两抹薄红。 真是好懂。文司宥在心中呢喃。 青年有些无措地捏了捏自己变得空空如也的双手,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矜持:“我自己做的,手艺不精,让文会长见笑了。” “我倒是觉得世子的花灯做得不错,不如,世子便将这盏花灯卖与文某,”文司宥的眼中划过一缕精光,“文某则正好可以拿出些世子想要的消息交换。” 上元节,花灯,夜市。 果真,商机就是这么诞生的。 南塘花家的世子得到了关于失踪多年的南国公的情报,而文司宥则得到了他想要的花灯。 文会长小心翼翼地护着这小灯笼回到府邸,细细打量这朵青涩的菡萏,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同样青涩俊逸的青年。 灯中的烛火燃了不到半宿便熄灭了,文司宥捧着留有余温的青莲,就感觉是握着青年那双温润纤细的双手。 文司宥不会去干预青年的决定,也不会去搅和花家那位筹算了许久的乱局。就像他放任着手中灯火沉沉睡去,却不会再想为它换上蜡烛灯芯,看它重焕光彩。 直到蜡油成灰,青莲失去了在世的最后一抹温度,文司宥才恋恋不舍地将之收起,珍藏在了自己的房中,时时把玩。 便如回到那日,灯火辉煌,青年揣着双手,立于他的身侧。 其实,任谁都是知道政局的反复无常的。 一个沉浮宦海几十年的朝臣,在政战中一步落错,便可能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连带着九族都万劫不复。 而那个被一众亲友谋划着一点点踏入深潭的青年,才初出江湖,对政权朝野根本是一无所知。 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奶犬令所有置身其中的人都侧目,他的成长也赢得了一众惊奇称赞。 谁都知道青年前行所处的险境。 可谁都没有想过,要伸出手,拉这个孤立无援的青年一把,带他脱离泥沼。 也许是人的劣根性使得所有人都喜欢观赏完美的瑰宝被现实摧折、破坏的过程吧。 文司宥不可否认的是,他关注着这个坚韧不拔的青年,欣赏着青年以一往无前的勇气披荆斩棘,然后继续茁壮成长的模样,又期待着青年能遇到更为艰险的挫折,露出哪怕一点点认输的表情的模样。 于是,他等到了。 等到了那抹总是坚毅开朗的笑褪去了所有颜色,在失落和打击中变成了绝望的死灰。 然后永远凝固在了青年的脸上。 他不知道青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又或者说,他从始至终都知道青年将会经历什么。 可向来豁达的青年让他无法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他眼睁睁地看着青年被困苦压倒,摧残,最后在心底那丝隐秘的期盼中,迎来了青年的讣告。 那一天下了雨。 已经入了夏的天气燥得不行,可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的天忽然就乌云密布,随着惨白的电光照亮大地,冰冷的雨水倾盆而下,打湿了行人的面庞。 文司宥一遍又一遍抚摩着手中的莲花灯,棉纸上的油早已被他的指腹蹭了个干净,如今一受潮,被磨得发薄了的纸面便“噗嗤”一声被捅出了个小孔来。 猛然回神时,文司宥瞧着这朵被他珍爱了多年的青莲,心头刹那间就凉了下来。 文司宥有很久都没有想起过自己的那个便宜娘了的。 可在那一刻,他脑海中母亲最后的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就这么又重现在了他眼前。 扭曲,灰败。 来去匆匆的暴雨停了。 文司宥将破了个小口的花灯揽入怀中,眯着眼,无声地沉入了一个充满着五光十色的花灯和欢笑声的幻梦。 听说青年的遗躯是被花家的人带走的。 文司宥未曾见过青年的最后一面,后来,也再没打探到过青年的消息。于是偶尔,文司宥便会想—— 青年或许只是到某处世外桃源去躲起来了吧。 毕竟,这样污浊混乱的人间不适合他。 文司宥没让人去修补花灯上的小洞。有些东西,经与他人之手,那一切便都会变了含义。 他只是突然变得对青莲极为偏执,于是便买下了一处莲塘,又找人盖起了高高的湖心小居,这样只要在月明的夏夜,他撑开窗,便能瞧见一望无际的芙蕖盛放着自己最好的年华。 空中闪过几道银鞭,惊雷乍起。 文司宥猛然从回忆中拖出身来,才发觉自己仍是身在危楼之上,手中也仍是那盏有些破旧了的莲花灯。 圆月逐渐被墨色的云涛吞噬,杨树拍打着叶子,似乎是预示着暴雨的到来。文司宥起身回了房,不知怎么,突然生了再看这花灯亮一次的念头。 便取来红烛银剪,仔细脱下底座后,棉纸内侧几行有些歪斜的字迹就吸引了文司宥的注意。 “芙蕖诉衷意,霁月入心怀。愿苍天佑文……”话音戛然而止。 阵雨终是下了,隆隆雷声劈在人心间,扰得人心烦意乱。 文司宥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继续读完花灯中的文字,他不知道在五百四十六个日月以前,青年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将花灯送到了他的手中,也不知道青年有没有期盼过有朝一日他能发现其中蕴涵的秘密。如今,他能确定的只是,那些被青年一笔一画地写在了自己亲手制成的花灯中的心愿,终是未能实现。 曾省惊眠闻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 不知怎么的,文司宥的眼镜上起了层雾。文司宥将花灯放到一旁,摘下鼻梁上的镜片,猛地攥紧,然后发狠摔向了一旁。 上元已逝,正如一去不返的青年,还有那句被埋藏了太久的密话。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恍惚中,床头的银铃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红线摇曳间,文司宥似乎看到一个有着菡萏般气质的青年,提着盏花灯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