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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呀——

    与开门声一同响起的,是星际和平播报熟悉的开场音乐:“现在~是整点新闻时间。”

    彦卿单手关上家门,另一手提着的塑料袋里,两只盛着海带鸡丝汤的塑料碗摇摇晃晃,几滴带着油花的汤汁漏在袋底。

    百无聊赖、饿得眼冒绿光的景行闻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从家长手中接过二人的早餐,距离餐桌不过几步路,他都等不及,边走手上边忙着拆袋口的死结。

    彦卿脱了外套,顺手挂在椅背上,去厨房抽屉里拿了剪刀与餐具,又找了两个醋碟。冰箱门上摆了两瓶自家腌的酸萝卜,他拿了开过口的那瓶,各倒了几块到醋碟里,这才满满当当地回餐厅来。

    景行接了剪刀,终于为塑料袋拆了封,猪rou小笼包热腾腾香喷喷的气儿立刻从里头溢出来。他小心地用双手食指拇指拈着热汤碗的沿儿,将它们提出来、分别移到父亲与自己面前。

    彦卿将那盒小笼包的盒盖掀了,也不等还在四下张望的儿子,抢先夹了一个出来,薄薄的面皮像一朵绽放的白花。他将包子浸入鸡汤里,顾不得烫,囫囵喝了一大口,勉力咽了。

    餐桌一侧立着智能平板,新闻播报平静的女声便是从那物件的扬声器中传来:“……生态学派宣布:琥珀纪2130纪正式到来……”

    彦卿嘶嘶吸着气,感觉他的舌头被烫得有些麻了,顺手将广播的音量调小了些,道:“下午罗浮云骑高层来访,我得早点去所里,晚上估计也不回家吃饭,你自己和同事在外面凑合一下吧。”

    景行随口应了,又问:“爸,你又没要辣油?”

    彦卿扶额,景行从小在曜青长大,哪怕断奶后在家就没吃过几口辣的——因为彦卿不爱吃辣——口味却早早地被私塾和黉学的食堂调教得和当地小孩如出一辙,成了个无辣不欢的性子。他无奈道:“……抱歉,忘了,你去冰箱里自己找点辣酱?我记着不是还有半瓶老干妈?”

    “……红油和老干妈哪儿能一样呢。”景行也无语了,“算了。”

    彦卿:“……”

    他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又不想一大早与儿子吵架,便鼓着脸忍住了,气哼哼地大口吃没有红油的素色包子,猪rou香香的,里头裹了点小葱,面皮筋道又弹牙,沾了海带汤,鲜得人舌头都伸不直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景行这挑食的性子更像他,不太像景元,所以彦卿怨不得别人。何况当年是他想要小孩,景元才是不乐意的那个,说养小孩很麻烦,我当初养你一个就够受的了,你还想再生一个出来让我养?

    他当时怎么反驳景元来着……彦卿眯起眼睛想,那个回忆里假想中的小孩现在就坐在他面前几尺外的餐桌另一端,发色和他一般是浅金色,五官却像一个翻版景元,这时常让他感到甜蜜又悲伤。

    ——他想起来了,那时他们俩在吵架呢,他对景元怒吼:不用您养,反正您都要走了,我自己一个人养他!

    真是一语成谶。

    彦卿转了转眼睛,将那一点伤心的泪水转回眼睛后面,儿子还坐在面前,一刻钟后他得出门上班,得打起精神应付外交辞令,现在不是一个缅怀死老公的好时候。

    景行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嘴里也塞着小笼包,鼓鼓囊囊地问他:“爸爸,我们今年也不去罗浮吗?”

    “回罗浮做什么?”彦卿有点累了,试图搪塞过去,“不都好几年没回去了?”

    彦卿在罗浮无亲无故,只在景行小时候父子二人每年回罗浮一趟,因为他有点想景元,但是景元的近亲们也早都不在了,只有几个几百年没有往来的远亲尚且在世。仙舟人传统上又不举办葬礼,连个衣冠冢都没有的,景元的遗物一部分被他用火烧了——书籍、不常穿用的衣物杂物,太重了,搬家时带不走,只有那些有纪念意义的物什还留着——景元的发带、阵刀、文具,还有两人结婚时合卺用的酒杯之类,被彦卿专门收在一个带锁的匣子里,搁在现在这个家里他卧房衣柜的深处。

    所以说是因为想念景元而回罗浮,其实也没什么可以做的。

    彦卿记得那时他牵着小小的景行,带他走过神策府外高高的围墙,和他说爸爸就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景行闹着要举高高,彦卿就用双手把儿子举起来,让他看神策府后院里早已枝繁叶茂的槐树,他边这么做、边想起景元,想起一百多年前、景元退休前的最后一日,也是他们搬出神策府的前一日,他坐在这棵树的树荫里、倚在景元的怀里,二人一起睡了一个长长懒懒的午觉,然后他被西斜的日光晒醒了——现在该没有这个问题了。

    他就这样带景行去罗浮的各个洞天,和儿子说一些无所谓的往事,有些是几年前的,有些则是一两百年前的,他和景元的回忆实在是太多太久远了。而景行那时太小了,只以为是父亲休假、带他旅游,开开心心地抱着新买的风筝,带头冲在前面,那风筝是在宣夜大道那家专门坑游客的纪念品店买的,彦卿本来不想花这个钱,他一个罗浮本地人、哪有被jian商坑的道理?但他拗不过儿子的倔脾气——这点也是很像他,他小时候在工造司看到想要的剑,能缠着景元求一整个下午——最后还是掏了腰包。

    这个属于他和景元的孩子既让他怀念往昔,却又提醒他:该向前看、该放下了。

    而景行长大后,眉眼愈发长得像景元,这就更让彦卿不敢带他回罗浮了。景元入因果殿时,景行只是一个小小的rou芽,安静地沉睡在彦卿的zigong内,彦卿没告诉过景元,他给他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后来彦卿在曜青的产房里生下这个小小的婴儿,医助急着问他怎么填出生纸,麻药劲儿刚过,彦卿用他昏沉的大脑的思考了几秒,让医助在家长那栏只填了他自己的名字。

    这世上没人知道景行是景元的孩子。

    彦卿起初只是和景元闹别扭:好啊,你不让我生,我就不让你做我小孩的家长!我要让你绝后!

    和已死之人闹别扭很幼稚,但彦卿冷静下来后仔细想,庆幸他当初没脑瓜子一热、报出景元的名字。虽然两人连交杯酒都喝过了,他在外名义上仍是景元的养子,两人相恋,免不了要被人说闲话。长生种就是这点不好,一群几百岁的人亲眼目睹他穿着开裆裤从校场这头跑到那头、目睹景元端着饭盒从这头追到那头,几十年后突然听说他和景元睡一起去了,心里感到癔怪,实属正常反应。

    他是不惧流言蜚语的,想来景元如若还在世,说不定还会把这闲言碎语当成餐后笑话同他解闷,但是景行还是个孩子,外头人会怎么议论一个近乎luanlun关系诞下的后代?

    彦卿得保护他的小孩。景元才离开不到二十年,退位也不过一百多年,罗浮人记得前任将军模样的定然不在少数。

    所以,他不能带景行回罗浮。

    景行伸手将广播音量又调大了些,现在是男声在播报了:“……据公司驻联盟特派员采访报道,大量故去数百年的亡魂重现各仙舟,疑为十王司第一殿王官罢工所致,其中、罗浮仙舟更是首当其冲。据当地居民反映,日落后亡魂呼啸不止,占据街头巷尾,所到之处,气温骤降至冰点,几乎令生者无法于夜间正常出行。本台亦已去电罗浮将军,截至目前……”

    景行看了看他的父亲,彦卿一手拿着汤匙,里头装了一只浸满汤水的包子,另一手抓着筷子,一头含在嘴里,半晌没动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也不急着出门上班了。他提高了些声音,问道:“爸爸,我们不去罗浮看看吗?mama也许还没走,对吧?”

    彦卿回过神来。这事他略有耳闻,因为此事在曜青尚且不严重。这艘尚武的仙舟有太多灵魂逝去在远离家乡的沙场上,于数百光年外的陌生星系中孤独徘徊,以至于他与本地出生长大的将领闲谈时,对方甚至怔愣了一瞬,才想起十王司的职责来,笑着安慰他:“能死在曜青本地的,十有一二都是高估了,蒋子文和祂手下不想干了?随祂的便!老子们还不稀罕去祂那报到呢!”

    彦卿有些不习惯曜青人对待生死的态度,也笑了笑,他不欲争辩,也就没有与对方深入探讨下去。

    因此他也没细想,这场冥差与阎王们的叛乱,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机械性地张了张口,声音从喉咙中一点点挤出来:“不……这太离谱了。‘故去数百年’?公司的人知道他们在鬼扯什么吗……这意味着十王系统可能已经有几百年没正常工作了!这怎么可能呢?这是污蔑!那时你mama还是罗浮将——”

    彦卿看见景行探究与好奇的目光,他住口了。

    他想说,那时景元还是罗浮将军,在他治下的罗浮,不可能发生这般天方夜谭。

    “爸爸,你明明也很想见mama。你还在想她。”景行说,夹起一块腌萝卜,呱唧呱唧嚼了起来。

    彦卿败下阵来。

    “好吧。”他说,“下周就去。”

    一周后,彦卿和景行登上了前往罗浮的高速客运星槎。

    彦卿在曜青云骑担任丹歌卫副指挥使,不可擅离职守,指挥使先是好言相劝,之后见他不撞南墙不死心,又开始严词说教起来,彦卿只得说景行的mama、他的亡妻可能还在罗浮大街上游荡,他想回去看看他,顺便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把他劝回十王司去——那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女人这才突然心软,给他批了一个月的假期。

    军队里每年几次大型酬军宴会,彦卿都会带着景行一起,倒不是为了像当年景元培养他那样、早早地让这孩子也进入金戈铁马的世界,只是如果他晚上不回家,从私塾回到家的小景行就得独自一人做晚饭、洗澡、自己哄自己入睡,这让彦卿实在放心不下。宴会上携家带口的军人不在少数,单亲家庭也挺常见——曜青军队里死的人太多了。他一手抱着困得迷迷糊糊的景行,另一手端着酒杯与前来祝酒的将军交谈,倒也不算惹眼。

    倒是没想到当年的无心之举,成了博上司同情心的好帮手。

    指挥使批完假期,便问他要不要卫里的帮助,她可以调一艘军用星槎供他使用。

    彦卿赶忙拒绝,他带着酷似景元的儿子回罗浮,不能这般高调。

    ……父子俩此刻正排在客运星槎头等舱队伍的末尾,距离登船还有不到五分钟。

    彦卿边检查自己的行囊边催促儿子:“你身份证带了?”

    “爸……这是你第三次问我了。”景行无奈道,但还是从荷包里取出卡包,抽出身份证给彦卿看。

    彦卿也翻到了他自己的身份证,松了一口气,又问景行:“船票呢?”

    “船票在你那里啊!”景行被问烦了,“之前我说贵重物品让我保管,你又不肯。爸,我都懂的,你太久没见过mama了,心里一定紧张得要死。”

    “我……”彦卿语塞,这小子这嘴皮子功夫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真是让他一个头两个大。他从荷包底部摸出两张船票,塞到景行手里。

    景行收了船票,去牵彦卿的衣角。彦卿仍保留着罗浮人的习惯,不穿军装时,喜欢穿宽衣大袖的仙舟传统服饰,站在一众短衣窄裤的曜青人中间,多少有些显眼。彦卿不以为意,任由景行从牵他的衣角变成扯着他的腰间飘带。

    他环顾四周,看见码头周围高耸着的玻璃外墙大厦——和那些新式衣裳一样,都是公司的产物——反射过的日光仍是微微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又抬头去看景行,儿子入了青春期就开始抽条,很快就从一个小豆丁变得比他还要高,这让彦卿很欣慰。

    “我有没有说过,你的身高随了你mama。”彦卿突然道。

    景行皱起眉头:“没有。”沉默片刻,他疑惑道,“mama比您还高吗?!”

    啊……彦卿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忘记告诉儿子,他“mama”其实是个男人了。毕竟哪怕在以身体素质为傲的云骑军里,彦卿也很少遇见比他还高的女军人,也无怪景行脑补不出来他“mama”的身高,且对此感到惊讶。

    但四下都是人,彦卿只能说:“对,他比我高半个头吧。”

    景行的双眼瞪得更大了,在彦卿头顶比划来比划去,彦卿只得拍掉他的手:“没大没小。”

    景行似乎还想反驳什么,被彦卿抓住手臂,拖着上船了。

    果然,一进船舱,景行连行李都没放下,就急急忙忙抱怨道:“爸爸!你从来不告诉我,mama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家里头没她的照片不说,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彦卿试图逃避话题,催促道:“先把包放下再说。”

    舱内空间挺大,一般逆旅该有的浴室、桌案自不必说,还配备了一个小小的简易厨房,彦卿拉开窗帘,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宇宙。

    景行到底还是小孩子,小小地欢呼了一声,被美景转移了注意力,兴奋地扑到窗前:“我都好几年没出曜青玩啦!”

    彦卿内心不禁感到有些抱歉,如果他不是做这份工作,又或者景元还在的话,至少总有一人能抽空带孩子每年出舰玩一圈。但做单亲家长本就更加忙碌,加上景元走后,彦卿就对生活提不起兴趣:无论是带着儿子一起做亲子活动,或者等景行大了些、开始去上班了,他试着独自进行短途旅行,他都忍不住会想,如果景元还在该有多好。长此以往,景行不说,他根本想不起来他该经常带孩子出去玩一玩。彦卿自己又是孤儿,也没有走亲访友的需求,就显得这个家庭更加孤独而无聊了。

    当年景元和他都预料到景元大限将至,他和景元说他想要生下一个他们的孩子,景元却坚决反对。景元独自抚养他长大,知晓个中辛苦,不愿意他再受同样的折磨;更何况,景元当初是捡了个半大孩童回家的,彦卿却是要亲自生产一个婴儿,景元不愿看到自己的爱人受苦,也是自然。

    景元当年说得完全没有错。

    但彦卿时常想,如果他那时没有偷偷地将家中所有的安全套都戳破,去金人巷求促排卵的偏方,每天睡前都向帝弓偷偷祈求新生降临……如果他上天没有给予他这个孩子的话,在景元走后不久,他早已找个无人的角落一了百了了。

    他的人生里从来只有景元一个人,景元是他的亲人、爱人、老师、上司以及朋友,这个男人精确地占据了他所有人际关系的另一头。景元没了,他没有苟活于世的道理了。

    这话彦卿和景元说过一次,果然被训了一顿,景元一脸无聊道:本来以为你是短生种,想着你白头时,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两个人来世再聚,也不算太差,但现在既然知道了你能活几千岁,那人生头一二百年的情爱算得了什么?等我死了,你该吃吃该喝喝,再找个年纪大点的、爱照顾人的男人,不是挺好?又或者老男人吃腻了,找个二三十岁的小子,多沾点年轻人的活气去。

    ——彦卿是在大约五十岁时,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的。

    他不是短生种。

    彦卿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问到自己的身世。幼时他是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孤儿的事实,这太让他难过了,将军对他那样好,却不是他的父亲,他想和将军做一辈子家人;青春期时,彦卿忽然意识到他爱慕着将军,就更讨厌自己这来路不明的家系,他也想做个长生种,这样他就也能和恋人过上好几百年的快活日子。

    直到他二十多岁的某一天清晨,他从景元的床上醒来,伸懒腰打哈欠,回味前一夜的美妙,景元翻了个身,眼神清明地看着他,突然问:宝宝,你是不是好久没长大了?

    后来又过了十几年,他还是没有长大——没有变老,准确地说。那时他看着镜子中不变的自己,每一日都忍不住感谢帝弓……不,感谢寿瘟祸祖,他一定是个仙舟孤儿,也拥有近乎无尽的寿命,可以和景元共享近乎无尽的时光。

    他那时仍然时常怀疑,景元是否隐瞒了他的身世。他缠着景元撒娇,抱着爱人的腰不撒手,说他是个大人了,有权利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的后代了,您有什么秘辛就全说出来吧!

    景元一脸无辜,摊手表示他真一无所知,捡你只是恰巧——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是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后面忘了。

    彦卿气得用手拧景元耳朵,但景元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耳朵拧充血了还是不知道。

    再过了十年,彦卿从一个俘虏那里得知,他是丰饶民与仙舟人的后裔。他问那个造翼者——那人是他亲生父亲的旧部,他问他能活多久,对方哂笑道,多久?永永远远、长长久久。

    彦卿快六十岁时,景元终于退休了,符玄等得人都麻了,即位典礼那日笑得像哭。

    那之后他和景元过了很迅速很幸福的一段岁月。罗浮内外无灾无患,景元身心健康,没有任何堕入魔阴的征兆,彦卿早就当上了罗浮剑首,又在七十多岁时成为了联盟剑魁,他们遨游星系与银河,在第七新塞尔柱与当地人一同分食鸟蛋以庆祝春分,见过丰饶民的舰船在刻尔莎兰星团的边缘熊熊燃烧。

    后来他们又回到了罗浮,彦卿当上了垂虹卫的指挥使,在这个位置第二十年时,符玄问他愿不愿意做她的接班人,彦卿拒绝了。

    当将军死得早,我还要和景元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呢,他说。

    又过了七八十年,彦卿发现景元老了,开始记不住事情。

    彦卿前一天让景元白日里记得买块冻豆腐回来,他想在家吃火锅了。景元去菜场买了冻羊rou、鸭血、午餐rou、木耳、茼蒿菜,就是没买冻豆腐,拎着一大包东西回家,进门看见彦卿,他“啊”地一声恍然大悟,手里东西放下就跑,彦卿莫名其妙地在家等了快半个时辰,把那些火锅材料全堆进冰箱里头,景元终于又回来了,额头上难得挂了点汗,手上还是一大包东西,彦卿接过来一看,里面又是同样的羊rou鸭血午餐rou,就是没有冻豆腐。

    彦卿那晚躺在床上问景元他小时候的事情,景元讲着讲着睡着了,彦卿给他盖被子,泪水忽然淌了满脸——景元讲的就没有一件事是对的,全记错了。

    吃火锅那天景元切午餐rou时切到了手,过了两周,伤口丝毫不见愈合。

    他低头看着自己左手拇指上的创可贴,轻声问彦卿:彦彦,我这样多久了?

    彦卿就是在那一刻突然想要一个景元与他的孩子的。

    他之前从来不理解为什么人们会把孩子叫做“爱情的结晶”,那一刻他突然懂了,但与别人不同的是,这个孩子是因为绝望的爱情而诞生的,还未出世、他的父亲就注定要死亡。

    所以,彦卿有时很担心,景行会不会恨他:是他的一意孤行,让他一出生就只有一个家长。孩子是无法同意自己的出生的,但孩子的家长可以,而两个家长中,也有一个是坚决反对他的诞生的。何况,彦卿的身体也并不适合生育,雄激素让他的zigong很难受孕;孕期时,尽管他增加了外源雌与孕激素的摄入,也使用了抗雄药物,但定期去丹鼎司检查时,医士还是数次警告他有流产的风险。

    胎儿是足月出生的,却比正常的孩子都小一圈,肺部也没发育完全,一出生就上了呼吸机、进了新生儿重症室,彦卿那时还躺在产床上,他大出血了,生死一线。他那时应当是昏迷的,却感到自己的意识离开了身体,居高临下地观察乱作一团的手术室。他记得,他的意识在那时想:如果我就这样死掉,去到黄泉路上,景元可能还没来得及转世吧?要是照业镜时无意间碰上了,他怕不是又要训我一顿。

    好不容易母子二人都抢救回来,彦卿又在病床上昏睡了几日,期间除了回答出生纸上填什么名字——小孩的名字、大人的名字,他就没清醒过。

    再醒来时,景行睡在他的枕边,小手抓着他的一缕头发——这名字自然不是临时想的。景元去世后,彦卿有了许多时间读那些他曾经没兴趣看的古书,他从几千年前的古诗里给他未来的孩子选了一个名字,这事景元在时,他甚至都没旁敲侧击地问过,这让他感觉很骄傲,这是他的小孩!医助来问时,彦卿把这个在他脑内过了几千遍的名字下意识说了。

    清醒后仍是难题许多。哺乳时他也没有足够的奶水,景行没有牙的小嘴巴用力吮吸,把他两边的rutou都吮破了,仍是吃不饱,整夜整夜地哭号,还好曜青人也喝浮羊奶,不等他说,医助就从丹鼎司后院的草场上牵了一头来,说是专门给产妇们准备的。

    他病房外有个小院子,院里有一棵银杏树,羊就被拴在那树上,吃草啃树皮,每天早上给他们母子俩产奶。

    彦卿和儿子抢食,喝羊奶喝得饱饱,隔着衣服抚摸自己创痕累累的胸腹部,倚在门框上看这个小院,与那头睫毛长长的竖瞳黑羊。

    这个病房日费不菲,好在景元活了一千多岁,积蓄甚多,足够彦卿和他们俩的儿子一直住到五年后。

    ——就像母子俩现在住的这间星槎头等舱一样,很贵,但彦卿又从景元留给他的账户里取了钱,一口气付了全款,他一点也不心疼。

    那时彦卿打着嗝,心想:可惜没法子知道,要是景元听说他拼死累活赚来的养老钱,被我拿去养他最不想要的小孩子,会不会气得从地府里爬出来打我。

    而现在彦卿也在想:要是景元听说他那钱过了二十年,不仅还没花完,还全被拿去养儿子了,会是什么表情呢。

    这一程说不定真的能让他逮到景元的鬼魂,要是还能交流,他可得把这事儿完完整整告诉老头子。幸好鬼魂没有实体,打不了人,景元肯定只能气得原地跺脚啦!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景行看够了星空,坐回床边,他惊异地观察父亲的表情变化。他愈发好奇起来,他的母亲是怎样一个奇女子——他父亲是一个寡言又薄情的人儿,总是一副对红尘毫无眷恋的表情,景行时常有种错觉,如果他离开这个家一段时日,待他回来时,他的父亲也许已经人间蒸发了,不会留下哪怕一片字条说明去向。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呐,才能让我的爸爸魂牵梦萦、魂不守舍?

    彦卿笑够了,擦了擦眼泪,他牵着景行的手,带他去星槎上的餐厅吃晚饭,吃完饭又在星槎顶端的观景台上玩了一会儿围棋,三局两胜,彦卿胜了两盘,得意洋洋地宣布他赢了。两人坐着看了一会儿宇宙,彦卿忍不住小声和景行说他最后一次与景元一同出战的回忆:罗浮空军大捷,但是整个星系里都飘着被击毁的战舰——有云骑的,也有造翼者的,顺着引力全都被无差别地缓缓吸入小行星带中,不分敌我。

    景行只短暂地学过几个月的武,他不是这份料子。足岁时抓周,他一把抓住了玩具木刀不撒手,彦卿掰开他的小手一看,刀是刀,但不是他和景元都抓过的那种刀,而是一柄手术刀。

    景行黉学毕业后便去丹鼎司进修,却尚未来得及去战地医院实习,出生和平年代,曜青从不在本土作战,更让他不知战争残酷。

    他听得不住发抖,彦卿看出他吓着小孩了,又牵着景行回房去,母子俩各自泡了一个热水澡,又一人喝了一大碗热浮羊奶,这才要睡。

    房里只有一张床,景行躺着翻来覆去睡不着,掀开被子滚进彦卿怀里,就像他幼时趴在家长身上睡觉那样。他嗅了嗅彦卿身上的气息,小声道:“爸爸,你闻起来更像mama。”

    彦卿累得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满脑子都是两百年前景元抱他第一次坐上客用星槎时的情景,他紧张地抓着景元的前襟不敢放手,景元边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边示意他转过头去看银河,他听话地转过去头,看见绚丽的昴宿星团在他面前缓缓流淌。

    他想,他那时就有点喜欢景元了。

    他太困了,没能听见他儿子惊世骇俗却又准确无比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