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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己饥己溺定王斥弟 知疼着热义女奉母

    

六五、己饥己溺定王斥弟 知疼着热义女奉母



    “齐锡林啊齐锡林,我看你真是有点儿癫了。”

    引灯将房门打开,定王拔脚便进屋,直冲东暖阁的神龛,一把揪住了齐寅,“天底下没有活人给死人让路的道理,弟妹挪回府里来,你不拿大红尺头给近侍裁衣服化煞,你还要到年初五除服?她是好性,锡林,否则她就休了你抬个新的冲喜了,懂么?”

    姬四就最避讳这种事。生完小莲花快一年多,她偶感风寒,病倒在床上,那段时间她真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先是院角两排玉簪开白花,她觉得不是好兆头,命人统统掐了,后来瞧见为她侍疾的年轻长仆,粉红绣衣里穿着象牙白的绢縼儿,登时怒不可遏。搞什么名堂?府里穿不起染颜色的衣服了,这不是咒她死是什么?遂把人一顿好打,拉到庄子里或配或卖,这辈子不准他回来。最后连小莲花用的尿布,姬四这个当娘的都见不得,晾在院子里,就好比出殡的幡子一样。她让人全摘了,要么用铜火斗熨干,要么穿完就扔,总归不准挂起来,这个府里头上上下下一点儿白颜色的东西都不准有,即便是做饭用的盐巴,也必须用甜菜给她染成红的。

    “可那到底是我爹,你让我怎么办?”齐寅将自己的袖角从姬四手中摘出来,目光依次扫过跟在她身后的梅婴和其他长仆,连生气都无力,“这是我家的内宅,jiejie你进来做什么?”

    “哼,我进来。”姬日妍掏了绢帕擦手,斜倚着明窗揩抹杯盏,自己倒茶“我进来的机会多。弟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抬你回王府大归,还是得进来。这会儿提前认认路怎么了?”

    “你说得什么话?”齐寅刚一皱眉,想要上前,姬四已抬手将茶杯摔碎在他的脚边。王姎怒容满面,齐先生也不敢再吭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喉头哽动半晌,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梅婴只好打圆场,跪在地上收拾瓷片,安慰道“碎碎平安,先生,碎碎平安。”

    “肃使赴宴路上顺便过来看看弟妹,在前院坐了会儿。她前段日子怎么了,你自己问。”姬日妍敲敲桌子,浑是幅不耐烦的神色,梅婴沏了一盏小青柑端上来,她喝两口,压住了心头火“弟妹说你最近伤心,所以不出来走动,但我这个做jiejie的还能不清楚你么?什么叫伤心?你这不叫伤心,叫没脸见人。你定然觉得自己有这么个爹,这么个表姐,在家主的跟前已十分抬不起头,你亲手烹调的饭菜,她吃不了两口,你是通身上下一点可取之处也无,配当个什么侯夫婿?”

    怎么不是这个话?齐寅在桌前坐下,发出很轻微的叹息。他两眼空空,心里有种平静的哀感,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忠于家主,他已经配出去了,就要把妇家放在首位,可那到底是他的父亲,即使消亡得如同残红落入山涧那般飘轻,他也应该尽一尽长男的本分。顾此失彼实是人生的常态,他原本就不是个多精明强干的男子,于此事上定然不能免俗。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家主看到御诏以后并没有意外的神色,你说她不晓得从前你们背地里的勾当,我是不相信的,只是没必要拆破那层窗户纸。但若要我真的和父亲、和母家一刀两断,我做不到。就到初五,到初五就结束了,我和老郡公再没什么瓜葛,也不由着你们齐家的摆弄,往后我干干净净是她的人,不必要jiejie你如此费心。”

    “不是我说你,锡林,已是配出去的人了,你自己的那点私事早都不重要。”姬日妍有些被他气乐了,“你不要把顺序颠倒。是太阳先升起来,公鸡才打鸣。我的表兄弟多得很呢,这侯夫婿的位置是平白便宜你,实际上换了谁都没差,无非是你爹的膝下多个义男,我多个义弟——但说实话,正度是个好卿娘,彼时她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人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把你配了她,这是疼你,你真应该给jiejie磕个头,好好感恩戴德,知道么?”

    “况且最开始选你,就是因为你好拿捏,容易掌控,也省事儿,这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卿卿我我,并没有别的。你小时候难道不盼着早日配出去,脱离老郡公的辖制么?当了侯夫婿也是一样,你不需要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守不守、要不要给死爹尽孝的,是你这会儿首先该考虑的问题吗?”姬日妍摆弄着手上的宝石戒指,哈了口气,在前襟擦拭着。雕花窗棂的阴影投射在栽绒毯上,阴阳分割,齐寅坐在一片明媚的光晕中,连他周围的空气都尽然是祥和的乳白色。可惜他生得好样貌,性格也温驯,怎么脑子总是转不过来弯呢?

    “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北堂是个病人。她前段时间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精力想着你家里什么公公爹爹,三翁六舅的事情么?你倒不想着她有多难捱,理所应当地觉得是她嫌恶你了,她不想看见函谷郡公的儿子、定王的表弟,所以你就龟缩在这院子里,准备守到初五以后再出去见她,不管她与你之间的感情是如何得不复从前,你都死心塌地跟着。”姬日妍抬起头,厌烦地指了一圈儿,“你这儿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锡林,能不能别自作多情?她就是单纯不想看到你这幅委屈详实,半死不活的样子。你也别往人身上赖,谁在病中都想看些欣欣向荣的好颜色,你成天精神萎靡,在旧事里辗转徘徊,她不见你,同旁人无关。这要是搁在王府,大好的日子,本王要借着喜气整一整精神,阖府上下都得穿红,搭台唱戏,舞狮杂耍,热热闹闹地为本王荡晦。配到王府来,是本王的人,要尽忠尽孝,都得尽在本王的跟前。本王好端端地活着,别说死个被赶回母家的出夫爹,就是娘死了,我看谁敢守!”

    那天齐寅换下丧服,沐浴焚香,拿着菜单和戏单去外书房找家主的时候,北堂岑正靠着明窗,用绒毯蒙着脸躺在边峦怀里,拨弄着他袖口针脚细密的绣花,发出一阵阵细碎却恼人的轻响。那是她情绪的延伸,像条躁动不安的尾巴,甩来甩去。边峦替她梳头,将擀毡的发尾分开,抹一点发油。

    她们二人亲密无间,气氛是那样安详、和缓,以至于齐寅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人。他轻手轻脚走到炕前,倚着凭几和家主说话。她带听不听地哼着,连绒毯都不掀一下。齐寅见家主兴致不高,遂把除夕宴的菜单报给她听,往常家主对吃饭最上心了,他真希望家主能感兴趣,多说两句。

    咬春的配菜多是发物,家主现在有些忌口,他打算换成十样锦。拌过以后点上香油,往常家主是很爱吃的。军娘们大都喜欢浓烈些的口味,不放辣椒的火锅没滋没味,不过西乡关那边送来毛辣果,用盐和酒腌好了,可以熬酸汤。他煮了一小锅,想请家主先尝。他说到这儿,北堂岑终于将盖着脸的绒毯扯落,被阳光刺激得略眯一眯眼。梅婴捧着茶盘进来,齐寅夹了两片牛rou,铺在汤匙里,盖上一层白菜心,喂到北堂岑嘴边。

    ‘锡林。’她别开脸,靠在软枕上,两眼望着窗外。阳光在她前额跃动,她的皮肤呈现出纯净的蜜色,尽管刻痕深凿,齐寅却还是觉得她此时柔和、安稳,像母亲怀抱中的婴儿。‘我不太想…’她沉默片刻,像是斟酌着用词,最终也没有解释,只是将自己埋进边峦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须臾都不肯松开,说‘你回去吧,好吗?’

    有种说不上来的脆弱感萦绕着她,心情低落,语气和缓。有那么一两秒,齐寅担心她像雪片般委顿于无物,如风中的晚樱,在顷刻之间撒手人寰。然而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齐寅觉得自己可笑,胡思乱想什么呢,毕竟是正度,顽强地就像夹缝中求存的野草。正度不会的。

    自始至终,齐寅都相信她很快就能复元,这于她来说已是再小不过的伤——甚至算不得伤,只是康复愈合的过程。

    “什么叫自身难保?”

    那是齐寅视线中的盲点,一个内宅男眷,自然无法看穿姎婦的心思。姬四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不答,拧身往外走。若非肃使进宫途中路过大将军府,顺道儿来探望弟妹,她也瞧不出任何异常。佳珲说北堂在经期,坏的情绪如同浪潮,她难以自持,自那天以后断绝饮食,很快就病骨支离,垂毙殆尽,空猗对此有所预见,竭力打破了她身上的枷锁,她因此才没有被恶神拖入深渊。姬日妍原本在笑,半信半疑地望向弟妹,却发现一种罕有的情绪正迅速地蔓延在她的五官之间,姬四辨认出来,那是窘迫与难堪。短暂的错愕后,她意识到佳珲没有胡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痛苦的回忆呛进喉管,淹溺肺叶,北堂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着仰躺。生命逐渐流逝,竟无一个人发现,众目睽睽之下,她仍然思郁而致溺水——就像当年的容姃。

    如果没有空猗捞她,她真的会死掉。那条腿勾动了她久违的悲伤和失落,分明是康复好转的过程,却与病痛那样相似,她很难不误会自己连健康都失去了。清晨醒过来,又是烦闷而无所事事的一天,她摸到自己来月经的那一刻真好似迎头痛击。那是双沾满鲜血的手,玩伴、同袍、母亲与孩子,她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双手中失去,只有血液在皮肤上留下生命最后的余热,剧烈而无望地冲刷过她的掌心,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归于冷寂。

    彼时姬日妍切实地感受到正度的疼痛,懊丧地叹了口长气,搂着弟妹的肩膀安抚似的轻拍,感到泪水濡湿眼框。她那时不大介意正度叙述的尸体腐烂过程将她给吓到,毕竟这多少年来,弟妹都只在做收尸这一件事: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找到距离战火远如天壤的清净之地,试图安葬所有死去的人。

    “我真懒得搭理你。”姬日妍揉了揉困顿的眉心,抬步走出了青阳院。什么叫自身难保?千头万绪,她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身后的梅婴轻声啜泣着唤“先生”,在家主跟前始终克制着的泪水夺眶而出,烧红的眼睑酸痛难忍“她们…她们说,家主差点没有了。”齐寅有些怔住,想撑着绣墩的边沿起身,扶了个空,身子踉跄一下,差点栽倒。

    姬日妍刚离开没有多久,齐寅就换了衣服追出来。喧闹的前院此刻终于有些消停,差不多快到时候了,姬四和肃使一道往宫里去赴宴,长史带着东西二曹也正整理仪容。北堂岑下了地,拄着拐杖,雾豹架着她另一侧肩膀,跟着走了两步,将人送到正堂去。“明天我再来找你,虽然我很忙,但还是抽空陪陪旧相识。”佳珲抬手拍她臂膀,一巴掌稳稳落在金臂环上,虽隔着衣服,还是振得掌骨生疼,吹着气儿直抖手。“该。”雾豹冷眼瞧着,“谁让你使那么大劲儿拍我的娘。”

    “哈哈行了,妮子年后该进羽林了吧。”姬日妍揣着手发笑,对北堂道“初一你们在家过,初二开门迎媳,你带着锡林来住两天。你们武婦初三也不出门,那先住到初七再说吧。朱雀门搭台唱戏,陛下要出宫玩到十五,躲不了你伴驾——行了,别送了,留步吧。”

    元旦晚上是家宴,皇亲与辅政大臣携夫女入宫,照例三天无大小。初一吃斋;初二开年迎媳,娘们得带着正房回门看望婆母;初三是猪日,易犯赤狗,要祀妣祭神。赤狗为熛怒之神,犯之不吉,武婦和在外奔波着讨生活的娘们格外忌讳这个,北堂岑自然也不愿出门。今年的文宴定在初四,武宴定在初五。初四是羊日,要迎灶神,抢路头,初五迎财神,武婦从街面儿上过,商户们都乐意讨个好彩头。初七人口日,是女娲产下人王的日子,届时会在朱雀门前搭台唱戏,施舍穷苦百姓,少帝想避开人群出游,晚上宿在行宫。从初八开始,太医院轮流出宫义诊,各官署理事如旧,不过陛下会在宫外住到十五。少帝还是小姑娘,乔装出去玩,皮起来也是很皮的。去年在酒楼里看人打架,乌瀼瀼的人群里挤出个小脑袋瓜子,差点被酒坛砸中,把严雌吓得浑身透湿,回家以后狠狠痛经三天。大姑姐自己都不着个四六,她看护陛下,林老帝师还不放心地要找人看着她。

    “这几天倒是闲不下来。”北堂岑扶着雾豹往回走,她这个姑娘大了,这几年愈发高,体格也壮实。早上看见她打了个赤膊,在院子里扛着沙袋做蹲起,身上都蒸白气儿。“娘还说呢,人闲下来,心思乱飘,对娘有什么好处?不若人忙一点,把心闲下来。”雾豹的语气很有做jiejie的风度,把北堂岑教训得不敢说话,“前些时候还听我二爹说,问问太常寺有没有当值的巫祝娘娘,要给娘打个事卦。我问什么事,二爹说不清楚什么事,就心里打鼓。娘往后要是自己觉得心情不好,有那个苗头,就赶紧找冥鸿和其她姨姨,就算帮不上什么,白天夜里轮流守着娘也是好的。谁也不让进,就闷在屋里,这叫个什么事儿?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要是真像那独眼娘们说的,娘是自己不吃不喝,郁郁寡欢地就死了,我跟冥鸿笑话娘一辈子。”

    “你这个嘴,得理不饶人是坏毛病。”北堂岑见她眼圈红红的,笑着用指节蹭她下巴,边蹭边讨嫌,说“rou乎乎,小rou脸儿。”

    “娘少跟我来这个。”雾豹皱着眉,倒是没躲“娘不和人说就算了。长史是跟着娘出生入死的姊妹,娘不跟她说,我是娘姊妹的遗孤,娘也不跟我说。我的心里是很受伤害的,往后几天都要睡不安稳,担心娘的身心了。娘还是想想怎么补偿我吧。”

    “我又不知道那会儿是怎么了,现在想想,也觉得之前有些钻牛角尖儿。”

    “什么叫钻牛角尖儿?我和冥鸿担心的是娘不够重视自己。”雾豹架着她上了台阶儿,将她撂在藤椅上,说“我和冥鸿小时候,娘是怎么重视我们姊妹的,就怎么重视自己,不行吗?冥鸿只是尿个床,娘都要担心是不是左使娘去世,她心里受创,一得空就要带着我和冥鸿出去逛逛。”

    “她就是睡前老爱喝水,倒不为着别的。”北堂岑笑了一会儿,被雾豹这么絮絮叨叨地关心,倒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马上要入宫了,舍不得娘就直说。”

    “我是舍不得。”雾豹叹了口气“我这么大个人了,心里一直恋着娘。往后娘还了政,我入宫当差,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娘要是不能让我放心,我干脆跟着娘回平州,娘就掂量吧。”

    “这什么话。”北堂岑‘啧’了一声,又觉得雾豹这孩子闷声不吭的,真能干出来这样的事儿,把个锦绣前程一抛,头也不回地跟着她走,遂有些认真起来,说“我是能照顾好自己的,凭它什么人祸天灾,想把我干翻,并不是简单的事。往后我若再动一动轻生的念头,想到你气势汹汹地要往平州来教训我,也就算了。”雾豹在她跟前盘腿坐下,把身子偎过来,北堂岑很自然地搂住,低声说“何况我只是有点想我娘,没有鹞鹰说得那么唬人。”

    她眼中打翻涂抹天际的染料,干净得像某种臻美的宝石。齐寅看见北堂岑和往常一样轻轻拥揽着雾豹,感到自己悬着的心放下了。冥鸿叼着糖葫芦从东院出来,见娘抱着jiejie,于是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挤进娘怀里。斑儿笑嘻嘻的,觉得娘和她们在闹,就也凑过去,坐在躺椅的边沿,压得藤条‘吱呀’一声轻响。他并没有什么女男大防的概念,冥鸿雾豹是娘的闺女,就是他两个义妹,斑儿搂住娘的腰,感到心满意足。雾豹往下挪了些,给他让个地方。

    北堂岑就是在这样的间隙看见了齐寅。身上还是常穿的那件石竹色领袖缘的袍服,站在仪门前,身边是巧笑倩兮的梅婴。风来风往,日影在他脸上闪烁。东风马耳,世事曲折如羊肠,天地伦常,万物自然,此刻的北堂岑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伤心摧怀的。她晓得最近斑儿对锡林有些怨言,这个孩子没有明着说,但是旁敲侧击地给他表姑母告状。

    “你们大爹来了。”北堂岑抚摸斑儿的额发,觉得不能厚此薄彼,于是又挨个摸了摸雾豹和冥鸿。她目光洇游而上,沉入锡林如湖水般漾着微波的眼底,笑着招一招手。好风,微云,齐寅走到家主身边,有些说不出话。梅婴很乐于见到家主与先生和和美美的样子,端了茶来,跪坐在一旁,望着家主,脸上的依恋藏也藏不住。“你好些了吗?”北堂岑握住锡林的手,捏了捏,说“我好些了。”

    半晌,齐寅才‘嗯’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想笑,于是就笑了出来,“表姐教训我了。”他说“我真该骂。”

    “是吗?”北堂岑很久都没有关心锡林,她此时正有种劫后余生的惬意,见锡林好端端的,也就没有过问,只是用拇指蹭着他的掌根,望着檐下悬挂的薄玉马首,轻轻说“没事的,锡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