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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章 破綻

    

第二九章 破綻



    那笑容浮在他臉上,像暴雨前夕的積雨雲。

    韋正端起面前的杯盞,放在鼻端嗅了嗅,哂道:“在刑部這麼多年,辦過的案子、見過的現場無數,怎麼會連春恤膠和迷藥都分不清,你們會不會太小看本官了?”

    他擱下杯盞,將在場之人都掃了一圈,道:“說吧!你們今日設的這個局,究竟是想做什麼?”

    在場無人答他。

    韋正歎口氣,自語道:“既然都不說,那本官只能強人所難了。”

    “來人!”   他對身後侍衛喝道:“將那樂娘給我綁了!”

    “是!”兩名侍衛應聲,朝舞臺行去。

    樂娘們哪見過這樣的場面,當下驚叫,四下逃散。沈朝顏被人扯住胳膊,不待她反應,碎響猝然,琵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放肆!!!”

    一聲怒喝,驚得韋正和侍衛皆是一怔。

    韋正覺出一點異樣,區區一個樂娘,面對這樣的場面,絕不會有當下的氣勢。許是久居官場的敏銳,心中一個念頭閃過,他看向面前那個脊背挺直的女子。

    只見她面紗之下,鼻唇線曲線柔美,嘴角卻壓出一個凜利的弧度。

    “沈朝顏?”韋正怔忡,驚訝之餘,又是意料之中。

    沈朝顏倒是比他淡然,若無其事地整了整衣襟,又一腳踹開橫在面前的琵琶,才一臉慍怒地問韋正道:“怎麼?韋侍郎見了本郡主,竟然連行禮都不裝了麼?”

    艙內寂靜,無人敢答她的話。然而韋正一愣,跟著卻大笑出聲。

    “我說怎麼看著這位樂娘如此眼熟,原來是沈僕射愛女,昭平郡主。”說話間,眼神掃過妝娘和穆秋,語氣裏又多出幾分識破陰謀的得意。

    “怎麼?”他問:“郡主今日這麼得空,親自上場奏曲,不會就是想借穆少尹的東風,蹭微臣一杯酒喝吧?”

    謀劃落了空,沈朝顏心情不好,自是不想與這人多糾纏。她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敷衍道:“日子無聊,想尋個由頭捉弄捉弄韋侍郎,有錯在先,本郡主不否認,韋侍郎要怎麼處置大可明日呈書一份給宗正寺,悉聽尊便。”

    “是麼?”對面的人嘴角微挑,轉身給了侍衛一個眼神。

    須臾,船艙的門打開,一名侍衛押著另一人,從外面行了進來。

    沈朝顏愣住,看清那名被侍衛扣下的人,正是她準備讓其往大理寺報信的車夫。那侍衛扔下車夫後行至韋正跟前,將手裏一支紫色的瓷瓶也呈了上去。

    現場靜默幾息,韋正也從她的眼中看到了難見的惶然。

    他雲淡風輕地接過瓷瓶,緩聲道:“思及郡主聲名,臣也怕今日之事走漏,宗正寺要彈劾郡主頑劣難馴,故而提前部署,將所有可能知道郡主去處的人都留下了。”

    沈朝顏一聽,到底是變了臉色。她抬頭直視韋正,神色凜然地質問:“韋侍郎想做什麼?”

    “自然是好生款待呀!”韋正笑得人畜無害,細細端詳著手裏的瓷瓶道:“紫斑瓷,均州官窯所產,歷來便為皇室御用。就算是賞賜臣子,那也該是供奉在府院正堂,可如今這麼堂而皇之地上了本官的畫舫,還是同一群歌姬花娘一道……”

    他“嘖”了一聲,笑著問沈朝顏道:“這要是被謝寺卿知道了,微臣頭上這頂烏紗帽,郡主說還保不保得住?”

    他行到沈朝顏旁邊站定,他又溫聲細語地補充,“不過,微臣惶惑,想著上月才辦過的一件案子。”

    “那案子是說一個女子,為了替其夫謀求偏財,便請了妓子花娘,在某個偏僻別院,想設計構陷她男人的主顧。原本說好只要讓東家喝下迷藥,兩人把一些髒物往別院裏一藏,再掐準時間報官來個人贓俱獲。可誰知,那東家南來北往,到底不是個吃素的。他識破了女子陰謀之後,心頭火起,大怒之下,先灌了那婦人迷藥,而後再尋了個瘋癲漢子,喂了點助興的東西。你猜後來怎樣?”

    他笑得邪肆,卻做出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繼續道:“等她男人帶著官府過來,看見的就是那瘋漢發了狂似得糟蹋他女人。這下賠了夫人又折兵,男人嫌棄女人失了貞潔,一次爭吵之中,竟將那婦人給活活打死了。”

    “哎……”韋正裝模作樣地歎氣,問沈朝顏道:“不知郡主覺得,今日灃河之上,會不會也出現一樁類似的案子?例如……昭平郡主結黨營私賄賂穆少尹,卻被穆少尹酒醉輕薄,郡主不堪其辱,打翻燭火燒了畫舫,要跟穆少尹同歸於盡?”

    “你敢!”

    沈朝顏打斷韋正的話,氣勢凜然,但廣袖之下握緊的拳頭,卻出了一層微微的薄汗。

    若是在看見車夫之前,她還抱著韋正顧及她的身份不敢亂來的想法,如今,這樣的僥倖便隨著韋正方才威脅,一字一句地破碎了。以如今沈家的窘境和王黨的勢力,韋正確實是敢的。甚至於對朝堂而言,穆秋似乎都能比沈朝顏更讓他忌憚。

    可事已至此,韋正吃過沈朝顏的虧,知道今日之事,她絕不會善罷甘休。再加上她若能說動穆秋一起來算計他,那穆秋於韋正而言,也是個可殺不可留的人。與其往後多生枝節、你死我活,不如當下就借此機會了結兩人。總歸此次會面無人知曉,待下一處碼頭靠岸,韋正把知情人和著畫舫一燒,倒是乾淨俐落。

    而韋正也果如沈朝顏所想,下令將妝娘和車夫都灌下迷藥。畫舫本就是尋歡作樂之所,助興要用的春恤膠早已備好。

    穆秋被兩個侍衛摁住灌了春恤酒,沈朝顏則被捆住雙手綁在了正艙後面的寢房。

    遠處傳來艙門落鎖的聲音,沈朝顏聽見韋正笑著對侍衛吩咐,“下個碼頭先下船清場,務必確保凡見過本官在船上的人,一個不留。”

    *

    “大人。”

    訟棘堂外,裴真手扶佩劍疾步而來。

    謝景熙放下手裏的案卷,看見裴真憤懣的臉。

    “怎麼?”他握拳抵了抵酸脹的眉心,疲憊道:“她又怎麼了?”

    被說中心事的裴真一怔,不過自家大人向來料事如神,裴真也不意外,點頭道:“卑職發現郡主喬裝之後,乘了輛馬車,從春明門出城,往灃河去了。”

    “灃河?”謝景熙不解。

    “嗯!”裴真點頭,又道:“卑職看她上了艘畫舫,韋正也去了。”

    “畫舫?”謝景熙隱約覺得不對,追問:“只有她和韋正?”

    “不是,”裴真道:“還有上次平康坊那個誰?……那個花魁娘子,好像叫妝娘來的。哦!”

    裴真一頓,補充道:“郡主是裝扮成百花坊的樂娘上船的,除此之外,卑職看見京兆府的穆少尹也去了。”

    話至此,謝景熙臉上的表情rou眼可見地變了。

    他幾乎當即起身就往外走,還同裴真確認到,“你回程的路上,可有發現她派人向大理寺遞來消息?”

    裴真被問得懵住,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心臟仿佛化作一塊巨大的冰石,沉甸甸地砸下來,謝景熙覺得自己連呼吸都滯了一息。

    如果她所指審問韋正的機會就是這個,她又怎麼可能不向大理寺遞話。

    除非……她不能。

    心頭悚然,不待裴真再說,謝景熙已經撩袍沖入夜色。

    *

    畫舫上,沈朝顏被兩個侍衛扔進了船艙。

    雖然不是獨自前往,但船上除了幾個手無寸鐵的樂娘和車夫,剩下都是韋正的人。他命人將她們都關進了畫舫裏用於儲物的內艙,此刻的廂房裏,只有被鎖在榻上的沈朝顏。

    周圍除了一床被衾,什麼都沒有,她賭氣地踹一腳幔帳。“哐啷”兩聲,卻不是床帳的響動。

    沈朝顏側頭,看見已然有些昏沉的穆秋,被兩個侍衛架著,從外面推了進來。沈朝顏抓住機會,想嘗試有沒有策反兩人的可能。然而一個“喂”字才剛出口,那兩人便匆忙合上了前面的門。

    空蕩的寢屋裏傳來落鎖的悶響,沈朝顏一顆心也隨之跌落穀底。過於緊繃的情緒,讓一切感官都被放大,沈朝顏聽著帳外那個沉重而急促的呼吸,知道穆秋被喂下的藥已經發作了。

    若要論人品,穆秋自是朝堂上難得一見的清流君子,知恩圖報,視名聲忠義大於一切。之前王瑀要拉攏他,也不是沒動過往他床上送美人的念頭,只是這人當真坐懷不亂,讓王黨沒有任何把柄可抓。

    如果只是孤男寡女的相處,沈朝顏自是不必擔心。

    可壞就壞在那壺被韋正灌下去的酒。

    沈朝顏雖貴為郡主,可是從小跟著霍起坊間市集的“鬼混”,對這些醃臢事也略有耳聞。所以如今,她只能期待霍起教給她的開鎖技能還沒有生疏……

    如是思忖,雙手快速拔下一根發簪,對著腕子上的鎖眼搗鼓起來。時間一幀一幀流過,帳外那個清朗的身影,逐漸從端正的跪坐,變成難耐地單手扶地。

    外面是嘈雜的腳步,然而呼吸聲卻並不被淹沒。

    沈朝顏不敢說話,甚至刻意放輕了呼吸,全神貫注都在手上的鎖。

    “喀嚓!”

    一聲輕響,鎖鏈果然開了。

    沈朝顏有驚無險地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往自己懷裏一摸——好險……

    幸好她一向有備無患,行前害怕會出岔子,便提前準備了點解藥和醒酒藥。剛才韋正大意,沒有搜她的身,故而東西還在。

    沈朝顏摸出懷裏的解藥,扶起地上的韋正二話不說,直接往他嘴裏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穆秋神智不清地咳出幾聲,而後抬頭看向了沈朝顏。

    “穆少尹?”沈朝顏探身過去,想拍拍他的背。

    然而下一刻,一只大掌扣上來,擒住了她的腕子。

    她心下一驚,不及掙脫,便覺視野被擋去大半。衣袂拂動間,後背撞上地板,沈朝顏眼前一黑,身體已經覆上另一具軀體。

    思緒凝滯了片刻,想是春恤膠的藥效過於猛烈,而解藥又還未起效,穆秋現在仍是昏蒙的狀態。

    “穆少尹!”沈朝顏努力叫他的名字,試圖幫他找回一點清明。

    然而短暫的怔忡之後,穆秋再次撲了上來。

    驚懼間,她想起方才韋正用來捆她的鎖鏈,可是她此刻被穆秋牢牢桎梏,伸直了手指都夠不到地上的鎖鏈。而那個平日裏溫文爾雅的君子鬢髮淩亂,額角青筋暴起,像只失了理智的獸,當下只不管不顧地撕扯著她的衣裳。

    “你、你放開!!!”

    意識歸位,沈朝顏猛地一腳,將穆秋踹翻下去。

    可力氣上,她本就不是男人的對手,何況還是個灌藥後神志不清的男人。

    腳踝被一把捉住,接著便是身體的失重。她像一塊被扔進風裏的毯子,被人輕巧地拽至身前。雙臂被扯直,發出“喀”的一聲,仿佛但凡再重一點,她的兩只胳膊就會飛出去。

    向來處變不驚的沈朝顏,當下也有些慌了。

    車夫被攔,也就是說沒人知道她如今身在何處,那便不會有人來救她。

    她全然亂了方寸,只能一遍遍叫著穆秋的名字,希望能喚回他一點點的理智。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在一聲裂帛之後化為烏有。

    腿上傳來驚涼之感,是她的襦裙被扯開了一道口子。羞憤和委屈一道襲來,沈朝顏也不知為什麼,當下再喊,出口的卻是謝景熙的名字。

    她想,若是今日她死在這兒,做鬼之後,一定要把韋正和謝景熙都殺了。

    至於為什麼要殺謝景熙?

    她也不明白,就是覺得此時此刻,若是還有誰能來救她。

    也只能是謝景熙了。

    “嘭”的一聲,寢屋的門被人踹開。

    因為力氣過大,罡風席捲,帶著床上的幔帳都晃了晃。沈朝顏這才驚覺,艙外不知何時竟然兵戈喧雜響做一片。

    紫色衣角劃過視野,下一刻,眼前混亂的畫面就定格在一雙凝肅的深眸。

    是謝景熙。

    他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