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华灯(2)
第七卷:华灯(2)
老房子里,年逾八十的奶奶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温度。 老年人基础病多,她本来就身体不好,又多年独居。夜里脑溢血突发,孤零零死在了家里。她的面庞如此狰狞,李冬青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和蔼。 灵堂至少要摆七日,老李家是个大家族,李宪年是家里的小儿子,网上还有两个哥哥三个jiejie。家里亲戚多,帮衬也多。 衰败的乡野弥漫了哭声,人人都在说奶奶多么宽厚仁慈,李冬青却只记得她无数句“赔钱货”。这几日处理杨耀的事情已是精疲力竭,哪里还有力气守夜?她象征性待了一会儿,找到李裕松,说是先回去休息。 大姑听见这话,眼睛直接横了过来。 “李冬青,你干嘛去?”李冬青不搭理她,她就追上来抓住她手臂,“我跟你说话呢,你装什么聋子?” “别拉我。” “拉你怎么了?现在你奶奶还办丧呢,你要去哪儿?你说说,你要去哪儿?” “学校有事。” 李冬青不耐烦,随口胡诌,不说还好,一说大姑更抓到把柄。 “哦!就你金贵,就你忙!淑羽升高三都知道过来守着,你算什么?高材生了不起啊!白眼狼!” “怎么?我要走你还能拦住我?” “我凭什么不能拦你?我是你的大姑!” “是大姑又怎么样?躺在里头那个是你妈,又不是我妈!” 两人越吵越大声,堂内烧纸的李宪年匆忙赶过来,将她们拉开。李冬青不想与他们纠缠,转身要走,李宪年也拽住她。 “李冬青,没有这样做人的。这是你亲奶奶!” “笑死人了,什么亲奶奶?她把我当过亲孙女吗?”她瞪圆了双眼,直接甩开他的手,一点面子都没给。 李宪年比谁都清楚,这个女儿与他那前妻一样冥顽不灵,他好心给台阶,她也绝不会接受,怒火涨红了脸,他干脆捋起了袖子。 “李冬青你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别逼老子动手!” “动手?好啊!李宪年,你有本事就动手!你看我会不会怕你!” 大眼瞪小眼,剑拔弩张。 李宪年是大学副教授,好面子。李冬青吃准他爱好面子,却忘了父亲权威才是他此刻最想维护的面子。李宪年不再假意温和,鼓红耳朵,一反常态就挥下来。 “啪”的一声,没瞄准,指尖匆匆刮过李冬青的耳垂,所有人都看过来。见李冬青仍不知悔改,他重整旗鼓,手才举起,就被李裕松拉住。 “爸!你不能打她!” “你让开!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打!” “爸!我不让!你不能打她!你今天在这打死我,你也不能打她!” 他义正词严,将哑火的硝烟重新点燃。 在场都是亲友,刚刚是女儿大逆不道,现在儿子也来掺和一脚。李宪年面子挂不住,四下瞥过,当场就cao起一根细长的扫帚,一声闷响,打在李裕松的后背上。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李宪年发了疯似的挥舞棍棒,李裕松把李冬青护在怀里,他早就默默发过誓,再不会让jiejie受伤。 李宪年看他如此倔强,那扫帚棍挥得更加使劲。等不到众人将他们拉开,这个疏于锻炼的中年男人就失了力气。 徐燕她心疼儿子,在一旁疯狂地掉眼泪,李宪年呼着大气。 “哭什么哭!现在不打清醒,以后老子怕是死了都没人管!” “李宪年!你最好直接打死我,丧事也一起办了,你老娘跟我的份子钱你一块儿吃了,省得再张罗!” 李冬青从李裕松怀抱里挣脱出来,红着眼,口不择言。李宪年急得说不出话,她皮笑rou不笑,给他整理了衣领,拖着李裕松便离开。 身后的李宪年被亲戚们拦住:“你跟她计较什么呢!别让你老娘走得不安生。”声音越来越小,后面这场丧事如何收场,她已无从得知。只是可以猜到,名声必然是比之前更臭了。 回了家,李冬青迅速找到药箱,撩开衣服,看见李裕松背后几道红斑。李宪年到底是心疼他儿子,没下死手。沉沉气,李冬青难得露出温柔:“忍着点,给你上药。” 李裕松一声不吭,她问李裕松,后不后悔帮我挡了棍棒?李裕松摇头。她又问,你等下是跟我走,还是继续回去守灵?李裕松又沉默。 这些年,她对于李裕松的情感很复杂。这个弟弟的出现,使她不再是李宪年唯一的孩子,也抢走了这个家族所有的注意力。她不喜欢他,却也只有他,在她腹背受敌时挺身而出。 李冬青明白他的苦处。今天这一通已然让他与李宪年生了隔阂,家庭不是只有一对关系,他愿意保护她,不等于愿意因此舍弃这个家。他们俩终归是不一样的,他若是也像她一去不还,那依照那群不讲理的亲戚来看,徐燕是不是也要落到口诛笔伐的地步呢? 这里头最难做人的,终归还是他。曾经只会追在屁股后面喊“jiejie!有人欺负我!”的小屁孩长成大高个,敢于对抗父亲的威权来保护她,李冬青感念他的好,不想令他为难。 她越是体贴,李裕松越是愧疚。 童年时徐燕和李宪年总不在家,李冬青常常给他唱起一首童谣,他依稀记得两句歌词——“小小的树儿快长大,树上的果儿要开花……” 好几个断电的雷雨夜,李冬青都唱着这样的歌儿哄他睡觉。咿咿呀呀的腔调不够婉转,却令他安心。一首歌从蹒跚学步唱到他们都长大,唱词里的树没有指代,可他希冀这树是一棵常绿的冬青树。 他盼着这树开花结果,盼着这世上最好的jiejie得到她该有的一切。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她,可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李冬青看出他的苦涩,宽慰他:“不用多想,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愿意跟我站在同一边。”哪怕只有很短暂的一瞬。 才处理完杨耀的烂摊子,又和李宪年起了争执。她身心俱疲,轻飘飘回了房间,晚饭又没有吃。李裕松想起她下颌的红印,心里不是滋味。挣扎一会儿,他掏出手机,首字母里滑到“L”。 【老板,你是不是在湖城?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凌晨1点,林敢才回到酒店。 梁训在楚地有个熟人藏窖,说是要送瓶好酒。楚苏相近,他刚到陵城探望完了外婆,便被打发过来做配送员。本来是不打算答应的,林维德得知他回来便又是长篇大论,念得他头疼,干脆借公差逃走。 打工仔就是这样,予取予求。 窗外淅淅沥沥飘雨,模糊了视线。湖城的夏天很神奇,高温炙烤与大雨滂沱交错,没有中间地带。如此地的人一样,轰轰烈烈。林敢站在窗台,又抽了根烟。 雨声催眠,他一觉睡到中午,然后如约到机场制造了偶遇。 候机厅里,李冬青戴着口罩,眼圈青黑,形容憔悴。她不想让外婆觉察出什么,便伪装成重感冒。谁知道烦心事压一堆,吹一夜的风雨,当真感冒了。 有人小步过来,递了包纸巾:“别憋着,擤了吧。” “谢——”她抬眼去看,愣住,“你怎么在这儿?” 又是这句,重逢几次都是这句话,林敢也没好气:“你能不能友好一点,换一句招呼?” 他落座她身边,李冬青揭开口罩呼吸,他才注意到她下颌斜斜的两道指甲印。不深不浅,被她飘散的碎发挡住。林敢刻意不去挖她的苦。 好面子的爹遇上犟脾气的娃就没有硝烟散尽的时候,他都明白。机场的女生播报缓缓响起,两人并肩往前走。这个时节多的是大学生错峰请假,林敢将她围在内侧。 “你多少?” “34B——” “我34A,你坐吧,靠窗好睡觉。” 李冬青这回没拒绝,太累了,累得不想跟他你来我往掰扯那么明白了。她盯着窗外云,缓缓入眠。林敢正看着电影,肩上一沉。不知名的洗发水味涌入鼻腔,还有温温的气息,他心脏猛地一顿,轻声叫住空姐。 “您好,麻烦给我一条毯子。” 落地前,李冬青被饿醒,发现自己是靠在林敢肩上。她这一觉睡得清明,精神终于补足。看看身上这条毯子,才顾得上追想他怎么在这里?怎么这么巧就排在一起?都是巧合?等下要拼车一起进城? 林敢也忽然醒过来,揉揉肩没好气:“李冬青,你头真沉!”听见她肚子咕咕叫,又拿来一块餐包,“给你留的,垫垫。” 飞机餐不好吃,李冬青向来不喜欢。不过嘴里有吃的,就不用说话。她埋着头像只小松鼠,啄了一啄,眼珠溜溜转,精气神像是养回来些。 林敢觉得好笑,瞅着那尖锐的腕骨又皱了眉。 李裕松托他在飞行中照看李冬青,又不说理由。他大可以直接拒了,可想到临行前外婆说在外头要与人为善,他敲下一个“好”字,就当积德行善了。 吃完了,也落地了,两人迅速作别。十月底的首都已经褪去了热气,丁蕙如在机场等着,看见她戴口罩,笑得合不拢嘴:“哦哟哟,我们湖城也出女明星啦!” “又笑我。” 李冬青情绪并不高,因为天热因为感冒,也因为回家的连连闹剧余韵未散。近一周不吃不喝不睡觉,她感到分外疲惫,刚上车又迷迷糊糊地就喊头疼,好困。丁蕙如想,该不会是一巴掌打成脑震荡了吧?但是那条小鲤鱼说,李宪年没得手啊!她不得其解,干脆把她带回家睡觉。 李冬青的飞机下午三点就落地,然而当她醒过来,却已是晚上十一点。推开房门,丁蕙如正坐在沙发边看书,见她醒来,放下书册,向厨房而去:“饿了吗?我点了外卖,要不要给你热热?” 微波炉“叮”地响起,李冬青吃了两颗饺子。她胃口本就一般,夜里更怕吃多胀气,丁蕙如没有勉强,给她准备了睡衣,洗完澡便拉着一块儿看了个宠物综艺,直到她再起困意。 丁蕙如要研究明清家具,李冬青自己先回了房间休息,她好久不曾这样一整天都花费在无用的事情上。高层公寓的窗帘未拉,蓝夜的光投到床侧的丝绒地毯上,静默的手机忽然亮起。她点开,两条消息不约而同地送来。 【小鲤鱼:这边没事。晚安。】 【陈祐:Eden!《战争与和平》要重映!我们一起去电影节吧!】 李冬青微微一笑,向李裕松报晚安,也故作调皮地回复陈祐:【你抢到票再说!】 小家伙飞快发来拨通电话,告诉她已经抢到票了。 “Eden,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你不许赖账!” 糯声威胁很奏效,李冬青松了口。不良生活带来的副作用集中袭来,夜里她紧着嗓子吐了两趟,生怕给丁蕙如听见。喝了杯水,倚在窗边,眼睛还红,看见书房里透出来暖黄的光,李冬青笑了。 身体还有些难受,可她心里,没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