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逃亡
乌戈熟悉北阙山地形,一面暗中整兵,一面全力捉拿逃亡的大启和亲公主。朱璃芷直赴北阙山的路线已被暴露,从戍罗城到北阙山统共也就三四处水源,想要捉住她,并不困难。幸而沐怀卿放不下朱璃芷路上安危。此事虽是由蓝佑霖在办,但他从心底并不信任蓝佑霖。他怕她受伤,怕她出意外,也怕蓝佑霖带着她从此消失在茫茫戈壁草原。于是趁着乌戈退守石溪谷时,沐怀卿带领数千轻骑向北深入。他贸然离军,实属不妥,刘守愚虽是北伐主帅,但真正掌控这场战争的,是身为监军的他。可自从入了北阙山,他便难以安寐。越到约定接应的时间,他越是心神不宁。从未有过如此的不安甚至是害怕的感觉,哪怕他将一切已经筹谋再筹谋,布置再布置。却仍旧怕自己百密一疏。纵观他此生布局无数,却并非毫无疏漏。曾经他低估了她的聪慧,被她目睹了他最为不堪的一面。以致后来桩桩件件都失了控,他下手也越发狠毒。在北阙山里日日夜夜的极度不安下,他提前出发离开驻地,却刚出北阙山就遇到了那一骑求援的单骑。那人已身负重伤,留下了德安公主最后的位置,便断了气。知她孤立无援于树林中,那一刻他仿佛被死死掐住咽喉,是立刻带人策马狂奔。可当他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她大腹便便,虚弱不堪地被乌戈人横刀颈下。他竟不知她怀孕了。而她的怀有身孕也成了他再一次的百密一疏。戈壁滩上漫天尘土。三十余骑铁马护送着一辆马车一路向北阙山狂奔。后方已隐约可见追兵马蹄下的尘土飞扬。沐怀卿已将车前两匹好马打到极致,可马车依然不若骑兵迅速,两方人马的距离在渐渐拉近。这时,后方开始出现箭矢。射倒了两匹单骑,更有流箭射中了马车车厢。朱璃芷斜倚在马车里,抱着肚子,满脸冷汗。此时她腹部虽不若先前那般阵阵绞痛,但极度紧张下,她腹中胎儿不断翻身踢动,她亦感到异常地紧绷和不适。外间尘土不断从剧烈晃动的车帘涌入车厢内。可她已是虚弱得连咳嗽也咳不出来。只能透过晃动的车帘,看着那人背影,他身后褐衣已浸出大片暗色,却撼动不了那铁般的背脊丝毫。朱璃芷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尽管情况危急,但这一刻对她来说,似乎已然可以放下心。若逃不过,那便是逃不过。到了这一刻,到了他的身边,她已经尽力了。看着车外打马的背影,朱璃芷缓缓闭上眼,半厥了过去。漫天尘土中,北阙山已近在眼前,追兵及近,三十余骑中由汪衍带领一队折返阻拦。沐怀卿带着剩下半数人马直入北阙山。只要进了山中,铁蹄无处下脚,一切就有生机。然而众人刚入北阙山,就遇上了绕行而来的部分追兵。北阙山下一场激战,厂卫大量折损,乌戈士兵伤亡数百。沐怀卿已是杀红了眼,手中蟒鞭不知被鲜血浸透了多少次。险象环生之下,击退了这一波追兵,沐怀卿带着剩下三人,抱着朱璃芷疾步隐入山林。从北阙山中向东行走,三日内应可遇见他最初带出的阉军。那日收到求援后,他便命三千阉军原地驻守半数,剩下半数一路沿途阻拦乌戈追兵,而他则带上精锐直奔树林。现下已进入北阙山,山林地势复杂,幸而山中有溪谷,林中草木茂盛,虽不利于行路,但却利于隐蔽。剩下几人一路向东急奔。沐怀卿一直抱着朱璃芷,不假手于人。一路不停疾行,片刻休息时,沐怀卿便将内力源源不断地灌入朱璃芷的身体。有他的内力做支撑,每当朱璃芷感到难捱时,总能渐渐缓解。很快天色暗下,山中已不适宜赶路。众人寻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厂卫寻来了野果清水,朱璃芷喝了些用树叶裹来的溪水,勉强吃了几口酸涩的野果,便虚弱地闭上眼。“芷儿,再吃些吧。”沐怀卿揽着朱璃芷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他拿着她只吃了三五口的果子,敛着眉,不断轻哄。朱璃芷没有出声,沐怀卿低低一叹,又劝,“就算为孩子,再吃点吧,后面几日还不知可有吃食,不吃东西你和孩子怎么受得了?”这话让朱璃芷微微皱眉,片刻她睁开眼,又咬了一口送到嘴边的果子。勉强嚼碎吞下后,她侧过脸,“吃不下了。”不是她任性赌气,而是她的确毫无胃口,随着肚子越来越大,一顿饭食她往往吃上几口就会觉得心口顶得慌。沐怀卿知她不好受,叹了口气也不再劝。将她吃剩的果子几口吃完,便揽着朱璃芷让她靠在他怀里歇息。一时间山洞里异样安静,一旁的两个厂卫顿了顿又继续做手上的事情。昏暗中,沐怀卿的目光落在怀里娇儿的肚腹上,缠绵又刻骨。见她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沐怀卿小心地将手覆到她的肚子上。那般奇异的隆起,里面是他处心积虑才得来的延续。可这一刻他宁愿没有这个孩子,否则她也不会数次身临险境。沐怀卿闭上眼,吻了吻朱璃芷的额心,手护在她的肚子上,小心翼翼地轻抚。可忽然,他掌下一动,是那小家伙一脚踢上他的手。沐怀卿一愣,旋即就见朱璃芷皱着眉低哼出声。“怎么了?可是疼了?”他立刻紧张道,却见朱璃芷睁开眼,摇了摇头。这时,那踢了他一脚的小家伙开始翻身,隔着数层衣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生命在她的肚腹中活着。沐怀卿闭上眼,抱紧怀里的女子,嘴角有些发颤。“芷儿受苦了。”第一百四十八章生死那般爱怜异常的低低絮语,让同在山洞里的两名厂卫不时怔愣。但随即他二人便眼观鼻鼻观心做各自手上的事情。他们是最早进入西厂跟在沐怀卿身边的人,都知督主的手段何其厉害。他们见过督主严刑逼供,蒸煮拷问,或是罗织罪名,笑意杀人,却还从未见过督主这般低声下气地哄着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还是已经出使和亲的德安公主。只是这场亲事还未成礼,战争便再度爆发。那日督主接到消息后,连夜策马狂奔,救下了险些命丧乌戈刀下的德安公主。可没想到的,德安公主竟已怀胎数月。督主那般以命相护,甚至不惜损耗内力保下德安公主母子。两名厂卫不敢细想,哪怕他们初入西厂时便改了姓,认了沐怀卿为师父,但此刻对督主将德安公主抱在怀里,那般怜声轻哄,亦感到惊愕又惊悚。因为,那不是奴才哄主子,而是男人哄女人。“督主,东西备好了。”这时,一名厂卫出声。沐怀卿顿了顿,将朱璃芷靠在身后的石壁上,“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朱璃芷闭目不语,然在沐怀卿起身后,她缓缓睁开了眼。她看着他走到不远处的厂卫面前,宽了衣袍,露出一半肩背。而他身后厂卫不知拿了什么,开始在他后背侍弄。她只能看见沐怀卿半低着头,平日里一丝不苟拢入尖帽中的长发,散落了几缕在额前。而那散落的长发中,似有一抹灰白。此时山洞外一名厂卫盯梢,而山洞内,一人燃起火折,另一人则手染鲜血在沐怀卿后背穿针过线。山洞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朱璃芷默默看着,不久后她面色苍白地闭上了眼。时间似乎过了许久,终于,她听见一个厂卫的声音,“督主,可以了。”那人略是停顿,又刻意压着嗓音道:“督主,伤处裂骨,创口极大,您不能再过度使用内力……”然那厂卫话还没有说完,沐怀卿就抬手让他禁声。靠在不远处的朱璃芷微微一颤,睁开了眼,下一瞬与他四目相接。可再下一刻,沐怀卿便侧开了脸,仿若未见般,只拉起衣衫,整理好襟口。穿好衣裳后,他起身回到了她的身边。此时她已闭上眼,似是睡着。他小心地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心,“无事的,只是小伤。”朱璃芷没有出声,只微微挪了挪身子,靠在了一旁的石壁上。很快山洞里一片安静,闭眼假寐的朱璃芷本以为自己应是难以入睡。可没过多久,沐怀卿扶着她后背的手传来一股股温热之力,很快她便在难得的安适中昏睡了过去。哪想这一睡着,混乱的梦境陡现——她于茫茫北阙荒山中,孤立无援。蓝佑霖去而未返,素兰扶着她一路急奔。脚下枯草乱石,远山近处皆是荒林。只要进了北阙山、进了北阙山她和孩子就安全了。可当她伸手往肚腹一摸,那里一片平坦,哪里有什么孩子?孩子呢?朱璃芷大惊,当下腹中一痛,她猛然睁开眼。入目是昏暗的山林,她有一瞬茫然,但下一刻她腹部绞紧,传来一阵坠痛。她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而抱着她一路疾行的男人亦察觉到了异样。“可是疼了?”沐怀卿低促的声音响起,他看着她拧紧眉头抱着肚子,瘦弱的身子在他臂弯中不断发抖。朱璃芷摇了摇头,不停放缓呼吸,试图缓解疼痛。可腹下坠痛不仅没有消减,反而随着孩子的不断翻身,越发加剧。那一波又一波的坠痛让朱璃芷冷汗涔涔,她难受地将脸侧进他的怀里,似是在寻找依靠。“芷儿忍忍,我马上寻个地方。”沐怀卿颤声道,当即举目四望。此时晨曦方露,天将大亮,并不适宜停下。不久前在林中盯梢的厂卫负伤来报,乌戈追兵已经靠近,于是天还未亮时,沐怀卿下令向东疾行。然而山路颠簸,还未行一个时辰朱璃芷便腹痛醒来。他看得出她在不断忍耐,可怀胎之事岂是忍忍则过?当即沐怀卿不再犹豫,行至一处矮坡时,他绕至坡下停了脚。让两名厂卫去附近盯梢,第三人护法在侧,接着他静息盘坐,将内力源源不断送进她的体内。一旁护法的厂卫见状,渐渐面露焦色。待沐怀卿收势,那厂卫立刻道:“督主,您不可再……”可沐怀卿仿若未闻,只抱起半昏过去的朱璃芷,冷静道:“走。”接下来疾行大半日,所幸未再出现追兵。期间歇过两次,沐怀卿皆不断为朱璃芷灌输内力。习武之人,内力乃真元所聚。并非损而不生,但亦不是耗而不尽。气海空虚后,若强行运力,只会遭到反噬,暗出内伤。那厂卫见沐怀卿日夜疾行,又强行耗力,发都已灰白几许。期间厂卫们搭手过几次带着朱璃芷行路,但都因内力不济,行速渐缓,是而沐怀卿只稍作调息,便会再将她抱回。然而,尽管他一行已是用上全力在赶路,仍旧在当天夜里再次遇上了从南面围来的追兵。断崖前一场恶战,随行的最后三名厂卫皆亡于厮杀之中。朱璃芷捂着疼痛的肚腹,靠在一处相对隐蔽的大树后。她听着不远处杀声震天,勉力支撑着,目光却依旧开始涣散。夜色含血,生死一线。尽管一路上有沐怀卿不断渡力,但那并非灵丹妙药,她已然力竭。腹中孩子似也随她一同虚弱,已有许久都不曾翻动。她抱着肚子,看向无星亦无月的夜空。这一刻,时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前尘往事都成转瞬流光,一幕一影皆在眼前。过往何年,她娇养深宫,情窦初开,只盼他一个回眸。又至何岁,中秋夜宴,她不顾一切向他表白。光阴如电,她与他痴痴缠缠,躲在无人的敛光阁里,她有诉不尽的蜜语爱意,他有宠溺不完的深情。岁月如露,良辰美景亦如露,终至一日,她与他在和安门前彻底决裂。上清宫前,洪春古树下,她与他相逢不识。谁执一念成局,谁被遗落在寒风里。那些可以长到天长地久的誓言,最终都成妄言。她这一生啊,生而荣宠,却盲于情爱。可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她依然像只倦鸟,只想回到那曾经伤她的怀抱。往昔流年如画景,如今万事皆成灰。多少留不住的过往,多少被辜负的深情。多少身不由己,多少爱恨难离。到这一刻,都成她眼中最后的画面。天光暗去,烟云散尽。朱璃芷靠在树下,缓缓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