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零章:鏡花水月
第二七零章:鏡花水月
夜已深,趙家別業各處院落都吹了燈,園裡上夜的媳婦婆子往各自照管的地界巡察過,紛紛回到守夜的屋裡休息。 其中一些人回到園子南角的花廳,就有婆子招呼大家:“來個牌局。” 一個媳婦遲疑:“管事娘子過來查看,瞧見我們鬥牌,不會責怪嗎?” 婆子笑道:“你新來的不知道,鬥牌提神沒什麼,小心火燭,按時巡地,不誤差事就行了。” “你們不怕小偷盜賊摸進來,我們顧著玩牌沒聽見動靜?” 大伙兒笑了:“他們敢?園外院裡養了好些狗,沒一隻吃素的,誰犯在牠們手上,有命進來,沒命出去。” “這是真的,前幾年一個毛賊不知死活闖來,小廝放狗追,狗撲倒人就咬,人當場就沒了。” “外院那些看家護院仗著有那班狗在,可放心了,上夜也和我們一般鬥牌擲骰。” 那些媳婦婆子遂玩起牌來,全然不覺屋外附近有一抹身影躡手躡腳由暗處走過。 這夜月光雖亮,背光處仍舊漆黑,原婉然步步留意,格外仔細看路。 她按照木拉留下的地圖一處一處找地方躲藏,避開巡園的下人,終於來到某處疊石石景。她在疊石前蹲下,往縫隙掏摸,掏出一道繩梯。 這時她背上有東西掙了掙。 她連忙扭頭輕語:“嗷嗚乖。”背上的嗷嗚立時安靜。 這夜出逃,她為免嗷嗚行動不提防,踩踏枝葉或撞上草叢驚動人,她鉸了床單充當帶子,將牠背對背綁在身上揹著走。 “嗷嗚,我們先休息一會兒,”原婉然輕輕解下嗷嗚,“別跑,別出聲。” 嗷嗚果然乖乖不跑不跳,就在地上靜靜伸個懶腰。 “你辛苦了,”原婉然摸摸牠的腦袋瓜子,“再忍忍,等離開趙家就讓你自個兒下地走。” 嗷嗚毛色灰黑,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只是烏圓眼睛汪汪映著月光,向人放出依戀的暖光。 原婉然一陣心軟,將臉湊向牠貼蹭:“以後你不比在趙家這般享福,不過我們夫妻會努力掙錢讓你吃好的。” 她抱著嗷嗚在樹下歇腳,月光如水銀瀉地,可惜驅不走夜裡一切幽暗。 原婉然只管盯著月光落處,不看暗處,心頭依然揪緊,一下覺得暗處有視線緊盯自己,一下生怕哪個黑漆漆角落冷不丁冒出青面獠牙的鬼怪。 她不願多想嚇唬自己,便思想其他事消磨辰光,驀然記起這日早前趙玦到流霞榭探視她。 趙玦道:“木拉姑娘走後,你成日在房裡獨坐,也不和人說話。” “我喜歡這樣。”當時她這般答言。 趙玦道:“你從前不是清冷性子。” 她疑惑瞥向趙玦,然則他以為自己從前什麼樣? 趙玦話聲微低:“你在繡坊,和其他繡娘說也有,笑也有。” 原婉然想了想,記不起她和繡娘們說笑時節,見過趙玦在周遭出現。 她也無意探究這等沒要緊的事,遂道:“從前是從前,如今是如今。” 她和丫鬟若生出交情,將來逃離趙家連累人家,她不得加倍愧疚? 趙玦靜了靜,道:“你來到趙家前後一路磕磕碰碰,並不如意,不怪你難以自安。我會設法將趙家變成你喜歡的樣子,你也別多思多慮,在此放心安身。” 原婉然乍聞此話,曉得該順著趙玦心意應承,卻無法立刻違心地虛與蛇委。 等下一刻她打算說些場面話,趙玦已自起身告辭…… 現時原婉然躲在草叢間摟著嗷嗚,忽然意識趙玦該不是察覺她要逃跑,上門挽留? 轉念她不以為然。 她逃跑至今尚稱順利,可知園裡上夜還是平日規模,並不曾更加嚴緊。 這要是趙玦猜中她要逃跑,便不當面拆穿,也要嚴防死守吧? 又過一陣子,原婉然觀看月亮運行方位,估算時辰差不多了,由懷中掏出一塊羅紗覆上嗷嗚頭臉,再將牠綁回背上,繼續前行。 一人一狗在園裡彎彎繞繞,東躲西藏,終於走到一角園牆前。她數了數樹木,尋到其中一棵往樹幹低處摸去,摸著一條刀痕——這是木拉留下的表記,指引她爬這棵樹翻牆。 原婉然回頭輕聲道:“嗷嗚,我要爬樹了,你臉上罩了羅紗,不怕枝葉掃來劃傷。——記住,別亂動,別叫。” 她對嗷嗚下了指令,便爬上樹去。 月光再亮到底不比大白日視物清晰,她又將嗷嗚揹在身上,攀爬比平常費力耗時。 她行前反覆思量,自知帶上嗷嗚出逃不如獨行便利,到底放不下牠。 她逃了,趙玦勃然大怒,定要發落相干下人,保不齊遷怒到嗷嗚頭上。 下人還有其他僕役兔死狐悲,或代為求饒,或私下扶助,嗷嗚能找誰替牠出聲? 也虧這時嗷嗚不算太重,以她的體力揹它走長路及爬高不算太吃力,只要嗷嗚能遵守指令,不鬧不叫,應該無礙。 帶上嗷嗚逃跑她其實還有些心虛,彷彿順手牽羊,只能寬慰自己趙玦害她們全家吃苦受難,順走他一隻狗不算過份。 原婉然在樹上小心摸索,好容易由樹上跨至牆頭,再取出繩梯掛在牆上,小心翼翼踩爬下地。 她受趙玦禁錮日久,走到繩梯最後一格,踩落地上剎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離開了園子,來到趙家外宅。 然而她腳下土地那樣堅實,提醒她就剩幾段路便能回家,腔子裡的一顆心雀躍鼓動,不由加快行動,只盼火速脫開趙家這個牢籠。 繩梯爪鉤鉤在牆頭彼端,她人在這端牆下難以卸開,便將繩梯捲成一捲,連梯帶鉤扔回園內。 繩梯落下,由草叢滾落地上,地上雖是泥土地面,依然不免撞出些許聲響。 附近有處房室供作下人上夜用,家丁們正據桌擲骰取樂,打發長夜。 幾隻大狗傍在桌畔伏地而眠,其中一隻耳朵驀地動了動,睜眼一骨碌坐起。牠朝原婉然所在方向微微咧嘴,教唾液濡濕的銳利犬牙映照燭火,發出冰冷微光。 牠一動,其他狗兒有的也睜了眼。 一名家丁察覺狗兒動靜,扭頭瞧來,只見大狗耳朵又動了動,而後趴回地面,下巴擱在前爪上。 那家丁搔搔頭,旁人催促:“愣著做什麼,該你了。” 那家丁道:“剛剛大壯忽然醒了坐起。” 那人歪身隨便瞧了一眼,道:“大壯在地上睡呢。” “牠剛剛真醒了,該不會宅裡鬧賊?” “真有賊牠早叫了。” “……是嗎?” “大壯你還信不過?——你究竟玩不玩,都等你呢。” “玩玩玩,教你輸光老婆本。” 原婉然將狗哨拿在嘴邉,側耳傾聽,不曾聽聞狗兒吠叫,心中大石總算落地。 當初木拉不只送她隱含別業佈局的繡帕,還給過一支狗哨:“趙家在園外養了許多看門狗,牠們受我師兄調教,全不是好惹的。狗性警覺,夜裡睡覺也容易教聲音驚擾吵醒,因此你出了園外若鬧出動靜,立刻按我教的音韻吹狗哨,下令牠們趴下休息。旁人見狗兒醒來卻不叫不鬧,多半以為無事,不會出來察看。” 原婉然丟繩梯之前便取出口哨含在嘴裡,繩梯落地迸出聲響,她趕緊吹哨,果然矇混過關。 她放下狗哨,打量身前甬道。 這附近一帶是趙家撥給奴僕居住的下房院落,全朝甬道開門,因為戶戶院前都種樹,乍看像尋常胡同。 原婉然輕輕走在路上,一顆心提在半空中。沿路樹木濃蔭蔽天,在夜裡陰影厚重,鬼影幢幢,她又擔心院裡忽然走出什麼人,撞破自己逃跑。 幸好夜已深沉,院裡的人陷在睡鄉裡,沒人當夜貓子。 如此在甬道一會兒直走一會兒拐彎走了一程路,原婉然走到一條死巷,盡頭是道矮牆,兩頭各自銜接一方屋頂。那道牆下生長一棵樹,不大不小,但適合攀爬。 她走到樹下,扭頭道:“嗷嗚,又要爬樹了。還是別亂動,別叫。” 她三兩下爬上樹,而後坐上牆頭,手按牆頭,挪動下身往彼端屋頂去。到了牆頭彼端,她扶著屋簷立起,正要爬上屋頂,一抬眼,猛可身子劇震,手腳發軟。 屋頂上有雙眼睛浮在空中,碧熒熒冒光朝她瞅來。 鬼啊!原婉然人一晃,險些立不穩牆頭。電光火石間,她趕忙鎮定心神,抓牢屋簷,再定睛看去,原來屋頂上並非妖魔鬼怪,而是一隻黑貓。 她哭笑不得,手腳並用爬上屋頂,黑貓喵了聲,跑開了。 屋頂上零星散落幾顆鵝卵石,在月下發出幽微白光,也是木拉留下的表記。 原婉然循石而走,這一邊都是庫房,踩在屋瓦上不怕驚擾人,走過幾個院落,便是翁老頭看管的院子。 原婉然跟著屋頂石頭,找到能攀爬而下的棗樹,不禁熱淚盈眶。 只要爬下樹,找到木拉藏在院裡的另一道繩梯,找地方躲好,等翁老頭醒來開門鎖,她就能逃離趙家。 她按捺住滿腔喜悅,沉穩輕巧地爬下樹來。 卻是雙腳才落地站穩,院裡登時大亮,火炬在院裡四角不約而同燃起,刺痛原婉然已然習慣幽暗的眼睛。 月明星稀,夜幕未褪,趙玦衣冠楚楚由屋裡現身,緩步走向她。 火光相照,映出他明珠美玉似的形貌,柔麗似絕色佳人的面龐受了光影刻劃,更加深邃美艷。 “辛苦你了。”他對原婉然說,眉目平靜,風度溫雅。 誰都不知道,連趙玦都不曾知覺自己因為將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扎破掌心肌膚,滲出血來。 自從原婉然利用風箏求援,他便叮囑下人注意她和池敏往來。 昨日他回到別業,由銀燭那兒得知原婉然和池敏的談話,知覺有異,立刻斷定她又要逃跑。 十五日交十六日的夜晚月光亮,最適合走夜路。 但原婉然憑一己之力要逃,能走的路徑寥寥無幾。 趙玦考慮別業佈局以及原婉然擅長爬樹,推算她將由翁老頭的院落出逃。 他事先調派有身手的僕婦盯住流霞榭,一旦原婉然逃出居院便悄悄尾隨,以防她路上摔跌損傷,不得及時救護。 他自己則等在翁老頭的院裡,徹夜無眠。 他遇事一向有條不紊,劍及履及,見招拆招,這次頭一回生出拔劍四顧心茫然之感。 他等在院裡,說不清道不明自己究竟祈求什麼樣的收稍。 放任原婉然逃跑,在最後關頭將人攔下,如此當面對峙,十之八九又要撕破臉。 他也可以暗地使手段困住她,將逃跑謀劃化解於無形,但她才利用他的好意放風箏求援,這下又要作妖,再要他裝沒事人,剃頭擔子一頭熱繼續忍讓,他嚥不下這口氣。 他仍舊去了流霞榭一趟,名為探視,實則想打消她離去念頭。 到底他做不到低聲下氣,不曾多說,原婉然也終究從流霞榭溜走。 夜間他等在園外院裡,心思百轉千迴,最初滿心憤怒,隨著光陰流逝,又指望原婉然畏難怕黑,半途折返。 果真如此,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既往不咎。 他倆之間不得太平,那就粉飾太平吧。 這番指望到底落了空,此時此刻他在火光中凝注原婉然,不期然了悟:原來這便是鏡花水月。 她是他的鏡花水月。 他的愛恨嗔痴從來只是他一個人的愛恨嗔痴,一切轉輾反側,求不得苦,到了原婉然那兒不過痴心妄想。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線 _φ(-ω-`_) _φ(-ω-`_) 歷史上的狗哨由英國人Francis Galton在1876年發明,達爾文是他表親。